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对于交界国起始的记载纷乱不一,因为它的开国者和开国过程都太具传奇色彩——
其中有一派坚持认为,交界国能成功地从一个匪帮强势转型成一个强有力的国家,很大程度上应该归功于开国者花银夫人的“月夜举事”。
据传在这次“主角的演讲”之后,整个匪帮都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更难的是分工有序,上下齐心;
而且当时花银夫人账下文臣武将齐聚,为后来她灵活的外交手段打下了基础。
“打个屁的基础,咱们哪有时间打基础?”
花银刚从城楼下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急三火四的崔颜堵在楼梯上下不来。
花银:“怎么就你来了,他们人呢?”
崔颜:“三当家照你说的去巩固城防了,雉芦说要去取个什么东西我也没听清……”
他恼恨地抹了把后脑勺:“哎呀,反正你赶紧解释!刚才你在上面说让我带人打基础,到底什么是基础?”
花银:“种地,盖房。”
崔颜:“……”
他满脸都写着“你再敢开玩笑试试”,伸出三根手指立在花银面前:
“最多三天淮宴就到不夜关外了,这个时候你让我这守将去种地?”
“当然不是你亲自去,”
花银站在台阶上,比他还高出两个头,抬手在他肩膀上一按:
“你挑两队年纪轻的,是家里独生子的,让他们从前线上撤下来,去小竹林那边开垦土地。”
“我不明白,”崔颜:“时间这么紧急,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为了安定人心。”
崔颜身后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来,正是乌三月:
“就是要让大家知道,我们对乌衔纸是有长远规划的,只要挺过这次难关,就真的能在交界地安定下来了。”
花银笑道:“外边都安排好了?”
“本就是议定好的事,不过时间更紧一些罢了。”乌三月面沉如水,问崔颜道:“要不要给你准备些滚石火油?不夜关那边还缺什么吗?”
崔颜摇头:“东西都常年备着,没问题。”
花银:“滚石滚木多准备些,火油就算了。”
崔颜抬眼:“你还是想谈?”
滚石滚木能起到威慑作用,火油则不然——不夜关外是一块坡地,火油威力巨大,一旦泼下去,下面的人绝无生还可能。
雉芦手里拿着两只索钩也赶了回来,闻言道:
“崔爷,咱们都知道您有一夫当关的本事,但热血上头也有个度——说给外面兄弟们听是一回事,咱们自己心里也得有个谱。”
他上前撞了一下崔颜肩膀:
“崔爷你想想,现在连朝廷都不敢直面淮宴的锋芒,咱们哪有那个资本真跟他们正面硬刚?”
崔颜沉默片刻,甩手道:“罢了,这些弯弯绕我不懂,你下令就是了。”
花银:“崔将军只要记住,给他们添些伤亡无妨,但是不能把事情做绝。”
崔颜抬眼。
乌三月:“她的意思是说,别让他们杀红眼,也别让他们觉得咱们乌衔纸是块好啃的肥肉。只有势均力敌,谈的效果才最好。”
崔颜领命,这一次他甚至给花银行了礼。
花银扶他起来:“崔将军是不是觉得淮宴不会和我们谈?”
崔颜也没遮掩:“换做是我就不谈,既然有绝对实力,何必无谓争执?”
乌三月没说话,蹙着的眉头却仿佛在无声认同崔颜的说法。
花银整整衣衫——
他们这才注意到,她没有穿平日里的衫裙,而是一身十分贴合的黑色胡服。
雉芦竟也是一样打扮。
花银:“楼兰斩恃才傲物,除了舟重山,他谁的账也不买。你们信不信,就算是他们家的疯世子回去了,楼兰斩也不会给他一个好脸。”
乌三月:“所以呢?”
花银:“所以他绝不会配合和谈,甚至会认为这是对他的侮辱。今晚我送那封信到他们的军营里,就是为了激怒他。”
崔颜:“可他越是激愤就越会急行军!”
“急行军,意味着行军匆忙,守卫松懈。”
花银拨开他从台阶上走下来,拿过雉芦带来的钩索查看:
“其实就算淮宴来得没有这么快,我也做好准备了。”
她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抬头笑问:“卫燃呢?不是叫他下了值就来找我吗?”
雉芦:“他在震门等着呢。不是,咱准备成这样到底是要去哪里呀?”
“你还猜不出来?”花银浅棕色的眼睛一弯:“当然是去对面偷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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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息水逐渐安静下来,月亮钻出山峰的缝隙,窥探水面上自己波动的影。
临水的帐篷里,两人一躺一站,都没有睡着。
“我说世子爷,您老人家能不能躺下老实睡觉?”
躺着的那个抬起一手遮住眼睛,只露出带着两个小酒窝的脸颊:
“你都看见了,这里守备森严——楼将军说要送咱们俩去淮宴,这谁都没有办法,你就是把这地磨平了,咱们也没法离开的!”
这絮絮叨叨的碎嘴货正是武波。
站着的人没给他任何回应,只是安静地听着水声。
“世子啊,”
武波叹了口气,目光在黑暗中意味不明:
“那帐篷里的人都不把你当回事,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为了淮宴的基业操心?反正只要老实听话,总是能做个富贵闲人的。”
“老实听话,”舟无定终于开了口:“做傀儡任人支配,那又有什么意思?”
