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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3年8月20日

    第七十八章·想

    黄色的暖光打在孟鹤的细嫩、光滑、裸着的脚上,她一前一后岔着两条小腿坐在一张白漆长桌前,正轻托着一小叠A4纸——四张装订在一起,窗外光线漫射进来,在纸张上停留,然后将她的脸颊反照得像雪一样白亮。

    姚健家次卧的墙上贴的是米色的墙纸,看起来有些沉稳、安静,房间里家具不多,一张床、两个床头柜、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就是全部,床上一台小风扇对着孟鹤呼呼吹着,将她的马尾吹至面前,将她的蓝白色校服吹掀起,将她手中的判决书也吹掉了。

    女孩看了洒满阳光的窗台,云朵很小,天空很远。

    她在铃声中回过头来,发现自己正坐在陌生学校的考场里,手边是语文试卷和答题纸。孟鹤用了半小时就写完了客观题,然后是今年的古诗词鉴赏题: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她想了一下,并不难,用五分钟答完一道大题下的三个小题。

    接着是作文,主题是“时光”,600字以上,立意自定,文体自选(诗歌除外)。

    孟鹤咬了咬红色钢笔的金属笔夹,写下作文题目:《有你的春夏秋冬》。

    中考语文考试于10点半结束,孟鹤将钢笔、2B铅笔、橡皮放、准考证回笔袋,她快步穿过周围学生讨论试题的交谈声,走出庞大的考场和挤挨的人群。学校的电动伸缩门外,翘首以盼的家长成片成片地站着,街道两头拉起了警戒带以防有人将车开进来。到处都是吵嚷的,孟鹤心想,她身陷城市的*囹圄之中,不比他强上多少,计算着自己已经多久没看到过地平线的同时,往外挤了出去。*

    孟鹤在人群边缘找到了健哥,跟着他回到家,中午吃的是米饭、蒸黄花鱼、土豆肉片、番茄汤。午睡前她坐在粉色床单上看了会儿化学笔记,姚健和美孟红盈都尽可能不去打搅她,她这会儿又害怕起安静来了,她本想给张茗和李莉打电话,但最后都没敢拨出号码。

    睡了半个小时后醒来,看了一会儿物理错题,下午1点多由姚健开车送去考场。孟鹤今天穿的是一件有着和“6”一样初熟杏子颜色的棉质连衣裙,鞋头带雏菊装饰的平底凉鞋,她总是托着一边脸颊在做考前的最后复习,并没有注意到来自周围的目光。

    下午连续考了物理和化学,在只有折射、镜像、电流、力、密度、金属、元素、溶液、试验仪器、方程式的世界里,她毫不退缩地把所有会的知识全都从脑中捧出,交到白与黑的祭台上,她轻松地通过了测验,搁下笔,带着一点自信的满足回家了。

    **********

    晚上的考生餐是皮蛋粥、肉末豆腐、排骨藕汤、炒土豆丝。

    孟红盈没有问孟鹤考试情况,就只是给她夹菜。

    “口味可以?”

    “好吃的,姑姑。”女孩笑笑。

    “那就好。”孟红盈也莞尔一笑。

    “等会儿我可以给张茗和李莉打电话吗?会不会吵到你和健哥?”

    “说什么傻话,倒是我俩没吵你吧?”

    孟鹤笑着摇头,吃完晚饭,端着碗剥好壳的荔枝回房间去了。

    她在手机上打开“群通话”,一边看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两位姑娘说话。

    “小鹤,我是没办法和你去一个学校了,语文也太难了……”李莉说。

    “也说不好,这次的填空题我们不都背过。”孟鹤抬起笔,凑到手机前说。

    “那你就没法理解我们差生的痛苦了,我们要是记得自己背过就不会一遍一遍错了,”张茗的口气听起来颇为苦闷,“物理那道大题怎么做啊,看不懂。”

    “你问莉。”小鹤笑笑。

    “哎呀,别聊已经考完的了,烦。”李莉说道。

    “考完去玩吗?”张茗突然来了句。

    孟鹤沉下头,没说话。

    “茗儿…你也太大条了,”李莉埋怨她,“鹤,考完来我家住几天。”

