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四,皇帝夏穆夜宴群臣。宫中灯火通明,车马来的来,去的去,众臣裹着厚袄子,披着厚氅子谈笑着入殿。
大殿中摆着数个炉子,炉中的炭火烧得通红,丝竹管弦之声此起彼伏,席上的瓜果蔬菜、美酒佳肴,皆已摆齐,先入殿的大臣们三五成群围在一起,大家都在笑,这笑容却不尽相同。
有的微笑,有的大笑,还有的是嘲笑。
“丞相、小殿下,您二位怎的现在才来?”肃朝武将张张耀宗高声喊了一句,大殿瞬间就安静了下来,诸臣齐齐回身望向大殿门口。
这一句,看似无意,实则有心。
司徒玉扶着楚小天迈进殿中,他的长发、肩头沾染着不少的雪花,。十月撤掉遮住楚小天的伞,抖落伞上的雪花后将其递于身旁的宫娥。
“丞相,小殿下。”诸臣相继施礼。
楚小天微微颔首,并不做声,司徒玉象征性地与众臣寒暄了几句。刚刚落座,夏萧、夏穆等人由侧殿而来。
夏萧的目光一直落在楚小天身上,楚小天脸色苍白,面无血色,眼眸中也没有多少精神气儿,神色像极了暮年之人。
君臣见礼,众人落座。夏萧坐在楚小天的对面,楚小天眯眼冲他温柔一笑,嘴角的笑容十分憔悴。
夏萧似有话要说,转眸便见司徒玉,故此收回眸光,举杯独饮一杯酒。
舞姬伴着丝竹声翩然起舞,夏穆的兴致不错,开怀大笑几声后边举杯爽朗道:“我肃朝从未下过雪,今年启明殿下一来,我朝便得瑞雪,你当真是身带鸿福之人,这一杯,我敬你。”
“君上言重了,启明一介病夫,哪里还有鸿福,今年肃朝得此瑞雪,全是因君上勤政爱民,故此上天庇佑。”楚小天的声音有些小,即便身子百般不适,他也努力陪着笑脸。
“哈哈哈,说得好!”夏穆饮尽杯中酒。
楚小天正欲仰头饮杯中酒,正对面的夏萧故作淡然道:“我瞧着小殿下脸色不好,今夜就别勉强,以茶代酒便好。”
楚小天颔首,旁侧的宫娥将酒盏拿起,欲换茶杯。夏穆投来一缕审视的目光,他身旁的太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名宫娥,又和颜悦色地笑着,“小殿□□弱,本不应勉强,只是今夜乃年夜宴,君上又亲自敬酒,若是小殿下不饮此杯,怕是……怕是有些说不过去。”
老太监礼貌微笑,众臣子也都齐刷刷地投过目光去看楚小天。楚小天温柔一笑,“公公说得是。我生性好酒,一天不喝便觉得难受,旁的人以药为药,我却以酒作药。”
楚小天看向对面的夏萧,慢慢举起酒盏,“太子殿下多虑了。”言毕,楚小天仰头喝尽杯中酒,末了还将空酒盏举到老太监的方向做了个空杯的动作。
夏穆兀地笑了起来,“启明殿下身子不适,今夜便别饮酒了。丞相已将聘礼送达醴朝,双方婚约已定,启明殿下剩下的酒理应由丞相来喝。”
武将张耀宗笑着接话,“君上说得极是,丞相在旁,须得由丞相代饮才是。”
众臣相继附和,夏萧的目光变得阴鸷,攥成拳头大右手手背青筋暴起。司徒玉微微一笑,从容道:“还请君上与诸位大人今夜手下留情。”
“一定,一定。”诸臣的笑声爽朗,其中也不乏嘲讽声。
一曲毕,一舞终。乐师们换了曲子,另一批身着华服的舞姬们踏着曲调缓缓入殿。银铃声与悠扬的鼓笛声交织,罗裙交叠,身姿翩跹,比春日的银蝶还要轻盈三分。
夏穆把玩着一只空酒盏,目光一直不离楚小天。夏萧大有借酒浇愁的意味,一杯接着一杯闷头喝,不时抬眼去看楚小天,稍微一转眸便看见司徒玉那张令人厌恶的脸,他又板着脸继续喝酒。
司徒玉察觉楚小天神色异样,便侧身低低询问,“殿下,怎么了?”
楚小天脸色苍白,右手紧紧拽着腹间的衣裳,疼,肚腹疼得厉害。刚想开口道提前离席一事,喉中兀地涌起一股铁锈气儿,鲜略微发黑的血溅了满席。
“殿下!”司徒玉和十月皆吃了一惊,这一惊呼,吓得乐师们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殿中的舞姬相继止步。
夏萧惊了一大跳,扔下酒盏,忙不迭地跑到楚小天跟前。众臣齐刷刷地安静下来,夏萧挤开十月,与司徒玉共同扶着楚小天。
楚小天神色极为痛苦,身子发冷,颤抖不止,发黑的鲜血从嘴里溢出。夏萧急红了眼,当即大唤,“太医!传太医!”
