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程宛曛又踏进了仁心医院,手里紧紧攥着那封名为「遗书」的白sE信件,试图归还给它的主人。
无论这封信最终会在什麽时间、地点、形式被送出去,都应该由许昔云亲自交给顾熙辰手中。
她不知道许昔云住在哪间病房,对方也并未开放病房号查询,但或许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引导,她并没有绕太久,就在安宁院区的中庭里看见对方。
yAn光从天窗洒落,杏花随风轻飘,落在一台平台式钢琴上。钢琴旁,许昔云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停在不远处。
曾听程宛曦说过,医院里会设置钢琴作为音乐治疗的一环,偶尔请人来演奏。而许昔云此刻,正静静地望着黑白琴键,眼神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怀念,目光深邃得像能穿透岁月。
「要弹弹看吗?」怕打扰了这片刻的安宁,程宛曛脚步放的极轻。
对方闻声回眸,对於程宛曛的寒暄倒没有太过惊讶,只是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轻轻摇了摇头。
「我已经没办法弹琴了。」口吻淡得像一朵快凋谢的花,却透出早熟的明悟。
那句话太过果决、太过平静,反倒刺进人心深处,令程宛曛眉心微微蹙起。
「你不会遗憾吗?」
「对於我这种将Si之人,已经没有什麽好留恋的。」
那你,刚刚为什麽要露出那样的神情呢?
程宛曛轻x1了一口气,将情绪压住。
「那麽……因为你重生的那个人呢?他会成为你的遗憾吗?」
「他还有耀眼的梦想要追,他知道後又如何?我只会拖累他。」
这句话彷佛深埋在记忆里的回音,忽然回荡在她耳边。
程宛曛稍微恍神,她想起过去的自己,也曾经不敢靠得太近,怕自己的软弱会成为对方的负担;却也不敢离得太远,怕对方真的就这麽把她抛下了。
许昔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呢?
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刚刚好」的距离,同样作为一颗悄然绕着他运转的小行星。
直到燃尽之日,才以最璀璨的姿态坠落,像一道流星,倾尽最後的力气,让他知道自己曾经存在过。
然而,等到宇宙发现这线光芒时,她早已坠落成尘。那份沉重的希望,也将化成为永未纾解的遗憾,在无边宇宙中流浪。
指尖在口袋里m0索那封信,程宛曛终於了解了,为什麽许昔云对白与遗书之间的矛盾感。
原来,b起Si亡,许昔云更害怕的是——
「其实,你最害怕的是……自己被遗忘吧?」
不然她就不会在Si後,才将真相摊在顾熙辰面前。等到他因为自己重获健康的身躯,才将这一切残酷的真相如重锤般送到他手上。
希望在最後一刻,能留下什麽让她能记得自己的东西,哪怕是内疚或牵挂……任何能绑住顾熙辰的思念。
因为她害怕,自己曾用尽力气喜欢过的人与梦,最终却像未存在过,无声从世界上蒸发。
这句话,像利箭穿心,刺破了许昔云最深处的恐惧。她全身微微一震,抛开从前的温柔婉约,几乎是撕裂地喊了出来。
「那你告诉我,我能怎麽办?」
在一片苍白的回声过後,她眼中蓄着的光芒溃堤而出,泪水静静沿着脸颊滑落,那些积压了许久的寂寞与委屈,终於找到了出口。
「我如果不这样……熙辰肯定会忘记我……」
总是强忍笑意的脸,终於卸下了温柔的面具。掩藏在微笑底下的,是一颗长年孤寂、飘摇不安的灵魂。
「如果没有这个连接,那麽我和他……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许昔云大口喘着气,一手紧抓着x口,按着肺部所在的位置,彷佛那里有什麽正在剧烈地震动。
「别人都b我耀眼……顾熙辰只会越爬越高,他已经变成大家的明星,看着他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而我就只能留在原地看着他……永远追不上,之後一定也会……忘记我……」她哽咽的话语间夹杂着悲愤,伸手锤向自己那双早已瘫软无力的双腿,一次又一次,像是在惩罚自己无法站起来的无能。
最终她无力的垂下双手,声音低得像风中将熄的烛火。
「不只是他,我最终……也只会被世界遗忘吧。」
