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银手里提着一把滴血的武棍,一手按住腹部,微微仰着头,站在孤高的城墙上。
天地昏黑,血雾弥漫。
她一脚踏着城里城外的分界,就像是站在地府的边沿——
城外,上空覆压着浓密的黑云,鹅毛大雪翻卷而来,七万大军披盔戴甲,沉默地在雪中伫立;
城内,烈火翻卷,到处都是被鲜血染成猩红色的土地,百姓的哭喊声不绝于耳,像已经被围死的地狱。
花银太累了。
她反手握住几乎整个没入腹部的箭羽,神情麻木,就算是割肉伤筋的痛苦,在这一刻也已经显得无足轻重——
这场守城之战打了整整三个月,她终于扛不住了。
“交界国主!下城来,赏你全尸!”城下的传令兵对着她大声喊话:“不然,鞭尸辱体!”
这句侮辱性的喊话骂出来,传令兵身后的几辆连车上立即传出污糟的笑声。
那是此次来攻打交界国的联军首领。
花银不怒反笑:“嗳,舟无定呢?怎么没来?”
像是应和这声问,一个高大的男人从森严的行伍中显现出来;他翻身下马,径自走到城下。
“花银。”舟无定微微仰头凝视着她:“现在下来,跟我走。”
花银的眼睛已经在混战中划伤,她只能模糊地捕捉到一个影;
然而即便只有这一个影,也足够她辨认出城下之人是谁。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美还是那么惊心动魄。
“世子爷……现在应该叫淮宴王了,事到如今,你还不死心?”
血液和生命从她的伤口流散而出,花银却满不在乎地靠在城墙的边缘,嗤笑着向下望:
在男人身后,五国的援军还在接连抵达,交界国这么大一块肥肉被打下来,守在各方的秃鹫都想赶来分一杯羹。
黑甲如密云,一眼望去,竟然连到了天际;
连车里钻出一个略显肥胖的身影,气急败坏道:
“淮宴王,这可跟咱们商量的不一样!夺交界国主人头可以封侯,你忘了?!”
舟无定却连个头都没回,他只看着城墙上的花银:“下来。”
连车上陆续钻出几个人,瞧着舟无定又要发疯,立即道:
“不管了,都给我上!那是交界国主!割了她的头交上去就能封侯!”
“怕什么?!咱们的内应都在城里放火了!攻城!立即攻城!”
为了她一颗头,城下已经厮杀起来;甚至有人踩着别人的尸体,试图就这么冲上来杀她!
花银看着脚下如苍蝇般扑上来的人群,拢了拢半散开的浓密秀发,绝望中竟然感到一丝好笑。
天下分崩在即,大荆各处州府纷纷自立,弱肉强食的世道已经来了,他们却仍指望着大荆朝给他们封侯!
死在这些蠢货手里,她怎么甘心?!
手上用力,就这么半爬半扶地站上了城墙的顶端;
下面的男人好像是往前赶了一步,杀戮场上到处是嘶吼声,花银却仍然听见了舟无定沉郁的声音:
“你现在下来,我仍能……”
花银冷笑着打断:“下来做什么,做你的禁脔?”
她抬手拂过眼角的温热,也不知是血还是泪,看着城下,露出了一个满带嘲讽的笑来。
交接国阴郁了多日的天空就在这一刻突然落出一丝天光,笼罩在花银面庞上;
那种超出认知的美感,让蜂拥在下面来取她性命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息了一瞬——
几乎所有人都同时想起,这女人在成为嗜血成性的交界国主之前,也曾是大荆第一美人。
花银有双颜色很浅的棕色眼睛,在阳光下会给人一种温柔可怜的错觉;配上她细软浓密的发丝和柔滑白嫩的肌肤——
即便此时她已极尽狼狈,这束泄露的天光,却仍然使得满身污血的末日国主露出了三分华美的宝相。
“封侯是吧?”
她看着城下那俊美的过分的男人,用最后的力气抬起了手|弩对准他:
“淮宴王,这份‘殊荣’,孤送你了。”
就在手|弩对准舟无定的一瞬间,他身后的护卫几乎是应激一般地迅速弯弓引箭——
就在男人遽然放大的瞳孔中,百来支雪白的箭羽朝着城墙上的女子唰然飞去!
一击致命!
花银的世界霎时颠倒,天地翻覆如泥沙;落下城墙的短短一瞬间,长得却像她几乎从未开怀过的一辈子。
千秋基业,毁于一旦。
最后的画面,是那个阴郁的疯子朝自己飞速赶来,她半瞎的眼看不清他的神情——
总归不过是愤怒吧。
她这么想。
人尽皆知,疯世子这辈子最想做的事,不是继承他父亲的遗志,也不是带着封国百姓开创一份基业——
而是想将交界国主花银打断了腿,关在房中,日夜耳鬓厮磨。
临到头来,竟然是这个疯世子,成了她一生中唯一一点鲜亮的色彩。
不甘心呐。
花银在那束笼罩着她的天光里,听着城内百姓无边的哭喊声:
“要是让我……再活一次……”
“如果我能……再选一次……”
仿佛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落在她肩颈上,对方过于浓重的情绪将她整个笼住。
是舟无定吗?
