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白不曾回答,眨了眨眼睛,望着他,仿佛失了神,许久才道:“渴了,喝水。”
楚小天一怔,不该是这个反应。心中虽然不解,但他也依言倒了杯凉茶过来。松开缠住他手脚都藤蔓,将人扶起,慢慢喂水。
喝了水,柳白暼向殿外,“现在什么时辰?”
“申时。”
“申时……”柳白眼中无神,扒开楚小天想要下床,失魂落魄道:“先前你大师尊说找我商议事情,我得过去找他了。”
楚小天惊觉,一把拽住他的手,“师尊,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晴召、卿君他们已经死了。如今的遮芜山,只剩你我。”
当头棒喝,柳白怔得久久不能回神,“是啊,我……我亲眼看见的,我还以为那是个梦。”
“可惜,你的希望落空了,那不是梦。”楚小天甩开柳白的手,大步走向晴召都宝座,学着晴召的姿态,居高临下,“晴召已死,苍穹派已亡,现在由我统管人间,师尊,我希望你识趣,别给我添乱。”
柳白半晌无言,突然发笑,轻蔑而又讽刺,“心比天高,命比草贱,蚍蜉妄图撼树。孽徒,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此等心思?”
“师尊,你没发现的心思可不止这一点。”楚小天懒靠椅子,数根藤蔓突起,瞬间缠住涌动着流光的长剑。长剑被藤蔓送到楚小天眼前,他捻指一弹,故作委屈,“师尊,晴召那个老不死的想杀死我,而今你也想杀死我,我……我可是你唯一的弟子啊。”
“我没有徒弟。”柳白此言风轻云淡,冷漠绝情。明明伤得很厉害,偏要摆出一副没事人的姿态。
楚小天也觉得自己贱,如何会对这样一句话生气,他不认自己这个徒儿便不认,原本当年也是被他强行带来遮芜山的。楚小天黑脸咬牙,“我知道你也跟他们一样看不起我,可当年是你强行要收我为徒,也是你强行将带我回山!我唤了你这么多年的师尊,你说不认就不认吗?!”
“所以你现在可以和我做个了断,要么我杀了你,要么你杀了我。”柳白召出佩剑,宽袍被风吹起,露出清瘦的身形,白无血色的脸上尽是绝决。
恼极的楚小天没有客气,十分的力道,十分的速度。柳白的地位虽然比晴召低,但是他的实力一直被苍穹派奉为最强。眼下见他轻易败在自己手上,楚小天也深知此前一战的确是伤到他的本原了。
柳白呛血,受替身符影响,楚小天也呛出大滩鲜血,半跪在地,“师尊,你要和我做个了断。你不认我,没关系,你还想杀我,也没关系。”
“我至今还记得你曾告诉过我一句话:弱肉强食,强者为尊。现下这种情形,你已经受制于我,所以你得听我的。既然你不想和我做师徒,那我们便做夫妻,反正咱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我为夫,你做妻,我们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是亏得这张替身符,咱们可以同年同月同日死,你说好不好?”踉跄起身,摇摇晃晃走到柳白身前,摸了摸他的脸颊,又摸着心口处的替符。
“不好,我现下厌极了你。”柳白移开目光,偏过脑袋,想要远离楚小天。
如此动作像一根刺扎进楚小天的心头,不痛不痒,却异常难受。他强行掰正柳白的脸,“再讨厌你也得看着,直到死你也别想摆脱我!”
他的力气大,柳白拗不过他,只好闭上双眼。楚小天越发生气,未曾多想,抬手就扇,“睁开眼睛!你他娘的,给老子睁开眼睛!”
