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很冷,衣裳未干,身上疼痛,原本乏力困倦的楚小天一夜难眠。后半夜冷得厉害,他便扒拉了些稻草盖在身上,不知从何时开始咳起了嗽,咳得五脏六腑隐隐生疼,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到了几更天,四周传来细碎的响声,是老鼠。
楚小天能清晰地感受到老鼠踩过头发,能清晰感受到老鼠爬上身体,它们吱吱叫着,像是在嘲笑,嘲笑他的卑贱,嘲笑他任人宰割。楚小天甚恼,却也无可奈何。
一缕朝阳透过那扇狭小的铁窗洒在潮湿腐臭的地面,忽然听得脚步声,楚小天勉强睁眼看了看,是狱卒。狱卒左手掌刀,右手端着碗,躺在角落的楚小天看不见碗中装的是什么。
“汪泽也,吃饭。”狱卒将碗摔在稻草上,碗未搁稳,向□□斜,一个白馒头滚了出来。
昨日至今,水米未进,又冷又饿,现下竟然连爬过去捡那个馒头的气力都没有。楚小天黯然一叹,熬一熬就好了,相当年老子可是在古榆下撑了三个月,而今这副病躯毫无灵力,不吃不喝,最多撑三日。
这三日可要比那三个月轻松得多。
思及此,楚小天一点点爬到阳光照耀之处,蜷缩好身子,将脑袋埋进稻草里。朝阳覆身,到底是多了一分暖意。或许是将死之因,楚小天突然想起了纵横修真界之事,想起了儿时在女人堆里打滚。活了这么些年,楚小天一直不知道亲爹是谁,就连亲娘也不知道。
毕竟是娼妓,没日没夜地陪客,她哪里知道究竟是谁的种。
生于青楼,长于青楼,楚小天自觉艳福不浅,那群女人的腰身很软,身上很香,也很疼人。每日醒了就玩,玩累了就吃,吃饱了就睡,无忧无虑。可是命运最是弄人,在楚小天七岁那年,亲娘染病一病不起,众人筹钱将她安葬后老鸨便撵了楚小天。
七岁的年纪什么都做不了。
起初,楚小天躲在柴房里,楼里的姐姐们发现后偶尔会送些吃食给他,日子久了,老鸨发现将楚小天狠狠打了一顿,那是楚小天挨得最狠的一次打,手被打折了,脸被打肿了,还吐了一大滩血。
楚小天被扔进了破庙,受乞丐照料整整一个月才捡回小命。
没有伞的孩子只能自己奔跑。
自那以后,楚小天跟着乞丐乞讨,然后就学会了偷,再然后学会了骗,学会了赌。
独自流浪十余载,最终遇到了沧澜仙门的翘楚——江霜。
当初是怎样喜欢上他的呢,楚小天艰难喘息,翻了个身。想了片刻却想不出理由,只喃喃低语道:“喜欢一个人哪有什么理由,仅仅是喜欢,仅仅是想要。”
喜欢江霜,想要江霜。江霜不喜欢我,所以他不想要我。他只是觉得厌恶,厌恶为他所做的一切。思及此,楚小天忍不住笑出了声,当初嘲笑世间人都薄情寡义,生性凉薄,兜兜转转自己也深陷泥潭无法自拔,这七情六欲着实恼人呐。
江霜天资聪慧,又勤奋用功,沧澜仙门那个老东西一直将他当作继承人来培养,而今时过百年,他大抵是接手沧澜仙门成为大师尊了,说不定现在正勤勤恳恳地培育下一代弟子呢。
楚小天的笑声种多了一丝狠厉,如此更好。
“哟,大琴师,奴才瞧着您的心情不错啊,即便进了天牢也能笑得这般开心。”菁妃身边的老太监信步而来,两个狱卒跟在他身后,走近前来,老太监皮笑肉不笑地追问,“不知大琴师有什么喜事?”
楚小天止了笑,心知来者不善,又见他那副下贱的谄媚模样,如何都压不下心中的怨气,开口便骂,“没根没种的东西,你有何资格来问东问西?”
老太监当即黑脸,装模做样挺直腰板,拂袖冷哼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那么今日我这个没根没种的东西就来给你松松嘴!”