就在这念头产生的一瞬间!
笼罩着她的那束光突然变得无比刺眼,强光如柱般投射在她尚且温热柔软的身体上,将她的视线与意识霎时间晃成一片空白。
【检测到穿越者意识崩塌,请问是否立即采取回溯补救措施?】
花银的意识仿佛漂浮在虚无的空间中,只有一个如同天音般的声线在整个空间中回响。
是啊,她默默地想,我本来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是穿越来的。
只是在这里生活了太久,几乎快要忘记自己还有个光怪陆离的上辈子。
【缓冲完成,立即对关键人物进行回溯。】
回溯?
回溯到哪里去?
下一刻,花银感到意识仿佛被“打”回了身体里,所有感官都变得沉重起来,她仿佛重新感受到了身体的存在,就连腹部箭伤带来的剧痛也回来了!
“唔!”
整个身体都因为腹部的重创而急促地缩紧,眼前满是因为骤然受创而冒出的金色光斑——
不对!
这个疼法不是箭伤,是有人在死命地踢她!
花银攥手成拳,狠狠地在自己太阳穴上敲了一记,眼前泛起的金色光斑渐渐消散;
她一手按着地面,另一手捂着腹部,侧卧在地上,喘息地看清了对她施以毒手的罪魁祸首——
“云断?”花银瞳孔皱缩,震惊道:“你竟然没死?!”
自己竟然已经脱离了血腥的战场,到了一个绝不该存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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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光线晦暗,浓重的熏香中掩藏着不明显的潮湿霉气;贴边站着两排瑟瑟发抖的奴隶,几个主事人的案几呈圆形摆放,大帐宽阔,像蛮族的王庭。
这里竟然是乌衔纸!
是五年前就被她亲手屠灭的第一匪帮乌衔纸!
名为云断的男人年约三十上下,精干瘦削,蒙着布巾的左眼渗出暗红的血迹,盯着她的右眼阴鸷狠辣:
“咒我死?”
他狠狠踢出一脚,直接将缩成一团的花银踢到了大帐正中!
“除了媚上你还会干什么?!和你那下贱的师父一个样!”
花银眼冒金星地蜷缩在地,连身体的伤痛都顾不上——
云断眼睛上还是新伤,也就是说,现在是大荆朝征和元年。
这一年她才十五岁!还在乌衔纸里被师父庇护着苟且偷生,靠装柔弱活命!
她再一次抵达了大荆朝,她重生了!
“干什么不动?装死是吧!”
云断抖开鞭子,朝她大踏步走来:
“娘的,挑奴的好兴致全让你扫了!今儿我非抽死你不可!”
打从花银九岁上被带进乌衔纸,几乎每天都会被云断鞭打,她下意识地单手捂住头脸,另一手蹭在地上后退——
不是想象中地毯的触感,她竟然碰到了一个人。
还有一个人,半死不活地瘫倒在地。
这没什么稀奇,云二当家暴戾成性,脾气上来抽死个把人都是家常便饭;
然而就在她护着头脸下意识侧身的时候,竟然看见了那人散乱鬓发下的面容——
这可真是太熟悉了。
就在她重生之前,这副五官她还刚刚见过一次;除了年纪大些,几乎就是疯世子舟无定的翻版!
她与那人的目光刚一对上,背后的鞭子已经裹挟着风声狠狠劈来!
一鞭下去,皮开肉绽,痛楚增强了重生的真实感,也让花银的思路更加清晰。
这不是疯世子舟无定,这是他的父亲舟重山,大荆朝唯一的一位异姓王。
如果他在这里……
花银疼痛到麻木的后背上窜起一股寒意。
按照云断的话推断,现在乌衔纸的大当家刚刚离开;
那么,按照上一世的走向,舟重山将在今天被云断鞭打致死!
但是这对花银来说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舟重山死后,他手下的大宴国展开了疯狂报复,乌衔纸则会因此被迫上京;
而踏上上京路途的第一天,她的师父就会在混乱中死在云断手里!自己也会因为失去庇护,被迫挣扎求生!
今天,是一切噩梦开始的前一天。
花银单手撑地,喘息着看向声息全无的异姓王。
她眼中虽然涌出了生理性的泪水,心中却异常冷静地开始计算。
一天,她只有一天时间。
只有在这一天内阻止异姓王的死亡,她才能避免这场噩梦般的命运轮回!
身后,云断半跪下来,桀笑着单手按住花银的肩膀,将少女瘦弱的肩膀按得直坠下去。
“小贱种,等着吧。”
他的吐息如毒蛇,在她耳边轻声说:
“你们师徒两个,很快就会死在我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