那一刻,程宛曛只觉得鼻尖一酸,眼眶也跟着发热。
……她们太像了。
她们都曾努力追光、也曾希望被光发现,甚至想成为那束光被世界所看见。
无法思索,身T先於意识动了起来。程宛曛抬起手,遵循本能地轻轻将许昔云拥入怀中。
许昔云的身子因这动作微微一滞,却没有推开。
「许昔云,我从来没有忘记,高中时弹着钢琴……那个耀眼的你。」
她记得,那时学生会混乱无章,是许昔云主动站出来,用钢琴稳住了场子,也安定了所有人不安的心绪。事後,又像是无事发生潇洒离开。
仅仅短短几小时的事情,却足以在她心里,牢牢记住这个温柔的人。
这一句话,像是在为许昔云曾经的努力与存在,盖上一枚从未失效的印章。那些年她以为被遗忘的一切,原来都被人深深记着。
她嚎啕大哭,终於在这个拥抱里,找回了些什麽、也放下了些什麽。眼泪静静落在两人肩头相贴的地方,悄无声息,却深刻如痕。
半晌,程宛曛轻轻放开了她,语气里带着一种笃定。
「不只是我,顾熙辰也没有忘。」
程宛曛知道,自己并不是顾熙辰的谁,没办法轻易替顾熙辰发言。她只是一个和许昔云一样,曾默默仰望过他的普通人。
「因为我也一直在看着他,所以我知道……顾熙辰,并不是个会轻易抛弃两人回忆的人。」
她也曾怀疑,那些两人的回忆,是不是只剩下她一个人紧抓着。但顾熙辰却在多年以後,用行动证明,那些过往对他而言早已化为推动他前进的力量。
许昔云低下头,眼神闪过一丝迟疑与动摇。
「……但我们没什麽回忆。」
「笨蛋,你以为顾熙辰是为了和谁的约定才这麽努力想要站上顶端啊?」
许昔云愣了一下,仿佛有什麽尘封的记忆忽然被照亮。接着,她终於露出一抹苦涩却动人的笑容。
原来,她的价值,从来不只是留给他的肺脏,而是在他心里,留下一道永远不会熄灭的光。
「真是傻瓜,他g嘛那麽坚持啦……明明就是我先放弃了约定啊……」她遥望着中央的钢琴,像是在看一场再也回不去的美梦。
话音未落,程宛曛却已绕到她身後,双手搭上轮椅的把手,没有多说什麽,轻轻将她推到那架钢琴面前。
「弹弹看吧。」
「咦……?可是我的手——」
「是钢琴放弃了你,还是你放弃了钢琴?」
那句话落下的瞬间,心弦被悄然拨动,在寂静中荡起轻微却深远的涟漪。
许昔云瞳孔蓦然瞪大,突然不知道该怎麽回答这个问题。
「许昔云,不管是钢琴还是人,如果连你都遗忘了自己很喜欢的东西,那便不会有人帮你记住。」
这段话像是一把钥匙,缓缓打开许昔云内心那扇封闭已久的门,门缝里透出的光芒,是她曾经遗失的热Ai、勇气与初衷。
许昔云眼里仍残留着迟疑,犹豫了一瞬,才小心翼翼掀起琴盖。
手指悬在琴键上,没有立即按下。只是闭上眼,像是在静静地与它对话。
随着长吐一口气,她终於落下第一个音。
琴声缓慢漾开於两人身侧,像是从遗忘中拾回来的语言,试图重新搭建通往过去的桥。
因为手指的不灵活,许昔云弹的格外轻、也格外缓慢。旋律像被拉慢的胶卷,以0.25倍速缓缓流泄,但那些刻在骨子里的音符一颗颗坠落,仍然堆叠成一首完整的乐章。
尾音落下,她盯瞧自己的不停握紧又放开的双手。不敢置信如今的自己居然也能完整演奏一首曲子。
反覆地抚过那一排黑白琴键,也在轻触自己过去黑暗与光亮的一部分。
「我好像都忘了,曾经那麽向往一件事的自己。也忘了那时候,眼睛会因为梦想而发光。」许昔云终於抬起头,目光落在前方的落地窗上。玻璃映出她坐在钢琴前的身影,那是她许久未见的模样。
程宛曛静静地看着那个坐在轮椅上、仍舍不得离开钢琴的背影。那一刻,她彷佛看到一双羽翼,在许昔云肩後悄然张开。
那份耀眼,不是因为技巧华丽,而是因为那份即使受了伤,依然愿意抚过旧梦的勇气。
临走前,许昔云忽然叫住了她。
「那个,你叫什麽名字?」
程宛曛愣了一下,走回她身旁,轻轻摊开她的手掌,用指尖一笔一划,在她的掌心描写自己的名字。
「曛?很特别的字啊。」许昔云说道。
「是晚霞的意思,是被黑夜吞没的最後一道光……」程宛曛停顿了片刻,随即弯起嘴角,自嘲似地轻笑了一声,「说错了,应该是让人有勇气面对黑夜的那道光。」
等到自己对许昔云说出那些话,程宛曛才真正明白——原来,能让一个人黯淡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她也想相信,顾熙辰说:她也是光,有照耀别人的能力。
以不耀眼、不热情的微光,若能在人们步入冷寂黑夜前带来一点和煦,成为别人度过黑夜的理由,那便是她最想成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