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风绪身为剑脉之人,既剑脉之主明露华出面,先一步捉下明风绪,即使时衍之身为宗主,依四尚宗长久以来四脉分治的规矩,按旧例,便不好越过明露华再行处置。
而她一开口,先承下的,便是明风绪身为弟子,无故于宗门周围三十里内飞空此等小事。此事虽是弟子应服从的规矩之一,但这规矩,向来执行的不甚严苛。
若真细细较起真来,弟子们偶尔赶路时略略低空飞行,皆能应上这条宗规。且又因这宗规并不约束宗中长老,因此偶有长老于宗中携弟子飞行,亦不会有人去计较这条自久远以来的宗规。
因此此事应下与否,在明露华看来,无关紧要。
但先前时衍之所说的,明风绪主动出招伤他一事,明露华只囫囵一句冒犯,便草草带过了。修真界中,无论何宗何派,主动伤及宗中长老,师尊皆是重罪,若是此事应下,免不了时衍之再做文章。
且明露华也并非一味偏帮明风绪。先前绢布法宝展开,除去一点碳粉灰尘,什么也没有,虽显得明风绪所言十分可笑,但她却不相信,自己的弟弟会如此鲁莽的构陷他人,更何况是涉及到了魔气,魔类如此敏感之事。
是以,明露华才会说出认为先前那抹黑色齑粉也显得可疑,怀疑是否是魔修手段的话语。
但就在她话音落下,时衍之却呵呵冷笑二声,“明脉主与墨长老心有灵犀动作默契,先一步动作,倒似乎让我有些不好发作了。”
“不过,如此步调一致,倒是所想之事,亦是一致。”时衍之似在回忆,又悠悠道,
“我记得,当年便是墨长老认为,魔修手段诡谲,从而执意调查毫无问题的象脉弟子,最终致那弟子未战死于斩杀魔族的前线,而是白白死于墨长老的怀疑——这点和明脉主看着空荡荡的收纳法宝,以及其中平平常常的一抹灰尘,便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与魔修有关,真是如出一辙啊!”
明露华初听此事,心中微有疑惑,但因时衍之此时暗含讥讽的话语,将欲反驳,却忽觉身侧同挡于明风绪身前之人,有一息极轻微的灵气波动。
这份极轻微的灵气波动,哪怕是换到一甲子前,以彼时还未再有顿悟的明露华的修为来说,都将无法察觉。而即使如此,这也是她认知中,以墨驰烟那与自己的兄长不相伯仲的修为,所不应出现的气息不稳。
明露华立刻意识到,时衍之刻意提及之事,或许对墨驰烟而言,十分紧要。
墨驰烟的气息只那轻微一瞬,便又回复平静,“用法宝包住一抹灰尘,又说此物与魔修有关,的确太过荒诞,宗主觉得可笑,亦有宗主的道理。但正因此事太过荒诞,无法令人信服,以明执事往日处事之机灵,绝非故意虚构之人。”
“魔修手段诡谲,你我经历过魔祸横行时期,也应知晓,明脉主也因此有所猜测。且魔气之事,太过要紧,宗主不妨先带明执事回宗,让他讲清楚来龙去脉,再另派弟子调查,以防万一。”
墨驰烟之提议,恰正中时衍之下怀。
他本欲拦截明风绪,是因本根据自己收到的种种情报,应出现于赤浑山的明风绪,却忽然御剑由刘家村方向回宗,时衍之一时不知晓他知道了多少,手中握有了多少证据,才会半道拦截。
而后来墨驰烟,明露华接连出现之时,时衍之知晓自己再难拦截明风绪,甚至已做好了提早动用自己于宗门中的阵法布局,早一步撕破面皮的打算。
但却没想到,明风绪手中的“证据”,因为那出面与自己交流的,神神叨叨的魔修口中所言的会“消灭行迹”,一开始就已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失了。此番变故,反倒显得时衍之刻意半道拦截的行为,显得可疑起来,且继续拦截明风绪,对时衍之而言,也没了意义。
此时,先拖住处理明风绪的时间,尽快从分布在赤浑山,刘家村附近的弟子口中知晓事情的前因后果,再行决断,便成了时衍之首选的策略。
因此,在这个时间,墨驰烟主动提出带明风绪回宗再行审理,在此过程中,时衍之自可稍稍拖延时间,自然是正中他之下怀。
虽是如此,时衍之还是刻意显出几分刁难之意,令他先前刻意拦截明风绪,故意质疑明露华的行为,看上去更像是有一次借无关琐事,刻意针对为难剑脉的行为,
“墨长老若是当年也有这份耐心,便好了。曾有一日,我与素尘饮茶时,谈及游引星已学会了三层羿神诀,有了防身的手段,无意提及了那名弟子的名姓,”