夏穆没开口,殿中无一人敢动。十月见势不好,推开夏萧抱起楚小天便要走,还未走到大殿门口,一群持刀的御林军涌出来阻断了他的去路。
“君上,您当真要再次挑起两国战事么?”十月紧抱着楚小天,不肯松开半分。
夏穆重重地将手中杯盏搁于桌上,随后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抖了抖宽袖,负手慢慢走下玉阶,“启明小殿下向来体弱多病,这是人尽皆知之事,自己病死这也能怪本王?”
这寥寥数语仿佛一根又一根的冰棱扎进司徒玉心中,他赶忙双膝跪地,连连叩拜,“君上,不可听信城中童谣,小殿下没有谋逆之心,更无谋逆之力。”
“丞相,本王可没有提及童谣,更没有说小殿下谋逆之事,他是自己病死的,与本王无关。”夏穆的声音十分平静,静得有些可怕。
殿中大臣纷纷离席跪地,不敢说一个字,就连呼吸都半屏,偌大的金殿里一片寂静。
“十月……放下我,你独自一人……尚有活命之机。”楚小天的双眼半睁半合,用仅剩不多的力气拍了拍他的胸膛。
“殿下别怕,我会带你离开。”不苟言笑的十月露出一丝浅笑。
“没用的……没用的……”声音越来越小,身子越来越疼,好似五脏六腑都被揉碎,好似骨头经络都被斩断,疼,好疼,就连头发丝都疼得颤抖。
十月强闯,御林军毫不留情地挥刀舞剑。大臣们惊得四处躲藏,生怕无眼的刀剑砍到自己。司徒玉心中已然明白,他缓缓取下自己的官帽,正放于身前。
“怎么,丞相这是要辞官?”夏穆故意打趣,蹲下身拿起官帽漫不经心地打量起来。
“君上,臣为官数载,从未生出二心,恳请君上念在臣为肃朝多年劳苦的份儿上放过启明这一次。童谣不可信,他不会动摇肃朝根基,他也无力动摇肃朝根基,君上,求您放过他。”司徒玉眼含泪花。耳畔的打杀声很快就停了下来,司徒玉回眸一看,十月身负重伤,被御林军以刀剑围在中央,他双膝跪地,紧紧护着怀中的楚小天。
楚小天无奈一叹,喃喃低语,“十月啊,你这是何必呢?为了这样的我,一点都不值得。”
鲜血顺着额头流下,流进十月的眼眶,“值得,殿下是最好的殿下,是我一直喜欢的殿下,若是……若是殿下不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跟在夏穆身旁的老太监使了个眼色,数柄刀剑刺进十月的身躯,鲜血喷了楚小天一脸。血,好多血,楚小天觉得自己眼前一片鲜红,看什么都是血的颜色,好多,好刺眼。
御林军拔出长剑,十月瘫倒在地,司徒玉赶忙爬过去护着楚小天,“君上,君上,求您放过他,臣会带着他离开,带着他永远消失在肃朝,臣什么都不要,只求君上留他一命。”
“丞相,你向来聪慧,而今怎么变得这般愚蠢?”夏穆慢悠悠地往前走了两步,“哎,也难怪,自古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而今丞相身处局中,怎么还会看得清眼下这形势呢。本王念在丞相劳苦功高的份儿上,赐你与他合葬,丞相可安心去了。”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常言又道功高震主,此言不假。司徒玉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却未曾想过他会这般无情。
不过若真能与这位启明小殿下合葬,也算弥补了未能与他拜堂成亲的遗憾。
老太监端去一早就备下的毒酒送到司徒玉面前,司徒玉毫不犹豫地仰头喝尽,见楚小天难受得紧,他一面擦着他额头上的冷汗,一面轻哄,“殿下再忍一忍,等一会儿就不疼了。”
夏穆踱步到夏萧面前,嘲讽似地笑道:“你心疼了?”
“他原本就活不了几日,为何一定要这样?他本就是一个病秧子,你怕这个病秧子做什么?!”夏萧的身子在颤抖,他在努力压制心中愤恨。
“他可不是一般的病秧子,我肃朝位南,从不下来,他一来就大雪纷飞、积雪盈膝。一向清心寡欲的好丞相被他迷惑,连脸面都不要了,要八抬大轿将他行进相府,病秧子有这本事吗?”夏穆拂袖,脸色阴沉,大有烂泥扶不上墙的意味,“最让我始料不及的是,你竟也为他所惑,做出那等龌龊之事!”
“我再龌龊也不及父皇十分之一!”夏萧狠狠咬牙,别人可能不知道,但他自己很清楚这位衣冠楚楚的君王在背地里干的龌龊事。养男宠,囚肉脔,专挑小的,专挑嫩的。
夏穆眉头一蹙,“你说什么?”