一巴掌,两巴掌,三巴掌……楚小天的手隐隐作痛,再看柳白的脸,已然红肿,嘴角淌出血来。鲜血顺着脖颈流淌,一部分浸湿了领口,一部分流到的耳朵后。
像极了噩梦初醒,楚小天复又换了一副面孔,愧疚又心疼,“师尊,对不起对不起,师尊,我不是故意的。打疼了吧?我……我给你揉一揉。”
柳白闭目不言,不知是故意为之还是真被楚小天扇晕了。
楚小天小心翼翼地擦去唇上血迹,复又将其抱回榻上,附在他耳畔低语,“师尊,我的脑子现下很乱,你别来气我,我不想打你的,求你以后别说那些话。”
柳白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楚小天从山下掳了一批丫头厨子,这山上各殿还是得要人打扫,一日三餐还是得要人准备。看见这群活人,他还是免不了惊讶,更多的则是担心。
楚小天笑着给他梳理头发,“师尊,我吩咐厨子备了好些吃食,昨儿个一天你都没吃东西,今日怎么也得吃点,要不然你这副身子骨撑不住。”
事实证明,柳白这厮的确不好伺候。跟他说话,不理,将饭菜端到他跟前,不接,楚小天耐着性子喂他,不吃,还反手掀了饭碗。
楚小天强忍不悦,信手绞杀了在旁伺候的丫头,柳白救而不得,投向楚小天的目光多了几分失望,气极的身子隐隐发颤。
“柳白,你若是让我不痛快,我便拿她们泄愤。这批人杀完了我就跑到山下再抓一批来,看谁先服软!好师尊,你和气些,咱们都好过。”骂完这一通,楚小天复又取一只空碗盛上清粥小菜。
气极的柳白站不太稳,踉踉跄跄地扶着桌子坐下,楚小天将碗勺摆正,“师尊,这一碗都得吃完,否则我就宰了那厨子的脑袋。”
桌上的菜式瞧着可口,楚小天却没有一丁点儿食欲,比起这些,他觉得在旁边伺候的水灵丫头更可口,吹弹可破的肌肤,温热腥甜的血液。
柳白到底是吃完了那满满一碗清粥,虽然很不情愿。楚小天托着下巴,手指有节奏地叩响桌面,“好师尊,别这样气恼,若是气坏了身子,弟子会心疼。”
柳白没应声,只起身离开,走出苍穹殿后往晴召的寝殿去。他一生起气来便不愿说话,旁的不敢说,但柳白的习惯楚小天还是清楚的。
“师尊,弟子得提醒你一句,千万别想着跑,要不然后果很严重。”楚小天倚着殿门,抱臂于胸前望着那个瘦削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于视线中才折回殿中。
桌上的饭菜仍旧冒着热气儿,地上的尸体仍旧带着余温,血兰藤缠住尸体大肆蚕食,吮吸着鲜血,根茎穿透筋骨。从未有过这种对鲜血的渴望,极度渴望。
辅一抬眼,只见两个丫头吓得六神无主,躲在玉柱后边瑟瑟发抖,泪水和冷汗齐流。
肚腹骤然绞痛,好似有人正拿着刀猛戳五脏六腑,将那心肝脾肺肾一股子捣烂。
以往不曾有这般症状。
楚小天急忙打坐调息,慢慢感知到是血兰藤蔓在作祟,藤蔓缠缴着肺腑,一点一点吞噬。从喉咙中呛出来的血异常腥臭,楚小天蜷缩身子疼得发颤。
疼得意识模糊的楚小天从地上艰难爬起,血婪藤将玉柱后边的两个小丫头拖了出来,丫头吓得大声哭喊,使劲挣扎。
哭喊声实在刺耳,楚小天信手一扭就将两人的脑袋拧了下来。从身上蔓延的血婪藤将两具尚带温度的身体紧紧包裹。
口里的血腥气儿甚浓,就好像是楚小天正在啃食尸身,可怕的是他竟觉得美味,很是迷恋这腥气儿。脑袋一片混乱,眼前之物也逐渐模糊,双腿不受控制地往殿外走。
血婪藤的力量很强,明明是自己的身体,眼下却是一点都没法控制。
其余丫头闻声而来,看见如果诡谲之景,吓得目瞪口呆,竟直接瘫坐在地。楚小天身上的藤蔓争先袭向众人,缠绕、勒紧,不过片刻就尽数断气,变成食粮。
楚小天努力抓扯藤蔓,想要将其从身上拔除,一扯一痛,一扯一痛,藤蔓已经和肤肉完全黏合,更确切地说,这些藤蔓就是从身上长出来的。
无数的回忆如跑马灯一般在脑海翻涌,若明那厮的声音也在脑海里不断回响,天旋地转,头疼欲裂。
楚小天的思绪混乱不已,意识也越发模糊,眼前被一片血色遮掩。肤肉慢慢生起褶皱,变得和树皮一样斑驳。在斑驳血色中,他隐隐看见了江霜,看见了晴召、卿君、若明、若弦等人。
看着他们挥剑向自己砍来,听着他们无情的谩骂指责,楚小天心死无望。改变得了名字,改变得了地方,从始至终变不了的是命运。
还未出生就已经注定了的命运。
被人厌恶,被人憎恨,被人追杀,究竟是造了什么孽才会一次又一次的连个寿终正寝都得不到。
