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冰袋倏然滑落,时间停止在这一刻。
“对不起。”赵正听见自己麻木的声音,“之前是我不懂事。”他该说些什么去拒绝眼前这个自少年时就起倾慕着,盼望与之走过一生的人。
“我不能......”是把自己的心脏剖开,一半置于岩浆,一半置于冰川。
“我不喜欢你了。”赵正终于发出声音,只是他眼里闪烁的光芒也一同消失了。
“我知道。”明月收拢起他破碎的心,“我明白。”
她抱住赵正僵直的身体,明明是酷热的天气,赵正的身体却是冰冷的。
人的绝望是无法共享的,旁人的痛苦永远不能做到感同身受,本该是这样的,但爱成为了链接他们灵魂的纽带,仅仅注视着,就已经是最痛。
“没事的,会好起来的。”明月轻声呢喃着,想要将温度传递给赵正。
赵正再一次跌落在那片深深的湖水中,这怀抱太温暖,可他还是推开了。
“对不起,我该去看看奶奶了。”赵正仓皇离开的背影像是在逃跑,只是脸上的泪珠随着他的逃跑一同滚落。
明月收拾好铺在花坛上的衣服,坐在那里很久很久,直到风带来不知何处的落花,落在了她的肩头,她才抬起头去看树叶缝隙间的天空。
赵正走到病房外面时,奶奶已经醒了,杨远和余思文正在和她聊天,说起他们小时候的事情。
“原来小时候我们每次走了阿正都会偷偷躲起来哭啊,那时候我还有点生他的气呢,我们每次去找他玩,他都表情臭臭的,每到要走的时候阿正就变得很冷漠,我还以为他不喜欢我们去找他呢。”余思文感慨不已,误会了赵正这么多年,回过头去再看,就只剩下唏嘘和心酸。
“是啊,他舍不得你们,可是你们又不能不回家,他就只好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刚开始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还骂了他,后来才明白过来,阿正他总是是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可他心地是好的,你们千万别怪他,要是他有什么的做不好的地方,你们一定要多担待啊,”
“奶奶您放心,我们和阿正那可是一辈子的好朋友!”王桂芬的语气卑微得令人想要流泪,杨远拍着胸口答应着,心里却难过极了,他知道,眼前这个老人其实是想要为赵正在这世界上找到一丝羁绊,不至于在她离开后成为随风散落的浮萍,孤独地漂泊在这世间。
可怜天下爱子心。
赵正眼中的泪水再次想要决堤,他用手掌摁住自己的眼睛,直到泪意褪去,这才推开门进去。
“奶奶你醒啦,阿远和思文怎么过来了,我刚刚出去有些事,回来有些迟了。”
一进门赵正就匆匆忙碌着,王桂芬的眼睛已经不太好了,做过一次白内障手术,视力早已不如以前,所以没有看清赵正刚刚哭过还有些肿着的眼睛,可是杨远和余思文都看得清楚,为此他们的心猛地一沉。
“阿正啊,快过来陪一陪阿远他们,大热天还特地过来看我,其实奶奶没事的,用不着住院,多浪费钱啊。”
不等赵正开口,杨远就抢先开口,“奶奶,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虽然没什么事,可是定期到医院来保养一下也是要的,才不是浪费钱呢!”
“阿正,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明月也来了,她还去找你了,你们碰见了吗?”王桂芬又开始痛了,头上冒出细细的汗,脸色令人想起黄土高原的土地和那漫天的黄沙。
“是不是又难受了。”赵正看到奶奶被病痛折磨,恨不得以身代之,可那又有什么用,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奶奶没事,好孩子别哭,没事的。”
王桂芬伸出手想替赵正擦一擦眼泪,却抬起地有些费力,赵正接住她的手紧紧握着,干枯的手臂也是黄得可怕,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肉贴着,仿佛轻轻一揭就能露出下面的骨头来。
“你看见明月了吗?”
“嗯。”赵正流着泪点头,但很快又被自己擦去。
“那就好,别让她担心,奶奶这病,医生是怎么说的啊。”没有多少人不怕死,尤其是在这世上还有无尽的牵挂,她死了,赵正该怎么办。
“奶奶,没事,医生说你就是胆囊出了些小问题,做个小手术就好,很快就能回家了。”
“手术,那要多少钱啊?不做行不行,奶奶就是偶尔有些痛,不是有那种止疼药,奶奶吃几片就不疼了,用不着动手术的,奶奶不碍事的。”
一听要做手术,王桂芬第一个念头就是要花钱,她年纪大了,只能在家种些菜推去街上卖,家里几乎全是靠着低保和赵正的助学金,还有赵正假期里打工维持的,要是做手术,家里哪里来的钱。
余思文转过头去偷偷擦眼泪,杨远眼角也湿润着。
“小手术花不了多少钱的,医生说了只要三千多块,咱家有的,奶奶你别担心,我们有钱的,做了手术咱们就可以回家了,这次你就听我的好不好?”
