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英到底是老狐狸,未曾料想他会在汤药中下毒。赵辛急得厉害,楚小天自己无甚感觉,反正都是要死的命,早死晚死都没太大的差别,只是苟活的这几日动劳太医每日都来号脉请药。
楚小天最烦喝那些又臭又苦的汤药,偏生这毒又折磨人,不会速死,只会绞痛咳血,让人受尽折磨。
恼人,实在恼人。
不知是前朝当真忙碌还是赵辛见不得楚小天身上的那些痕迹,这几日他皆未在此留宿,楚小天也乐得清净。
喝罢药,外头天寒,无所事事的楚小天直接卧上了床。屏退殿中所有的宫女,没过多久就听得推门声,声音很短促,房门应当是只隙开了一道缝儿。
“许久不见,杜大人别来无恙。”相比之前,楚小天觉得杜宇瘦了,也憔悴了。
杜宇板着脸,缓步上前,好似卸下了无比重的巨石,他如同得到了解脱,慢慢将楚小天搂入怀中。他的呼吸很重,又显得小心翼翼,就这样拥抱着,一直不说话。
“你......不嫌我脏么?”楚小天任由他抱着,说出的这句话比他身上的寒气还要凉几分。
杜宇怔住,手上却不受控制地增了几分力,将楚小天搂得更紧了。此时无声胜有声,楚小天已然明白,笑着抬手去摸他的后脑勺,感受着他的心跳和身上的寒气。
这一夜,楚小天睡得格外安心。或许是上了年纪,又或许是流浪得太久,厌倦了漂泊无依的奔波,这刹那间的心动倒像一副沉重的枷锁。弃了它觉得可惜,保留它又觉得可笑。
赵辛扳倒了兰家姐妹,但是朝中的对立势头依旧猖獗,杜宇这几日也越发没有空闲。趁着今日的雪下得小,楚小天喝了药就裹上披风往冷宫去。
这冷宫的位置比之前住过的偏殿还要偏远,一路上都没瞧见几个人。上一次在夜宴上的兰菁雍容华贵,面容姣好得堪比祸国殃民的妖女,而今再见,确是云泥之别。
冷宫里头少人气儿,原本就比其他地方冷,而今大雪覆盖,她这破屋里又没有炭火,因而整个人冻成一团,裹着些破旧衣裳蜷缩在床角。见楚小天到来,兰菁好似见到了宿敌,挣扎着暴跳起来,直扑楚小天,“你这个贱人!”
今日专程来找她算账,所以楚小天有意挑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太监。太监见兰菁扑来,不约而同地上前挡住她,一人抓一只手,将她按住双膝跪在地上。楚小天这才不紧不慢地落了座,随后慢条斯理道:“你这声‘贱人’骂轻了,以往他们都骂我‘魔头’、‘畜生’。”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兰菁双眼遍布血丝,凌乱的头发半遮肮脏的脸颊,字里行间充斥着愤怒,“你将我们一家残害至此,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楚小天不禁发笑,“鬼?论做鬼,我可比你有经验多了。”
轻轻扯了扯衣摆,翘起二郎腿,右手手肘撑着膝盖,“而且你兰家沦落至此全然与我无关,与之相反,我却因你大受其害。”
兰菁啐了一口,“敢做不敢认,你枉为男人!”
楚小天使了个眼色,两名太监会意,抬手就扇了她一巴掌。这一巴掌虽然响亮,却也比不上兰英扇自己的那些巴掌。细皮嫩肉的贵妃娘娘哪里经得住这样扇,脸上瞬间就多了五根手指印,唇角也渗出鲜血来。
“你没读过书,不知‘功高震主’四个字的意思我不怪你,但你这副伶牙俐齿的恶人我很是不满,今日来此,不为别的,只为还先前之辱。”楚小天举起右手,亮出手指上缠绕的白纱,“你让人拔了我的指甲,今日我也找人拔去的指甲,咱们之间就算两清了。往后我既不会找人给你使绊子,也不会在皇帝面前替你求情。”
小宫女奉上刑具,两个太监有条不紊地将针插入兰菁的指甲盖,然后粗暴一挑,刹那间血流如注,兰菁痛得倒地,全身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楚小天目不转睛地盯着,盯着从指头流出鲜血,盯着被剥离的指甲盖,盯着兰菁脸上的泪水,心中泛不起丝毫波澜,只有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在脑海里快速闪过。
是啊,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兰菁可恨,自己又何尝不令人生恨?