明月皎皎,夜风凌厉。原本死寂的遮芜山巅被一声刺耳的惨叫打破。楚小天立在试炼场,在月光的映照下,地面的碎尸清晰可见,他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变成了青葱的藤茎,血红的瞳孔也都充斥着杀意。
楚小天乘风而起,在半空撞上一道结界,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道道散着灵光的符箓。这些符箓像苍蝇似的,实在恼人,楚小天振臂一劈便劈碎数张符箓。
被迫落地的楚小天回头看去,柳白持剑站在苍穹殿前,依旧是一袭白袍,依旧那样清冷高傲,只是少了些精神,多了几分苍老。
楚小天化出藤剑,向着殿前之人猛冲过去。不过三招,柳白便被他一拳击中肚腹,瘦弱的身子被巨大的力量推向高空,三根血兰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穿他的脖子与两侧胸膛。
柳白被高挑半空。
佩剑‘当啷’落地,折成了三节,声音清脆且响亮。
温热的鲜血顺着血兰藤流淌,楚小天也强忍着痛苦呛出一大滩血。
血兰藤散去,柳白重重摔落在地。楚小天仿佛受到莫大的刺激,愤怒地捶打自己的脑袋,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似痛苦,又像悲伤,眼泪啪嗒啪嗒滴落在石板上。
柳白偏着脑袋,目光正好能对上楚小天这副痛苦的模样,因为疼痛,柳白的身子颤抖起来,鲜血从喉咙那个洞口涌出。
“一……凡……”一字一顿,鲜血喷涌。
楚小天双手撑地,猛磕脑袋,身下的青石板瞬间碎裂。他怒吼地连磕三下,磕得鲜血横流。
“一凡……”柳白望着他,艰难地勾动自己的手指,示意他过来。
楚小天似恢复了些意识,托着沉重的身子爬向柳白,握了他的手,将人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师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原谅我。”
“我原想着……让你平安……度过此生,终究是我……失职。”柳白靠着他的胸膛,抓着他的衣襟,喃喃低语,“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你是我最不舍……的人,今日……随我一起走吧。”
话音未落,楚小天的心口被一道灵符贯穿,符箓结成锁链,将将人包裹在一起。金光灼热,楚小天万分痛苦,身上的肤肉被金光灼得爆开,“啊啊啊啊啊!疼!”
柳白紧紧贴着他,“忍一忍,很快就好了,为师会一直陪着你。”
“师尊。”楚小天都脸已经裂开,鲜血和溃烂的肤肉脱落,他满眼失望地盯着怀中人,“我宁愿你在我没疯之前杀了我,这样至少不会如此痛苦。你知不知道……我其实很……很怕疼。”
“为师……”柳白合上了眼睛,最后那几个字没又说出口。
楚小天也不再挣扎,紧紧抱着柳白,俯身吻上他的唇,而后满是不甘地合上了眼睛。
灵符的金光烧得很旺,几乎照亮了整个遮芜山巅。
这一生,不算长,也算不得短。这一生流浪过,也被呵护过。从拜入苍穹派的那一刻至临死之前楚小天都不太明白,柳白为何会不顾一切收自己为徒。
现下看见从柳白体内飘出来的那一缕爱魄,一切都豁然明朗。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平白无故,一切都是因缘巧合。
楚小天心想,若是没有那一缕爱魄影响,柳白大抵不会强收自己为徒,他大抵不会惨死殿前,这一派宗门大抵也不会断绝于此。
而自己,大抵也不会这般苦痛。
罢了罢了,受他教导,受他庇佑,也将他绑在榻上操得一塌糊涂,最后还能和他死在一起,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还有什么不满?
若真要说出个不满,那便是他明明答应了日后去秦淮河畔泛舟,但他食言了。
算了,谁叫他是我唯一喜爱的师尊,而我又是他唯一孝顺的徒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