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凑过去瞧了瞧,白灰画出的圈有汤碗口那么大,虽因这巷子风来风往的,只留下一个浅淡的印子,但内里烧灼的漆黑痕迹却是新的,必是最近这一两日才留下的。
这就奇怪了。
我抬头望了眼那棵高大的银杉,“王康的灵堂还设在王家前厅,尚未撤下,且也没道理,烧纸烧到丈余外的高家院墙底下去啊……”
薛昭嗯了声,“京兆衙门的人去高家问过话,据说,上至主君主母,下至女使小厮,都是一问三不知,前前后后去了三趟,什么也没问出来。”
“那这……”我指了指地上的印记,有些头疼,“人家也完全可以不认了,再不济,推说是顾念邻里之情,也说得过去……高家,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
“诶——”薛昭煞有介事一摆手,“非也非也!他们问不出来,不代表,我也问不出来啊!”
他探身过来,认真道:“等着吧,今夜,让你瞧瞧我的厉害……”
我……
我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诶?你不信么?”他追上来,“我真的有办法,就算他们提前串好了供,可这偌大的宅子,上下怎会是铁板一块?我……”
我忙站定脚,“我信我信!薛侯爷一向神通广大,天底下哪还有您办不成的事啊!”
“啧啧,啧啧啧——”
“瞧瞧!”薛昭撇撇嘴,抱臂细打量我,“你这人,现在对着我连样子也不肯做了,你奉承别人时也是这副表情吗?”
他夸张的翻起白眼,呲着牙垂着嘴角,就差在脸上写一个大大的“切”字了。
“喂!”我愤然跺脚,“我哪有这样啊!”
“没有么?”他无辜耸肩,“哦,那就是这样……”
说着,又歪眉斜嘴,故意对眼,一副憨憨傻傻的样子。
无语凝噎……
我索性破罐子破摔,学着他的样子:“是啊是啊,就是这样,我刚才其实是在说啊,薛侯爷一向是个傻子,天底下哪还有比您更傻的人呐……”
薛昭拱了拱手,正色道:“谦虚了,更傻的人,不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么……”
话音未落,人已如偷了油的耗子,飞一般蹿出了八尺远。
“嗨呀,你别跑啊,”我笑眯眯地磨牙,“我又不打你,谁跟你玩这么幼稚的游戏啊……”
薛昭将信将疑慢下步子,“君子一言,驷马……诶!你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我又不是君子!”我用力捶了他两拳,“我乃一有!仇!必!报!的小女子,不用等今夜,现在就让你见识……”
“等等——”
他猛然抬手,十分严肃:“时辰不早了,高家不好贸然上门,咱们接下来去哪啊……”
眼下这境况,高家又早有防备,直接上门去问,只怕什么也问不出来。
我想了想,慢慢松了手:“我想,还是得再去趟王家……”
“王家?”他捋平前襟,“也是,动静都能惊动了高家,王家人又怎会真的毫不知情。”
我点点头,“正是此意,而且,我总觉得王夫人……喂!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薛昭回头遥一指我,得意忘形:“最傻!无疑了!”
“你给我站住——”
“傻子才站住呢……”
……
待被迎进王家大门,看到端立檐下的王夫人,我不禁愈发肯定,我的预感绝不是空穴来风。
“王夫人好似早就料到兰亭会再来拜访,”我笑与她见礼,“可是让夫人久等了?”
她淡然扫了眼薛昭,“侯爷是来祭拜的吧,里面请——”
毫不客气的摆明了,要避开人与我私谈。
薛昭颔首,迅速与我交换了个眼神,迈步进了灵堂。
王夫人含笑目送他,团手站了半晌,悠然款步下到庭院里:“你,在怀疑我吧?”
我坦然的点点头,又摇摇头,“怀疑过。”
她不解的看向我,见我并不主动解释,漠然移开了视线:“随便……其实这案子破与不破,于我而言……”
她凑到我耳边,巧笑嫣然:“……都没什么意义……”
这话倒是不假。
我望向她,“确实……最重要的是,甘姐姐你已得解脱了。”
她笑容一顿,似乎很是惊讶于我会这样称呼她,愣了半晌,才自嘲笑道:“甘姐姐……是啊,我是甘氏女啊……”
“我是甘氏女啊!”她倏地红了眼圈,狠狠绞着手中帕子,“你若有话便快些说,说完了就莫要再来了!”
