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尘世无名 > (六十九)双姝再会
    那夜过後,知府王泽铭每日上衙时,像是恶鬼附身。

    往日裘袍玉带、谈笑有度的模样已无踪影,如今虽仍穿着官袍上职,但面sE如铁,眼神Y鸷。

    整座宁川府衙笼罩着难言的压迫,差役们脚步放轻,语声低伏,连原本最能投其所好的吏目与随行书吏,也皆噤若寒蝉。

    甚至连原本随侍在侧的师爷也称病告假,说是染了风寒。

    衙中上下心照不宣,谁也不敢深问。

    数日之後,谣言四起。

    有说是夫人张令宜与某士族外室暗中私通,失妇德,被王大人震怒软禁;也有说是她擅作主张,将nV儿定亲,引发主母与当家之间的争斗。

    又有人说,知府的长子被赶出家门,不知去向。

    再也没人见过知府夫人踏出王宅一步。

    传言真假难辨。

    不过,别人怎麽猜测、行事,卫冷月已无心关注。

    她的目的已达。

    今日卫冷月刚处理完早上的院内巡视,正回厢房途中,便有门房急匆匆来报。

    说是有人送了请帖来,指名道姓要给她。

    卫冷月眉头微挑,伸手接过。

    拆开一看,果然是一封请帖:

    「请卫姑娘今午至城西来春楼一叙,备有薄酒,望前辈赏脸。」

    字迹娟秀,起笔稳练收笔内敛,像是nV子所书。

    唯独那「前辈」二字赫然不同,墨迹沉黑,几乎要将宣纸刺穿。落笔如刃,力透纸背。

    彷佛看见一个满肚子书卷气的nV子,咬着牙、恶狠狠地将笔按在砚里,再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两字,笔尖震得笔管都快碎了。

    她指腹轻敲那张纸,无声一笑。

    想必王芷柔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大概是觉得自己对一个从灶房丫环升任的nV护卫献殷勤很丢脸吧。

    还张口前辈,闭口前辈。

    卫冷月看过请帖後,便收拾了手边的工作,她略作梳洗,换上一袭素浅的青衫,帷帽轻垂,遮住了半张面容。

    离约定的时辰尚有一个时辰,她向花枝简单打了声招呼,便自府门离去。

    那是一个她从未涉足过的地方。

    自入阮府以来,她的活动范围多在城南的内外城,自从被允许可自由出入阮府之後,倒是偶尔会到北区和东区。

    南城,是平民与中低阶官员所居,孩童嬉闹,炊烟四起,是城市最具生活气息的所在。

    北城则集高档商铺与JiNg致手工之所,行商往来不绝,是市侩与工匠并立的热闹之地。

    至於东城是权贵宅邸与各级官员所居之地,依着通往码头的大路而建,是全城最稳重肃穆的一隅。

    中城为宁川府的政务中枢,府衙、巡捕司、等机构齐聚,气氛森严,行人多数行sE匆匆,不敢多语。

    唯独西城,她从未前往。

    那是宁川府最喧嚣浮华的一隅。酒楼、瓦舍、青楼、赌坊、教坊与各式江湖杂耍,皆聚於此。

    有说这里是文人雅士的乐土,也有说是贩夫走卒的藏身处;有人在此寄情,有人在此谋生,有人,则在此埋骨。

    来春楼,便坐落於这样的街巷之中。

    一脚踏进西城地界,卫冷月便感觉到空气中那GU与城南截然不同的气息。

    这里不像北城和东城那样井然有序,也不似南城的民居巷弄中带着烟火气,而是混杂着张扬、试探、克制与锐气,彷佛人人都有来历,个个藏着锋芒。

    店铺门口站着小厮,眼神像在筛人;茶馆酒肆里传来说书人声,开口便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引得满堂喝采。

    江湖,对许多人而言不过是传说,但这里的人,像是真的活在那些传说里。

    自大梁开国以来,朝廷对江湖中人向来采取「不招惹、不出格,就彼此相安无事」的态度。

    武林门派自有其规矩,只要不作J犯科、不鱼r0U乡里,便不纳入官府严控之列。

    朝廷明知江湖之中藏龙卧虎,却也晓得,真正有本事的武人,从不愿与朝局纠缠。

    若非万不得已,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反倒是民间匪患、山林盗贼时有为患之时,朝廷也会暗中或明里与江湖中某些门派、镖局、散人联手剿匪。

    此种情形,名为「剿贼」,实则「借刀」,既省军费兵力,又能削弱江湖间某些恶X势力,何乐而不为?