只一个眼神,那两名狱卒瞬间会意,一人取下腰间的钥匙串,打开牢门,另一人进入拽起楚小天的领口就往外拖。楚小天一心求死,因而没有挣扎,只任由狱卒拖着,像狗一样拖拽着。
沉重的枷锁将手腕和脚腕勒破了皮,原本白皙的皮肤变得红肿。上了刑架,双手被缚,脖颈被缚。
老太监掸了掸袖子,不紧不慢地落座,那方狱卒又双手奉上热茶。喝了两口,老太监才悠然道:“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惹怒了菁妃娘娘,今日老奴也是奉了娘娘口谕走这一遭,你们以前怎么弄的现在就怎么弄。既然人已经到了这里,你们就用不着忌惮什么,菁妃娘娘特意交代,一定要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话音还没落,老太监从袖口摸出两卷银票搁在了茶碗旁边。
“是。”两名狱卒眼睛一亮,眉眼藏笑。
楚小天已然做好了准备,以为自己能撑一会儿,可是当那根浸泡过盐水的绣花针扎入手指时,他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
叫得越大声,喊得越痛苦,老太监脸上的笑容就越灿烂。狱卒挑起绣花针,将肉与指甲盖硬生生地剥离,旋即猛然一拽,将那正片指甲盖撕扯下来。
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涌,牵一发而动全身,楚小天浑身剧痛,然后开始抽搐,不受控制地抽搐。鲜血大颗大颗滴落,狱卒只当看不见,继续剥离中指。
一片、两片、三片......指甲盖落地,落在血泊中,楚小天疼得几近昏死,又被老太监涌茶水泼醒。剥离指甲本就是酷刑,更何况那绣花针还是经由盐水浸泡,加之楚小天的痛觉又比常人敏感百倍,受不了,实在受不了了。
“你们.....最好......弄死我,如若不......然,我会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楚小天发疯似地笑了起来,眼睛里遍布血丝,浑身颤抖抽搐,笑着笑着,楚小天咳出一滩血,鲜血牵连着口水,模样实在骇人。
有那么一瞬间,老太监在他身上看到了阎罗的影子,心中一怵,随后又抖袖故作镇定,“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复命了,你们把这事办好,菁妃娘娘日后定然不会亏待你们。”
“公公慢走。”两个狱卒不约而同地躬身。
楚小天耷拉着脑袋,额上的冷汗穿过眉毛流进眼角,与泪水融为一体。指甲没有剥完,痛苦还在继续,楚小天努力大笑着,地面上的血滴越来越多,血滴连成片,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这......这世上没有谁能......能够陪伴我,唯有痛苦......如影随形。”
地面的血色愈发模糊,楚小天慢慢合上眼。狱中兀地炸开一声惊呵,“你们好大的胆子!”
此声听来熟悉,很像是杜宇的声音。
呵!这时候来做什么,来看我的笑话?还是来救我?虚情假意的东西,倒不如等老子死了再来。
睡着了好,睡着就感觉不到饿,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痛。
清净。
手掌渐渐有了温度,像是被人握着,手指微微勾动,那股力就稍微大了一分。睫毛颤动,楚小天睁开眼来,但见赵辛坐在床侧,好似假笑一样勾起一抹上扬的弧线,“你可算是醒了。”
这里是偏殿,不算熟悉,也不陌生的地方。
楚小天不应声,只将右手从赵辛手中抽了出来。赵辛仍旧笑着,“就是这个性子,朕极为喜欢。兰菁入宫多年,向来嚣张跋扈,旁人见着她连头都不敢抬,也只有你敢动手打她。”
赵辛的字里行间皆是笑意,楚小天冷眼望着他,“皇上不是已经赐我死罪了么,怎的还要同我讲这些废话?”
赵辛俯下身,两人的唇距离不足一拳,他的眼眸很有神,淡然浅笑道:“你还不能死,于我而言,你还有大用处。”
“现在我俨然成了一个废人。”
“只要你的手还能抚琴,那便不是废人。”
楚小天将缠满纱布的手举到赵辛眼前,手腕的勒痕颇为醒目,“皇上觉得这双手还能抚琴么?”
“自然可以。”赵辛抬手慢慢将鬓发勾到耳后,食指顺着楚小天的脸颊滑下,有意压低声音,“你帮朕做一件事,朕就将兰菁一行人交给你,任凭你如何处置。”
赵辛有意强调最后一句话,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先前在偏殿他说了大将军兰英大胜,正班师回朝,兰菁是他的妹妹。一个在前朝为将,一个在后宫作妃,这两人的权力都不小,而今赵辛如此说,想来是要打压这兰家兄妹了。
功高震主,前朝又勾连着后宫,赵辛忌惮了。
楚小天眨眨眼睛,“皇上,这可是玩命的买卖,你只用菁妃一行人作为交易的筹码,我岂不是亏了么?”
赵辛轻挑眼尾,打趣道:“你不是不怕死么?”
“我是不怕死,可我怕吃亏。”楚小天长长吐出一口气,稍微停了须臾又郑重补充道:“我汪泽也从不做亏本的买卖。”
赵辛似有些无奈,笑着道:“那朕再允你一个要求。”
“不管我提出任何无理的、过分的要求你都答应?”
“君无戏言。”赵辛此言掷地有声。
赵辛走后,偏殿复又变得死寂。身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肚子也很饿。经上次一事,那群小宫女都变了个模样,人人惧怕,惧怕惹怒菁妃而性命不保。
当着赵辛的面,她们做出一副乖巧奴婢的模样,赵辛一走,她们也全都散去,怎么唤都唤不来人。
楚小天不怨,毕竟这是人之常情,她们在这个如花似玉的年纪,都怕死。
楚小天咬牙下了床,踉踉跄跄地饶过屏风,走到桌旁。清粥已凉,现下吃着应当正合适。忍痛用大拇指和中午夹起勺柄,一点点举起勺子。
咣当一声,勺子脱手,两个手指头也被扯得剧烈疼痛起来。楚小天甚恼,当即就横手将其余小菜全都推到在地,“去你娘的!”
碗碟碎裂,菜食洒地。
“你总是这样,一生气就拿自己的身体撒气。”杜宇信步而来。
楚小天又疼又气,面红耳赤,身子摇晃不稳,“你管我拿什么撒气,碍着你什么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