“是,搅扰了……”我郑重地向她福了福,“兰亭此次前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
我斟酌道:“甘姐姐是何时收到王将军亡故的消息的?”
“初四一早。”她面无表情,答得很快。
我嗯了声,又问:“于何处得到消息?”
“大理寺卿沈大人府上,”她瞥向我,“前一夜我留宿在沈府,帮表妹准备婚事所需的一应物事……”
“是呢!”
我恍然抚掌,“差点忘了!沈小姐已定亲了!不知婚期在几月?届时,还要上门讨杯喜酒喝呢。”
“五月……”她满脸狐疑,“五月初三。”
我敲了敲眉心,“瞧我这记性,今日是几月初几来着?”
“今……”她猛然惊觉,立时一整神色,垂眸道,“女儿家的婚事,乃是一辈子的大事,从喜服到嫁妆,还有陪嫁的丫头仆妇俱得早早准备起来,到了跟前儿,才不慌手慌脚,你说呢?”
我上前携了她手:“正是这个理儿,是得早些准备……那,甘姐姐又是何时去的沈府呢?”
“午后吧,”她毫不掩饰眼中嫌恶,抽出手抚了抚鬓发,“忙了一下午,连晚膳也没顾上用……”
她说得极为敷衍,这套说辞显然连她自己都骗不过,又能骗得了谁呢?
我不再跟她绕圈子:“这几次上门,我见满府的下人忙而不乱,行止有度,便知道,姐姐御下是很有手段的。可在这样有规矩的王家院子里,不仅偏门无人值守,那样大的动静,隔壁高家都有所察觉,可贵府的下人竟一个也未发现异样。”
她不自然的转开视线,随手招了个丫头,“天有些凉,你去叫杨嬷嬷取我的斗篷来。”
丫头躬身应诺,迅速离去。
我心下了然,踱步到她面前:“事发之时,甘姐姐真的不在府中吗?”
她装作没听见,脚尖随意拨着地上小石子,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想,真正的凶手是谁,姐姐心中,多半也是有数的吧。”
她仍是漫不经心的态度。
看来,得下一剂猛药了。
我骤然举袖掩面,嘤嘤哭起来:“一日夫妻百日恩,王将军正值壮年,未曾想转眼就与姐姐天人永隔了,真是苦了姐姐你啦!若姐姐见到王将军最后一面,不知会同他说些……”
“我会祝他快些死!”她一口截道,毫无血色的脸上终于又有了波澜,“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恩!”
她低吼着:“他是爹生娘养!我就是石缝里蹦出来的么?成婚四年!他何曾将我当成过一个活生生的人!我虽出自甘氏旁枝,可父母十多年悉心教导,我从来自负才貌……若非与王氏的一些旧情,我本可以有很幸福的一生!我本可以!”
不怪她不平,甘氏一族出过两位皇后、三位首辅,近几代子息单薄才渐渐没落,甘家便以更高的标准教养女儿,真真“甘家有女千家求”,可王康却从未珍惜。
我默默看着她,婉丽的面庞之上满是戾气,长袖掩不住腕上青紫,耳侧的疤只怕也得跟着她度过余生了,让她怎能不恨。
甘氏倔强的抬着下巴,云淡风轻的抬手抹去泪珠,“话问完了,快走吧!”她冷冷瞥向我,“你莫要再来,也不必同情我!”
我轻叹了口气,“甘姐姐,你的人已解脱了,可你的心还没有……”
“不关你的事!”甘氏一字一句道,“你可以走了,若是要等薛侯爷一起,”她鄙夷的笑了笑,“那也请门外等去吧!别脏了我的地儿!”
我看了眼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表情,缓缓转身离去,走出丈余远,终是忍不住回身:“真正的解脱,不该是等他放过你,而是你放过你自己……”
她没有理会,瘦削的侧脸上黯淡无光的眸子像一汪死水,可饶是如此,她的身姿依然挺拔如松,仪态端庄,良好的教养一展无余。
我又等了片刻,到底没有等到她的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