武波半坐起来,用手肘支着床榻:“就像你说的,就连皇帝都是个傀儡,他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舟无定:“我没见过他。”
武波:“谁?”
“皇帝。”舟无定:“但他如果真的高兴,就不会从京城离开了。”
“瞧你说的,”武波一翻身躺下,半边脸浸在阴影中:“皇帝老儿不在金銮殿又能在哪?再说你不是没见过他么,怎么知道人家心里怎么想?”
“我父这次之所以被乌衔纸的云断意外抓住,就是因为他之前在崖国遇刺。”舟无定:“而他之所以秘密潜去崖国,是因为要找一个人。”
武波:“你不会说是皇帝吧?”
舟无定:“三个月前,皇帝从京城消失,最后一次有人见到他就是在崖国;我父名义上还是受朝廷管制的异姓王,因此受命去寻。”
“啊,是这样,”武波叹了口气:“可惜他没有找到。”
舟无定:“没什么可惜的。即便找到也是另外一个圈套。”
武波:“怎么说?”
舟无定:“皇帝十七岁登基,一切朝政都靠外戚权相微暮云扶持。”
“喔,”武波:“对啊,傀儡嘛。”
舟无定:“但是近几年来,皇帝时常表达自己的想法;微暮云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了什么,开始给皇帝物色皇后人选。”
武波:“外戚是什么意思,丞相大人是皇帝的亲戚?亲戚长辈给物色媳妇不是好事吗?”
“傀儡,越小自然就越听话。”舟无定:“有了皇后,自然就有小皇子;有了小傀儡,大傀儡自然也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明白,”武波打了个响指,在暗夜中显得十分突兀:“皇帝怕死,于是跑了。”
舟无定:“他不怕死,他只怕基业未成。”
时间一瞬间凝固了,帐篷里连空气都安静得粘稠起来,只有息水奔涌碰撞发出的叮当声。
“哈,你们这些贵人。”武波声音像是在笑:“我不懂。”
他想了想,又问:“所以你也是吗?怕你家的基业不成?”
舟无定没有正面回答,他看似是在对武波说话,其实只是在“自言自语”,借此将发生过的实践理顺出一个脉络。
“皇帝通过立后这个动作,开始明白微暮云不愿意再等了。”他手指捻动:“但是他自幼就在微暮云的控制下长大,京城的势力真正好调动的太少——他必须借助外部力量。”
“叫救兵。”武波:“是这样吧?我真聪明。”
舟无定点头:“对。丰国,崖国,顺国,还有淮宴,虽然早就独立;名义上却都没有完全从大荆分割出来。因此他们各自的国主还可以做‘勤王军’。”
“崖国最远,”
他闭上眼睛,一副地图就这样在他脑海中铺陈开来:“皇帝或许是知道自己说服他们的可能性不大,因此先从最远的来,打算都尝试一遍。”
武波:“那要照你这么说,这皇帝就是个谁都能挟持的宝贝金疙瘩,微暮云怎么还让你父亲来找?就不怕你父亲也抓了他当成自己的令牌用吗?”
“因为用朝廷的兵找皇帝,无异于给皇帝送亲信;而其他几国都有‘挟天子’的风险,只有我父亲不会。”
因为舟重山娶了大荆朝的长公主,她病亡之日让舟重山立下了血誓,终他一生,永远不得危害大荆皇帝。
可是舟重山死了。
他刚一离世,微暮云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而且还把这份讣告“好心”地送到了淮宴那边。
淮宴上下痛失威主,悲愤之下,楼兰斩领兵出征;并在息水畔截住了自己暂住的商船。
“不对!”舟无定突然站直身体:“微暮云是怎么知道的?!”
就算他在乌衔纸里有暗探,但他父亲是被当做奴仆抓进来的,就连云断都是糊里糊涂——
除非乌衔纸抓人根本就不是意外!
他脑海中的所有画面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王帐中的那一幕。
那时他们的三当家说,乌元梦去见了一个什么大人物;花银也说,乌元梦曾让她仔细留意一个人。
“乌元梦是微暮云的人。”舟无定语速飞快地说:“云断抓人只是偶然事件,乌元梦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父亲会在崖国出事!”
武波:“啊,那,他不是去找皇帝的吗?那个微什么什么的人,他还得用皇帝当傀儡,怎么会让皇帝出事呢?”
“好问题。”舟无定:“所以前面的推断错误,皇帝从一开始就不在崖州。”
武波:“你是说让淮宴王去崖国找人就是微做的一个套?好让他在那里被杀?”
舟无定缓缓点头。
他后退两步,靠在大帐的支柱上,脱力般说道:“微丞相,不愧是官场翻滚了一辈子的顶尖人物。”
武波盘膝坐起,两手搭在膝盖上:“这么说来,乌衔纸不过就是一把刀。你真正的杀父仇人是微……”
舟无定突然笑了起来。
他抬手摸了摸鼻子,深吸一口气,站直身体:“都疏通开了,只剩最后一个问题。”
武波:“什么?”
舟无定回过身来,帐外清寒的月光将他高大的身影勾勒出一个边,逆光中看不清神情,却让人感到目光是深深。
“这一切的源头,那个出走的皇帝。”舟无定看着他:“他不在崖州,到底在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