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舟之上,四周静得像一座沉海的祠堂。
林恒站立舟中,望着水面浮现的画面,那不是梦,而是记忆的召还——
不属於他的记忆。
水中的影像持续变化。他看见一个年轻的nV子,单膝跪在望神石前。她穿着简素,头发紮成古式高髻,脸上没有浓妆,却有着一种沉静中带着决绝的光。
这人,不是别人。
是他的祖母——苏清云。
她手持一枚红珠,与林恒手中的一模一样,却泛着火焰纹路的光,显然还「活着」。
她低声说道:
「若神需人续命,我愿成为舟。」
「若人需神度海,我愿沉为路。」
海风在她四周激荡,天地失sE,一道光从天而降——那不是太yAn,而是一尊无形无貌、仅有轮廓与神意的神只显现。
水面震动,红珠飞起,悬於两人之间,旋转着,宛如神与人缔约的凭证。
神没有言语,只有一道来自心底的声音:
「人若诚,神可留;人若背,神即沉。」
苏清云不曾犹豫,她伸出双手,按住红珠,让它烧进掌心——成为印记。
接着,她的影像消失,画面被浓雾遮蔽。片刻後,一段全新的画面涌现——
台风夜。
岛上渔船尽毁,祈福无效,海水淹过神轿,一座从未记载过的小庙忽然自沙中浮现,里面供奉的不是妈祖,而是一尊无脸之像。
苏清云站在庙前,对着村人说:
「我们违了誓。」
人群譁然。
「你说神要人诚心,可我们早已不信了。」
「我们求神保海,不是为了敬,而是为了利!」
「神若沉,是我们自取的!」
然而这些话,被随即发生的海难完全淹没。村人将所有错误都归咎於「神不显灵」,而不是「人先背约」。
那一夜後,神像沉海,信徒退去,苏清云从此闭口不言,回到祖屋,把那段历史,与那个「苏清云」的名字,一同埋入泥土里。
舟行渐停。
林恒猛然睁眼,发现自己跪坐在祖屋神龛前,手中红珠烫得像一块炭。他掌心的印记,竟浮现出一段古篆:
「代神守舟者,不得离海;守誓者可渡,不守者沉。」
林恒这才明白,祖母一生无法离岛,不是因为「守着信仰」,而是——她自己就是「契约」本身。
他颓然坐下,脑中闪过祖母生前的种种只言片语。那些他曾视为无关紧要的呢喃,如今句句像铁针扎入x口:
「若海不应,就别再喊神了。」
「人只想神庇佑,不肯自己护海,那神还留着做什麽?」
当林恒从红舟梦境中苏醒,心中尚沉浮不定,便接到一名村童急急跑来报信:
「林叔,林叔!老祭师要见你,他说他知道……知道你祖母的事!」
林恒心头一震,随即赶往村边老祠堂。
老祭师名唤「h贲」,是岛上世袭第三代的「海祭」,年岁已高,早已不过问事务,只留在老祠静养。人们都以为他早已痴傻,却不知这一夜,他忽然清醒,点燃神龛香火,开口便道:
「你祖母……曾是我亲手封的舟人。」
林恒愣住。
h贲目光混浊,却语调清晰:
「当年岛上闹神退,海不应人,庙柱断,香灰尽……我奉老妈祖之命,寻一人为舟。选中你祖母,是因她自愿,也因——她没得选。」
林恒:「什麽叫没得选?」
h贲长叹,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自己:
「因为是我断了她的路。」
他语气转为沉重:
「清云本可离岛,她原与一名外海的医者定亲。那年台风,她为救人破禁出海……却因此违了舟人不得私离之誓。为保村人不乱,我——我替神决了她的命运,把她锁回岛上,让她代神罚身。」
林恒震惊,这一切从未听祖母提过。
h贲继续道:
「而你,林恒,你能存活,是因她以身补舟。你幼时被卷入cHa0下,本该沉没,是她动用最後的舟力,将你送上岸。」
「那一夜,真正的妈祖已沉海。留在庙中的,只是一具空壳,一个……我们b她留下的象。」
林恒低语:「我们?」
h贲低头,像在忏悔,又像在逃避:
「全村人都知,却都装作不知。神没离开,是我们关了她的门。」
当夜,整座岛海水倒灌,cHa0水未来自四面,而是从岛心之井涌出。
妈祖庙的裂缝中开始渗出黑水,神像双眼下现出两道水痕——像是在流泪。
人们开始恐惧,有的要离岛,却发现所有船只都浮不动;有的去求神,却发现香灰尽黑,签筒失声。
林恒走出祖屋,看着天边,一艘熟悉的红舟正从远海滑入村口水道,无声地接近。
他知道——是下一个印梦要来了。
但这一次,舟不是为他一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