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她叫,就掀开帘子进来了。
“你也真是忙得厉害。”舟无定看着她来不及换的衣裳叹了口气:“夕食也没吃是吧?”
他那张脸已经有了剑眉星目的趋势,带着少年意气,实在是分外扎眼。
舟无定走进这狭小的帐篷,先是靠脸展示了什么叫“蓬荜生辉”,然后又用实际行动展示了什么叫“旁若无人”。
瓷嫣下唇不受控制地细微抖起来:“世子,真的是你。”
舟无定按着花银肩膀让她坐下,自己负手站着,下意识挡在她身前。听见这声问,十分从容地点了个头:“郡主。”
瓷嫣刚才在这帐篷里受了好大的‘侮辱’都没说什么,这会儿却难以自抑地带了点哭腔:
“你放心,我一定带你回去。路上是不是遇到了不少……”
舟无定目光一扫,落在顺国大皇子脸上,干脆利落地打断了瓷嫣的矫情:“顾赭也在?”
大顺皇子莫名感受到了他的敌意,但根本不放在心上——
这会舟无定也就十六七吧?
他想。
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对谁没有敌意?
自己这次来,除了代表大顺在即将建立的交界国身上押宝,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没功夫也没必要跟个毛都没长齐的东西置气。
顾赭矜傲地颔首:“淮宴世子。”
“听好了,”舟无定:“不管你想干什么,反正不行。”
顾赭:“……”
花银:“打什么哑谜?今天是你们第一次见吧?”
当然不是。
上辈子顾赭像个变态似地到处收集花银的东西,他甚至还想在花银死后盗墓!
顾赭微妙地体会了到了一点刚才瓷嫣的感受,真是无妄之灾,突如其来:“你懂个……各自的心思?”
他一句脏话卡在嗓子眼里,到底是换了个说法接下去,强提着涵养说道:“世子,你还年轻,今日讨论的都是邦交之事,你还是坐下学吧。”
“我年轻?”舟无定冷笑:“顾赭,你看其他几个人说什么了吗?”
顾赭一怔,在崖丰两国使者的脸上都看到了一种很微妙的神情。
对啊。
他只是大顺的继承人,而舟重山已死,舟无定已经注定是淮宴王了。
要真按照邦交等级对话,今天这个场面上只有即将成为交界国主的花银跟舟无定是平级。
“好了,毕竟现在时局特殊,又不是那种大朝会,没必要讲究这些。”
花银的目光在舟,顾两人身上一转,淡淡道:
“现在这个帐篷里的人,都不能完全做自己那边的主。我上头有大当家,各位上头有各自的王,至于世子,外边还有个对我虎视眈眈的楼兰将军不是吗?”
顾赭:“我不会让他伤害你的。”
舟无定凌厉的眼风登时扫过去。
顾赭:“……”
花银被打断了一下,思路却没断,继续说道:
“最多不超过三日,楼兰将军的大军一定会到,若他执意不愿和谈,打一仗也是难免。前线战事凶险,各位如果想走,花银绝不敢拦。”
丰国使者听出她弦外之音:“只是?”
花银:“只是只要使者离开,那么我们谈下的交界国建立后的盟约,自然也都全部作废了。”
“我希望各位明白一点——我们交界地虽然实力弱小,但地势险要。如果邻居不友好我们或许没法打,但是别人想打,我们也不会拦。”
崖国使者脸色一变:
“二当家的意思是,若是我们崖国不同你们交界国建盟,将来谁想打我们,你们都给借道?就不怕借道的把你们一起端了?”
“就像您说的,”
花银唇角一弯,眼中却笑意全无:
“我们土匪起家,本就没有固定地盘,大不了跑就是了。就算一死又能怎么样?不像您几位,我们这些人,坦荡荡没牵挂的。”
光脚不怕穿鞋,这就是流氓的胜利。
说到“没有牵挂”,舟无定和顾赭齐齐蹙了眉头。
“话又说回来,如果各位想留下来瞧个热闹,乌衔纸也必定是护着大家的。各位使者尽可在王帐中安坐。”
瓷嫣:“安坐?你们被楼兰斩斩除殆尽,我们怎么办?”