十指剥完,兰菁已然疼昏死过去。楚小天从袖中掏出一瓶止血药吩咐太监给她敷上,临走时又将身上的披风取下来搭在她身上。
常言道:善恶到头终有报。楚小天是不怕报应的,只不过是想尝试着心软一次。
回到寝殿,只见赵辛坐在殿中,他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白玉扳指,似在思忖什么。楚小天迎上前,“皇上。”
“你去哪儿了?”赵辛见他身上没有披风,当即起身将自己身上的厚氅解下来披在他身上。
楚小天直言道:“冷宫。”
赵辛握住他的手,风轻云淡的语气中带着些许冷漠绝情,“天牢里头还有几个,你得空时一并处置了。”
“我这几日总觉得疲乏力尽,皇上随便处置了就好。”楚小天将手从赵辛手中抽了出来,十分敷衍地替他倒了杯凉茶。
杜宇有所察觉,微敛唇边的笑容,“身子如何,可还有不适之处?”
“无他,只是觉得累。”提起这副身躯楚小天就觉得屈辱,这一世实在活得太过窝囊。
赵辛面有尴尬之色,明明有诸多后话,但是瞧着楚小天如此冷漠,他又硬生生咽了下去,缓缓道了句,“既如此,朕就不扰你清净了。”
“等等。”楚小天倏尔站起身,“臣有一事想求皇上。”
赵辛欣然止步,“何事?”
“臣生在江南,长在江南,这么多年也未去过其他地方,而今入宫离乡甚久,臣想......想回去一趟。”楚小天低垂眼帘,面带忧愁,一副背井离乡的离人愁态。
赵辛折了回来,将人搂在怀中安抚,“你想回乡朕不该阻止,只是现下寒冬腊月,大雪封路,你的身子又未好全,朕委实不放心让你回去。你且忍一忍,待来年春暖花开,那会子天气好,朕再派人送你回去一趟。”
赵辛话到此处,楚小天便没再多言,只得点头应允。
一个人的时候很清净,也很无趣。唇上忽然多了一股子温热,楚小天伸手一抹,竟摸得满手的血。微微发黑的鼻血淌得很快,楚小天怎么捂都捂不住,他下意识地扯起白袖擦血,血被抹得一脸。
唤了两声,许是声音太小,没有一个宫女前来。楚小天艰难起身,一路跌跌撞撞往殿中走,还没走到三丈远就跪倒在白雪中。
温热的鼻血滴进雪中,融进雪中,如同红梅绽放,倒有几分春色。
楚小天灿然一笑,如此光景,如何还能再撑到来年春暖花开之际?
晚间来了三个太医,望闻问切轮流诊了个遍,既开了新的药方子,又扎了针。赵辛也来了,他急不可耐,问这问那,喋喋不休,扰人心烦得紧。楚小天闭着眼睛,思绪神游,回想起了江南光景。
早已记不清是如何进入青楼的,反正自记事起那老嬷嬷就不停地念叨卖艺还债,每次赚的银子都会被她全部拿去,后来稍长,方能存些钱财。楼中的姐姐妹妹们都好,对我颇为照顾,尤其是犯病之时,床前床后挤满了人,有端药的,有祈福的......那会子的生活也简单,晚上抚琴赚两个银子,白天得空就卧在矮窗前闲看外头来来往往的乌篷船,懒观人情凉薄的世间。
无忧无虑,自在逍遥。
今日被三个太医扎了许多针,晚间又被小宫女唤醒喝了两大碗药,楚小天现下又疼又难受。恍惚间,楚小天好像看到了江霜,他握剑快步而来,只是那张俊俏的脸上再也不似往常那样冷漠,他的脸上有焦急,有担心。
楚小天勾唇笑着,“大师兄,你来杀我......不该是这副神情。”
“是不是身子又疼了?”
“疼,很疼。”楚小天原本一直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溢了出来,“只不过相比大师兄的那方剑阵,这点疼痛......我还是能够忍受。”
眼前人怔了片刻,“我去找太医过来。”
“不要。”拽着衣角的右手青筋暴起,冷汗珠淌进凹陷处,“你......你杀......杀我,想之前那样,毫不犹豫地给我一个剑阵。”
眼前人一手抓住握住楚小天的手,一手揽住他的腰枝,“我不是什么‘大师兄’,我是杜宇,你看清楚,我是杜宇。”
楚小天逐渐醒神,看清杜宇的面容,眼中闪过片刻的失落,这些失落又很快被痛苦掩盖,喃喃自语道:“魔怔了,是我魔怔。”
杜宇擦着他额头上的冷汗,楚小天则抓着他的衣襟不松手,“杜大人,我想回......江南。”
“再等两日,等我把事情处理好了,我就带你回江南。”
楚小天的眼珠间或一转,抓住衣襟的手止不住地颤抖,“两天好像......也不是很长,那我再……等一等。”
杜宇脱下外袍,拥着楚小天卧上床。楚小天贪婪地夺取他身上的温热,杜宇也在尽力缓解他的疼痛。
鼻息交织,肢体交叠,楚小天枕着杜宇的手臂,将脑袋埋进他的胸膛。杜宇紧紧搂着他,微微侧头就吻上他的眉心,仿佛失散许久的魂灵在这一刻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