“素尘当即便摔了茶盏,一连数月再未邀我饮茶。”
时衍之此时敛去了先前针对明露华的刻意压制之意,反倒转而显出几分轻松的笑意,只像是在与墨驰烟寒暄几句一般的口吻,
“我记得那弟子本也是比照别弦月,游引星,按着天之四象所起的道名,唤作连穹日的,甚至因身前涉及了与魔修,魔气相关的罪名,尸体留在了象脉属地之中,不得带回我宗往生湍流。”
时衍之又轻叹一声,似无限唏嘘,“连穹日若还活着,你象脉如今或许便应再多一名长老了罢。素尘自那之后,连游引星亦未收为亲传弟子,也再未补齐最后一名天之四象。”
乍闻连穹日之名,明露华心底一声惊异,她对此人,并非毫无记忆,乃是谢素尘的大弟子,因除却象脉专长的炼器,阵法之类杂学,亦会几招剑诀的原因,明露华曾撞见过见他与兄长,墨驰烟的弟子们有所往来。
但就像魔祸间,剑脉所亡故的无数剑修弟子一样,虽这些年剑象二脉不和,明露华却还是得承认,象脉于魔祸中所受之重创,于四尚宗之中,仅次于剑脉。
她本就只是知晓这名弟子的存在,只浅浅了解,便一直只当他如同万千四尚宗弟子一般,亡于了剿魔之战之中,却不想如今听时衍之的口吻,其中却并不简单。
但此时并非是细纠往事的时机,且对于时衍之的话,明露华只信三分。更何况,在明露华之眼中,时衍之与谢素尘私交如此之笃,此事听他描述,更似谢素尘心中创痂,造成弟子身亡,即使是魔修从中作梗,墨驰烟也必耿耿于怀,而时衍之却可如此以玩笑口吻道出,这令明露华于心中,对时衍之更添几分不齿。
而被剑脉法锁锁住,此时无法再运使灵气,亦无法发出声音的明风绪,却兀然想起了定安城中,谢素尘踏着月色的身影。
他记得那是片有修士灵阵守护的凡冢,掩藏于一片丛林之后。那坟头所立的墓碑,其上名字字迹已模糊难辨,只隐隐辨认出末尾是个日字。
明风绪记得那时自己只草草地扫过墓碑的角落,那本应是有立碑者的,但明风绪并未细细查看,未动用灵识细查,又因是夜晚之故,便只记得,那名字已被风化得不可考了,就好像维系着这个墓碑的修士,虽维持着墓地的完整,却又不愿再去细看碑上文字,亦不愿以灵气修补一般。
他隐约察觉到了一丝,维系墓地之人,在逃避着这座墓碑的心情。
明风绪不由想起了那时静默立于墓碑前,谢素尘的样子。
那时谢素尘本为繁复玉饰整齐束好的发丝此时有些为风所扰乱,牵起的轮廓在月下显得有些模糊朦胧,亦是明风绪第一次更加分明地意识到,这个心性狭隘,偏私护短的象脉脉主,身为修士,身形却有些太过纤弱了。
因听及连穹日这个名字而被引起的回忆,彼时那种过于分明的感觉与此时受谢素尘谎言诱导,陷入时衍之之手,落入如此困局的恼怒搅缠于一处,令明风绪愈发生起一份无名,荒诞,且讽刺的心火。
他收敛思绪,极快地将先前因一个名字,一个猜想而搅起的回忆抛向脑后,目光投向墨驰烟。明风绪对墨驰烟的信任,自然不会因自己所厌恶的时衍之几句讽刺挑拨之言而有所动摇。
他此时心中所想,与明露华其实大抵一致,皆是觉得,时衍之大约是添油加醋了事实,而无论如何,涉及宗门弟子的死亡,墨驰烟必然是会因此心中难过的。
若是此时明风绪不是因剑脉之法锁而无法发声,大约已是直接讽刺起时衍之话语中的凉薄之意了。
虽在最初,听及故人名姓,又听时衍之故意提及谢素尘之时,墨驰烟曾有一瞬的气息不稳,但他极快地便将心境平稳,此等微末的气息波动,即使是在万分紧迫的斗法之中,亦不会对战局产生太大影响,墨驰烟的心境,早已修炼至至臻,亦或是,墨驰烟不由轻声于心底自嘲,如同那个人所指控的一般,他本就心性凉薄。
时衍之故意如此而言,墨驰烟心中了然,一方面有再拖延几分时间的目的,另一方面,亦有从中挑拨之心。但正如对时衍之而言,此时拖延时间,让手下之人能够在自己回宗,处理明风绪之事前,收集到更多情报,是更好的策略,对墨驰烟来说,他猜出了时衍之的打算,而这本亦是他所需要的。
时衍之所需要的时间,恰好墨驰烟也需要。
墨驰烟无视了明露华刻意压制却暗藏打量的视线,以及明风绪毫不掩藏的观察,稍静默片刻,似于气势上为时衍之压过些许。又只跳过话题,
“昔日之事,与如今之事,并不相通,还望宗主不要继续发散。时执事之事,如今牵扯宗主,明脉主,我象脉亦已卷入,还望宗主与我等速速回宗,集四脉之人,共同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