“淮宴舍得世子在京为质十余年,为的就是不和朝廷撕破脸。难道忍了这么多年,会为了你这么个人翻脸吗?”花银:“郡主,没人拿你那条命当回事,省省吧。”
瓷嫣有一万句婉转的脏话想骂,碍于舟无定在场,一个字也没喷出来。
更何况花银说的是事实。
“该说的都差不多了,我们这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花银不动声色地深深叹了口气:“各位随便活动,只是我们人手紧俏,只能在王帐范围内对各位进行保护。出了这个范围,就生死自负吧。”
她说完这一句,抓着舟无定衣服就要带人走,刚才疯狗一样护食的世子突然间就乖顺了,老老实实任由她牵。
瓷嫣急了:“女土匪!你真的不想知道圣旨的内容吗?!”
舟无定回身,嫌恶道:“她叫花银。”
瓷嫣早就习惯了他的鄙薄和冷漠,只是从没见过他对谁如此上心。
瓷嫣知道他不会理自己,只是问花银:“你不看,将来必定后悔!”
花银已经半掀开帐篷的帘,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这是她第二次要带着舟无定从这个帐篷离开。
上次,帐篷外是佯装昏迷的异姓王舟重山;
这次,夜幕之下,站着被认为是舟无定跟班的那个人。
花银突然问:“他说他叫什么来着?”
舟无定:“武波。”
“武波,”她重复了一便,带着点笑意看着外面那个人:“真是个懒人。”
武波换了件合身的衣裳——也不知道乌三月是从乌衔纸哪个土匪手里搜刮的,总之比他来时那件花里胡哨的锦缎好看。
去掉了繁复的装束,这个人竟然意外地挺拔。他背对着王帐,正在看远处山峰上的月亮。
“我知道你们心里都是怎么想的,”瓷嫣在身后恨恨说道:“不过就是觉得陛下是傀儡,朝中真正掌权的是权相微暮云。”
花银没回身,只是和舟无定站在王帐的边界:“难道他不是?”
瓷嫣:“皇帝就是皇帝。”
似乎是发觉了她的注视,武波遽然回身——
动作太快了,还有点没站稳,他原地踉跄了一下,先是热情洋溢地朝这边摆摆手,而后有些奇怪地指着自己。
好像在问:找我吗?
花银:“瓷嫣,你下次见到皇帝,替我给他捎句话。”
武波站的那个距离不远不近,也不知能不能听见;只是他眼窝有点深,月色映不进他的眼眸。
花银淡定文雅地说道:
“他是大荆的王者,我是交界地的主人。有什么话,少他妈的给我下旨。”
武波手搭在耳边,示意听不清,又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好像在担心他们谈什么机密事被自己听到,不敢上前。
花银:“让他自己跟我说。”
帐帘放下,花银要往前走,冷不防被舟无定扯住。
舟无定:“你怀疑什么?”
“难道你不怀疑?”花银回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哦对,你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大名,是吧?”
舟无定目光幽深。
花银太奇怪了。
她上辈子为了利用他,在他身边撒娇卖乖,走的是扮猪吃虎的路子——
可是现在这个花银,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总觉得……太野了。
就好像关于那个“上辈子”,她也全都知道。
舟无定不动声色地试探:“谁的大名?”
花银:“当然是那位不知道丢到哪里去的皇帝。”
舟无定:“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个反问实在是太快了。
花银面上全无异常,袖子下的手指却轻轻扣动了两下,避重就轻道:“今上在一众先皇子中行四。”
“对,”舟无定没有逼得太紧,花银心思玲珑,试探太过只会适得其反:
“所以他登基前,大家都叫他四皇子,登基后都叫陛下。等他死了,自然又有庙号,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重要?”
“你叫舟无定,”
花银看见远处雉芦在招手,应该是叫她去看看城防,示意身边人边走边说:
“因为是长公主唯一的儿子,所以被先帝特许,跟着众皇子用同一个宗字。”
是中间的那个无字。
“一众先皇子都是你的表兄弟,他们最中间的字也都是无。你还能记起先太子叫什么吗?”
舟无定肯定地说:“瓷无青。”
“你看,”花银微微叹息着说:“先帝本来有二十多个儿子,一场时疫,竟然全殁了。只剩下个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四皇子。”
舟无定:“他命硬。”
花银:“可我总觉得,他不是靠命硬才当的皇帝。”
先帝仁柔,儿子们却个顶个地强干;只有这个老四像他,什么都是中流,性格温和得几近懦弱。
他小时候总是生病,先帝总觉得这个儿子养不活;谁知道这个药罐子里泡大,病病歪歪的老四,竟然奇迹般地在时疫中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