    江湖一方,虽讲究门规师道,却也逐渐明白,要在大梁之世立足久远,单凭武力不够,还需有所「登记」以取信於人。

    如今各地成型的门派、镖局,有实力者皆会将其门人名录、驻地地址、行业类别等事送往所在府县衙门注册。

    既是防外人冒名行事,也是与官府打点清楚、保一线生机的权宜之策。

    朝廷不视其为兵,江湖亦不视朝为主。两边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十年。

    这一切的潜规则,就像沉水木桩,看似不见,却撑着整座江湖与朝堂的微妙平衡。

    宁川府中,除掌管刑案缉捕的巡捕司外,尚有一支专责日常街市治安的机构,名为城坊司。其总部设於中城,但西城另设有一分所,并将大部分人力驻紮於此地,日夜巡查,防止闹事滋事。

    这番部署,并非无的放矢。

    西城杂处三教九流,江湖人物出入频繁,是全府最为复杂之地。

    为防人多嘴杂之地起了不轨的念头,府衙特命城坊司驻重兵於此,其余三城则由巡捕司与城坊司共出人力轮值处理。

    此时卫冷月行於街上,目光扫过城坊司的坊正与巡街,三两成群,腰佩短刃,衣角整齐。

    她不禁心想:那日——阮府遭难、师父殒落的那一日,若城坊司也如今日这般严加巡守,若他们那时能如迅速反应,若在巡捕司之外再多一队人马与捕头李宏朗同行。

    那麽,火牛作乱或许早被拦下,阮府也不至於伤亡惨重。师父——或许就不必力战至Si了。

    卫冷月也明白,她的理智一清二楚地告诉她,这是迁怒。

    但她心中的那口怨气,却像Si水一般,静静涌着,搁在那里,不上不下,难以释怀。

    眼不见为净。

    她垂下眼,默默收回视线,继续朝前走去。

    她手中的请帖後方还极为「贴心」地附上了前往「来春楼」的路径指引。

    想来那王芷柔也不是毫无准备,

    卫冷月照着指示一路而行,倒也省下不少功夫。

    沿街酒肆杂舖林立,人声鼎沸之中,终於远远看见那栋坐落於街市正中的四层高楼。红漆大柱撑起飞檐画栋,檐角悬着金丝编就的长灯,昼日不灭。

    高悬的匾额上「来春楼」三字以崭新乌金描漆,气势不凡。

    楼T以深栗木为主骨,雕栏画栋间缀以金漆回纹,檐下悬挂的珠帘与红绢随风微曳,楼前阶梯宽阔,两侧立着衣着光鲜的迎客小厮,神情训练有素。

    来春楼居於城西最热闹的大街之上,无论白昼或夜晚,皆是人cHa0滚滚,是整个西区最高、也最为繁盛的建筑。

    卫冷月站在楼前,远远望见那牌匾下人来人往,楼外挂灯高悬、红帷飘扬,声声喧笑与丝竹乐声隐约传出。

    卫冷月轻轻吐了口气,调整帷帽位置,迈步踏入。

    一楼人声鼎沸,几乎座无虚席。跑堂的夥计脚步飞快,躲闪着托盘与酒壶,嘴中喊着客官慢用、上菜稍候;掌柜的立於柜後,不时大声呼喝调度楼上楼下。

    堂中客人五花八门,有高声大笑的锦衣商贾,也有低头窃语的文人雅士,更有些打扮张扬、语带轻浮的江湖打手,在酒香与油烟气中构成一片热闹繁盛之景。

    卫冷月刚一踏进门槛,便有数名身形壮硕之人靠近,行止沉稳,目光警觉。他们穿着与楼中小厮不同,腰间布料微鼓,似藏有短bAng或y器,显是专门负责守卫的佣武者。

    她未作声,只自袖中取出请帖,递向门前一名观察入内者的中年男子。

    那人扫了一眼,眼神立刻一变,拱手作揖,语气变得恭敬:

    「姑娘请进,里头已有雅间备妥。适才几位弟兄唐突,是我楼中警备,怕混入闲杂之人,惊扰了姑娘,还请莫怪。」

    卫冷月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一旁有条用屏风来和吵闹的一楼大堂相隔的走道,她顺着那条走道,踏上往二楼的阶梯。

    脚下红木所制的踏阶随着她每一步发出低沉回响,既稳又厚重,却不见一丝刺耳的嘎吱声。

    这楼中之料果然不凡,皆为质地上乘的y木,久经岁月仍坚固无损,连接缝隙之间细致平整,显见来春楼这栋建筑的用料与作工皆是上乘之选。

    阶梯缓缓向上延展,约莫四十余阶,高低匀称,毫不艰难。她边走边望,沿阶墙面上悬挂着数幅画作,多为山水花鸟,笔意灵动、墨sE淋漓,颇有雅趣;其间亦嵌饰对联,楷T遒劲,写着「欢迎贵客」、「和气生财」、「醉里逢君」等语。

    奇异的是,那些对联後竟隐隐飘出一GU淡香,带着沉香与h花梨木混合的气息,微微浑厚,却不张扬,应是高档木料经年沉淀所散发的独有香气。

    这香气仿佛隔绝了楼下的喧嚣。

    待步入二楼时,方才大堂中的鼎沸人声竟像被屏风隔绝了一般,只余楼上低语与杯觥之声,显得静谧许多。

    二楼空间宽敞,并未完全开放,而是被一道道木格墙与雕花门帘隔开,形成数间风格各异的厢房。

    有的为宽阔的宴客大间,桌列八方、屏风环绕;有的则是雅致JiNg巧的两三人座小室,几案简约,设有香炉与琴架,极富意趣。

    走廊上铺着厚实的锦毯,步履其上毫无声息,两侧灯笼柔光映照,使整层楼呈现出一种隐隐奢华却不落俗气的静逸气氛。

    几名着整齐襦衫的伙计来回穿梭,行走之间脚步稳健,手中托盘不见一滴倾斜。

    观其神情举止,皆是经过严格训练之人,举手投足间俱有规矩,丝毫无浮躁之态。

    卫冷月并未多看,随着指引她的接待之人,朝约定的厢房方向行去。

    她顺着走廊向前,来到标明「暮云归」的包厢前。

    这是一间名为高雅的雅房,门首挂着描金木匾,三字笔意柔婉,字中却自带几分悠远意境。

    门前站着两名丫鬟,年约十五六,皆是眉目清朗、仪态端庄。

    她们穿着剪裁得T的水青sE褶襦,腰间系着月白绣带,袖口与衣襟之间,分别绣着独特的暗纹图案。

    左侧那位,绣着一抹飞扬柳叶与流动风纹,清逸流转,如山涧之风拂面。

    右侧那位,则绣着细致飞散的梅瓣与枝影,花瓣点点如舞。

    见卫冷月步近,左侧那名绣着柳叶风纹的丫鬟立时轻敲房门,口中柔声道:「姑娘,有人来了。」

    卫冷月调整了帷帽位置,露出半边面容。

    而右侧那名绣着花瓣的丫鬟见到她,则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语气不卑不亢,声线清亮:

    「恭请卫姑娘,小姐已在里头等候多时。」

    语毕,她便微侧身,伸手为卫冷月开门,动作流畅得T,眼神沉静而有分寸。

    卫冷月微微点头,未多言语,迈步而入。

    门扉轻启,一缕幽香袭人,气息清淡如兰,隐隐萦绕鼻尖。

    只见房中空间极为宽敞,布置却不显浮华。

    壁上挂着墨sE山水,笔法苍劲,气象沉静,墙角置有瓷瓶cHa梅,花枝未满,却添三分意境。

    四周家具多为沉木,纹理深幽,形制古朴,处处可见心思,但毫无炫耀之态,低调之中自有一份贵气与内蕴。

    正中是一张方桌,沉稳厚重,案上摆着茶具与两只酒盏,茶香微弥,酒尚未启。

    桌前首位,王芷柔早已端坐。

    她一袭素紫衣裙,外罩轻罗披帛,头上不见繁琐钗环,仅簪一枝素白玉钗,衬得眉眼更为清冽。

    此刻她嘴角含笑,双眸静静望向卫冷月,一如先前在瑞宝斋中,却多了一分从容自信。

    其侧左右各立一名贴身丫鬟,年岁与先前门外两人相仿,服sE相近,皆是清雅之姿。

    两人之衣袖与裙摆绣有图案,一为飞雪拂枝,纹如冰花凝结,清冷而净;一为弯月映水,缥缈如雾,轻柔难捉。

    再看房内四角,各自站着一位nV子,皆着素练紧身短衫,腰间悬刀佩剑,虽不动声sE,眼神却冷静敏锐,显是习过武艺之人。

    举手投足间,有着江湖历练之姿,不似寻常护院丫鬟。

    王芷柔起身,浅笑盈盈地朝卫冷月伸手一引:

    「卫姑娘,请坐。」

    语气婉转得T,却自带主场之意。

    卫冷月颔首回礼,神sE如常,在她指引下於桌旁落座。

    王芷柔微微侧身,旋即轻挥右手,向立於四角的四名护卫nV子下令:

    「辛苦几位了,接下来便不需在内多待,请几位在门外守着,顺带通知外头的丫环进来。」

    她声音不大,却极为清晰,语调不容置喙。

    话音未落,四人之中一人便蹙眉上前半步,开口嗓音清脆而直率:

    「你说过要我们护送你至此,如今人在酒楼,街市复杂,我等本应守护姑娘安危——这人一到,就叫我们退下,莫非这人b我们还要……」

    语毕,她下巴略扬,目光直直落在卫冷月身上,语气里难掩戒备与不服。

    王芷柔尚未开口,另有一人抢先一步低声喝道:

    「够了,闭嘴。」

    说话的是一名眉目清秀、气质沉稳的nV子,年纪略长,身形纤瘦却站得笔挺。

    穿着打扮虽和其余三人相同,但气场截然不同,她眼神冷冽如水,语气不疾不徐,却自有威势。

    而被她斥责的那人年岁尚轻,眉眼稚气未褪,言行处处透着冲动,情绪一上来便顾不得分寸。

    「雇主既已开口,自有道理。你我是来护卫,不是来质疑她的。」

    出声抗议的nV子微怔,脸上一阵青红交错,虽不甘,却也明白此处不可再言,只得垂首退後一步,低声应道:

    「……是,师姐。」

    王芷柔目光未移分毫,彷佛早料此变,仍淡淡吩咐道:

    「你们四人便先退至房外,若无我召,不必再进来。」

    气氛短暂地凝滞了一瞬,随着四人应令而出,门外的两名丫环入门,房内才再度回归沉静。

    王芷柔挥了挥手,待那四人退至门外,才悠悠道:

    「她们只是我为了今日从箴影司请来的护卫罢了,看来这箴影司在调教人方面还不太行。」

    她语气不重,却透着几分冷意,目光扫过门口方向。

    卫冷月听了,轻轻挑眉,「箴影司是什麽?」

    王芷柔一怔,像是惊讶,但那惊讶又有些刻意,不知是否早有所料。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缓缓说道:

    「箴影司是这几年才在宁川府慢慢冒出来的江湖组织,专门训练nV子做护卫,供各大官宦世家nV眷聘用。」

    她嘴角微g,语带玩味,「怎麽,阮家不是也请过吗?」

    卫冷月没作声,只低头整理衣袖,不置可否。

    王芷柔也不在意,手指轻轻扣着桌缘,转了个话题,「罢了,不说那些无趣的。来,给你介绍一下我的人。」

    她语气转柔,抬手一指方才伺立门前、如今进屋侍立的四名丫鬟:

    「这两位,是清风与飞花;那边两位是寒雪与明月。都是我身边最信得过的人。」

    她语气里颇有几分骄傲。

    王芷柔说完,目光落在卫冷月脸上,唇角微微一g,像是藏着什麽要说的笑话。

    「介绍就到这里,接下来……」

    她将手中茶盏放下,指尖轻触盏沿,缓缓转动,声音轻柔却清晰:

    「今日邀请卫姑娘一叙的原因——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吧,前辈。」

    她特意加重了「前辈」两字,语气既像是调侃,又像是在故意提醒对方先前那场相会里,被人糊弄过的那笔「称呼债」。

    她一边说着,一边微微侧首,笑意清淡,但眼神锐利,像是将试探的锋刃藏在语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