    “嗯。”她应和了一句。

    **********

    第二天上午是数学考试,孟鹤下笔顺畅没有丝毫阻碍,她提早一个小时就做完题,来来回回复查了三遍之多。下午是历史和道德政治,尽管开卷考,但那仍然是她最不擅长的两科,有关实事的材料分析题尤让她头疼。而这天考试,她的脑中有个声音为她头头是道地说起了答题的要点,却不是政治老师的催眠声,而是孟企响亮、令她心动、充满感情的中音。

    时间一晃而过,第三天上午是长达两小时的英语考试,其中开头有20分钟的听力,由于这个考场的广播音箱有点杂音,让孟鹤的心情一落千丈,好歹是在蒙了最后一题的情况下做完了听力。

    剩下的一个半小时里,孟鹤奇怪地发现考题竟如此简单,单词词意清楚明白、惯用词组信手拈来、in、on辨析深印脑海。除了阅读理解题的最后一篇文章有些拗口,她翻来覆去读了好多遍都不是特别理解文意,别的题都是读完就能作答。写完作文,接着二十分钟后铃响,交卷,漫长又不算特别漫长的普通高中招生考试已然落下帷幕。

    午饭后,孟鹤和其他所有同学一样,来到自己的学校,对题、估分、填报志愿,渡过初中的最后几天时光,拍照合影、互换同学录、拉手说几句话,也许还有送花送礼物的小小意外。

    这天下午她与冯老师在教学楼的台阶前相遇,在6月1日载着孟鹤却没能赶上法院裁决的事情后,冯老师一直对她抱有一些过分的自责和愧疚。

    “冯老师,”女孩说,“我好像考得不错。”

    “孟鹤,小鹤。”

    “嗯?”女孩咬着嘴唇,银白色眼镜下一双乌亮的眼眸在阳光中静静等待。

    鬈发的中年妇人脸上带着温暖、急切的关怀,她嘴微微张动,有好几次都因忧虑和谨慎而没开口,最后她被对自己的厌烦情绪占领了上风,开口问道:

    “考试,紧张吗?”

    像是久旱逢雨般,女孩说不清为什么,任凭泪水决堤在那一瞬间。

    她多想听见孟企对她说这句话,她多么想。

    “老师……我可……可以…申请二审吗?”

    “我……好想……见他。”

    **********

    二审在孟红盈的申请下,于一个月后开庭。

    7月18日,孟鹤跟着法警走进法庭,法庭的正方形大空间里,前部正中间是容纳审判长和两名法官三席的大长桌,法官席前边一张小桌坐着一名书记员。房间左右分别是八字形斜摆的公诉人席和辩护人席,后方是好几排旁听席座位,孟企此时就坐在法官席和旁听席中间的犯罪嫌疑人席上,坐在一名法警身旁。

    孟鹤看着他身穿深蓝色带竖白条纹的囚服的背影,看着他的板寸发型,脚步越来越轻,动作越来越缓慢,她口中不自觉地喊出了“爸”。

    孟企确实是听见了,但他没有回头。

    孟鹤被领到证人位,在公诉人席的下面、孟企的左边,她的目光不停地注视在他的那个方向上。在审判长喊出“由辩护人对受害人进行询问质证”时,她也仿佛没听到一般。

    李传云从席位上站了起来,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看着孟鹤安静地等了一小会儿,直到审判长告诫他,他才动起来。李传云对孟鹤询问的都是些可有可无的问题,由孟鹤一五一十地回答着,因为二审不会加刑,李传云也压根没打算通过这次审判再做什么文章,两人都只是在应付。

    一旁的孟企直把头往右偏,故意让女孩看不见自己的脸。这时已是公诉人起身进行反驳的时间,说话声中,孟鹤突然朝犯罪嫌疑人席大喊了一声:

    “爸!你看看我!”

    法庭肃静了,看起来50多岁的审判长抬头,视线从小片眼镜中看过来,手里法槌悬在空中。法官、公诉人、辩护人齐齐看着孟鹤,只有孟企没动。

    “我穿着你那天给我买的衣服。”

    女孩穿的是白色缎面质地、网纱公主袖、雪纺荷叶边的连身裙。

    “你知道我会等你的。”

    “爸。”

    孟企的身体缩了下去,戴着银色手环的双手握着拳举在面前,盖住了眼睛。

    “明天是我生日,爸!”

    审判长敲下槌子,说:“证人退场。”

    女孩哭了,呜咽着,在法警的推搡下一步三回头地从法庭正门离开,叫着,喊着,爸爸,爸爸。

    孟企起身回头,满面泪水纵横,他赶在女孩离去前喊道:

    “鹤!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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