夏萧沉默不言,旋即走过去看楚小天。楚小天止不住地呛黑血,嘴唇、脖颈已被黑血覆盖,即便口齿不清,夏萧也能听清楚他念的字——疼。
夏穆提剑走到夏萧身旁,愤然将剑扔在他脚边,“既然这么见不得他受苦,那你就亲自来了结他这份痛苦。”
楚小天颤巍巍地拉住他的衣角,努力扯出一抹血淋淋的微笑,“殿下,我……我很怕……疼的,求你……别让我……觉得太疼,我已经……受不了了。”
说话间,黑血喷涌,楚小天依旧面带微笑。
夏萧伸手擦着他唇边的血,越擦越多,越擦越多。楚小天强撑着脸上的微笑,“我不会……怪殿下,求你……帮帮我,好疼……”
泪水夺眶而出,夏萧的喉咙似被刀刃梗着,疼得厉害。他捡起剑,久久不肯动手。夏穆冷嘲热讽,“这点事都做不了,你做什么皇帝?”
一刹那,剑影闪过,老太监大叫一声,众臣傻眼,之间夏穆双手握着喉咙,鲜血从指缝喷涌,“你……你……”
“父皇教训得是,这点事儿都做不好,那还做什么皇帝?既然父皇不愿意把皇位给我,那我就只好自己动手抢了。”夏穆持剑瞪着众人。
目光扫过,无人敢做声,原本有诸多臣子将目光锁定在司徒玉身上,可眼见着他毒发吐血,那些人也就不再期盼了。
夏萧持剑走向老太监,将染血的冷剑架在他脖子上,“公公,眼下该怎么做还需要我教你吗?”
老太监吓得双膝跪地,颤颤着哭喊,“君上……驾崩……了……恭迎新帝。”
诸臣齐齐跪地叩首,御林军也全都放下刀剑,跪地叩拜,“恭迎新帝。”
史书如何记载,尽是后世之事,不仁不义也好,不忠不孝也罢,这一切都由后人评判,自己半分都掌控不得,既然无法掌控,也无从得知,又为何将其看重?
楚小天看见司徒玉满唇血,耳畔除了众臣之声,还有他那温柔的呢喃声,“殿下别怕,臣会一直陪着殿下。”
浑身乏力,说不出一个字,楚小天只得眨眨眼睛。司徒玉这人太固执了,若是稍微识大体一点,他也不会落得今日这结局。以往他一次又一次低说着喜爱之言,楚小天总未放在心上,而今看来,终究是低估了他的喜欢。
累,太累了。楚小天合上了眼睛,他隐隐感觉有人在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唇上的鲜血,耳畔一直有人低吟,“启明,你再撑一撑,太医来了,太医很快就来了。”
身子轻盈若风,又是从前那般感觉,如孤魂野鬼般飘荡在空中。十月死了,司徒玉也彻底断了气,夏萧抱着那具还剩一点余温的尸身大哭。
半缕若有似无的主喜尸狗魄从司徒玉的身体里飘出,楚小天眉头一皱,“原以为你是真心喜欢我,却不想是受这半缕喜魄所扰。”
楚小天大觉可笑,像我这样的人生,还在奢望什么?半缕喜魄回体,楚小天大觉难受,一声高呼间,他瞟见一阵寒光。
再回首,夏萧的脑袋已然滚落在地,武将张耀宗持剑而立,“太子夏萧弑君夺位,实乃大逆不道之事,而今我诛杀乱臣,有谁不服?!”
肃朝张耀宗是战功显赫的武将,为人跋扈,但是十分忌惮司徒玉,而今司徒玉身死,夏穆亦死,放眼整个肃朝,无人敢与他抗衡。
原本属于司徒玉一党的几位老臣大为不服,夏萧虽然弑父,但他总归是皇室血脉,且夏萧也有君王之资,张耀宗这介武夫全然不能与他相较。
谁不服,张耀宗便杀谁。一刀一个,又快有准又狠。悬于三尺之上的楚小天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眼里没有丝毫怜悯。原本想着会有几出兵变的好戏,却不想这一场夜宴就定下了大局。
不过,祸国乱民这一点,他也算是做到了。
殿外的雪越下越大,砍杀声越来越小,再往后,醴朝如何,肃朝如何,这一切都与他不相干了。
这会儿苍流应当也在下雪,大师兄,你在做什么?楚小天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喃喃自语,“他能做什么,自然是在拯救众生、保天下太平呗。你救吧,你救得越多,日后我便杀得越痛快。”
“世有阴阳,人有善恶,有些人生来就为善,有些人生来就作恶。譬如你,生来就是菩萨心肠,又譬如我,生来便是作恶的孽障。你我之间,终有再见的一天,大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