王桂芬还是不肯,赵正跪在她床前握住她的手,“奶奶,我们有钱的,真的不骗你,手术费我已经交了,我刚刚就是去忙这个的,所以才回来迟了,做了手术,你就能好起来了,我还想回家吃你做的炒萝卜干,治好病,咱们就能回家了。”
“奶奶很快就好了,回家给你炒萝卜干吃。”王桂芬舍不得花钱,更舍不得让赵正担心,听见能回家,她的心里的石头总算是落下了,她多想再多照顾赵正几年,如果能看到他成家,这辈子便是死也瞑目了。
又说了一会儿话,王桂芬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即使睡着了,她的眉头依旧皱着,不时发出痛苦的呓语。又或者说,只有在睡着的时候,她才会展露出她所遭受的痛苦。
杨远和余思文把赵正拉出了病房,可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开口。
“阿正,奶奶她到底怎么了。”余思文犹豫着还是问了。
“胰腺癌,已经是晚期,医生说还有两个月。”赵正几乎不敢去想那些字眼,杨远和余思文即使早有心理准备,可听见赵正的话,还是忍不住红了眼圈。
“怎么会这样,奶奶明明身体一直那么好,怎么会突然生这么重的病。”余思文记忆中的王桂芬,还是一头黑发,说话时声音洪亮,走起路来小孩子都追不上。每次知道他们要过来玩儿,总是远远地就来接,一路上去捡那些有可能绊倒孩子的小石头,直到他们都长大了,渐渐去得少了,还总是让赵正给他们捎来自己做的吃食,谁会想到,那样一个精神的小老太太会突然间就倒下了。
“思文。”杨远对着余思文微微摇头,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这对赵正来说无疑是诛心之言。
“是我的错,如果我能更关心她一些,早点带她来医院,就不会拖到这样的地步。”赵正透过玻璃看向病床上的奶奶,声音低低地,像是在宣告对自己的审判,
“阿正!”杨远掰过他的肩膀严肃地看向他,“你听好了,奶奶生病和你没关系,很多癌症都是到中后期才会被发现,你已经做到最好了,这不是你的错,你还要好好照顾奶奶,别在这里倒下!”
赵正看向两位从小就一起长大的好朋友,眼睛因为流的眼泪太多,红得快要滴出血来,他努力地想要对两个朋友笑一笑告诉他们不要担心,却笑得比哭更难看,杨远直接拉过他:“没事的,不想笑就不笑。”
余思文也凑过来和赵正拥抱,拍了拍他的后背鼓励着,“阿正,我们一直都在。”
“奶奶要做的手术是什么?”三个人坐在走廊上讨论着赵正刚刚在病房里睡说的内容。
“医生说,暂时还不能手术,奶奶现在的身体状况需要调养一段时间才行,做了手术,至少能让她少受些折磨。”
“手术的费用,”杨远停顿了一下,“明月之前和我们商量过,原本预留着怕你在上大学时需要的,费用不够的部分有我们几家先借给你,你别担心也不许拒绝!”
“你们是什么时候?”赵正沉默了一会忽然问道。
“应该是在我们初三那年吧,我记得那时候你们班还总有个同学欺负你,有次我爸来接我们回家,杨远就说起了这个事情,我爸当时还说要是在学校里被人欺负了一定要和家里人说,明月当时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快到家的时候,她才问了一句,要是家里没有人了该怎么办,”说到这里,余思文看向赵正,“当时我不懂,怎么会家里没有人了,那时候我们没有谁想过,有一天,时间会把一切都带走。”
“所以我一直都不相信,她怎么会不喜欢你。”
杨远牵住余思文的手,感受到身边人的温度,余思文才从这巨大的悲怆中抽身,努力笑道“在那之后不久,我爸爸还有叔叔他们就商量好了这件事,你也知道我爸爸那个人,平时总是仗着自己有点钱就爱显摆,可他心不坏的,我来之前他还和我说,要是有需要钱的地方一定要告诉他,所以你别有心里负担。”想起爸爸,余思文总是有些无可奈何,臭毛病一大堆,可唯独不是个坏人。
“我知道,说谢谢其实根本没什么意义,你们为我做的早就不是一句朋友就能盖过的了,这是我一辈子都还不了的恩情,谢谢你们。”
赵正向他们深深地鞠躬,杨远跳起来锤他,“干什么,我们可是生死之交,你才不欠我们什么,朋友之间互相帮助本来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你再这样我们可就要伤心了啊!”
“就是!不许再这么见外,咱们都认识多少年了,说是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也不为过吧,头抬起来,打起精神,之后会很辛苦的,阿正,要撑住啊!”
明月远远地看着他们,没有上前,见到赵正总算是恢复了些精神,有了点笑容,这才也跟着有了些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