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深处,两旁皆是高墙,须臾间,马车便在一座朱红色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小狐狸,到了。”曹贺转头朝马车内喊了一声。
容锦掀起车帘一角,见那正中之上悬挂着的匾额,晋王府三字确实赫然在目。
“对了。”她突然想起一事,问道,“今日为何没见到纪世子?”
曹贺漫不经心的答道:“怎么,世子没跟你提吗?他进宫去了。”
容锦闻言微惊,连忙再问:“进宫做什么?”
“嘿嘿!”曹贺扯开嘴角一笑,颇为神秘兮兮的道,“领官去了。”
领官?容锦愣了片刻,正欲追问清楚,可这时晋王府上的管事已经迎上前:“敢问贵人从何而来,所为何事?”
容锦伸手递上封请柬。
管事娴熟的接过,轻扫一眼,顿时面露惊色:“原来是七皇子驾到,有失远迎,还望七皇子莫怪。”说着一边招呼着奴仆抬来马登子。
容锦随即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并挽了抹浅笑:“管事不必多礼,我不过是来与兄长叙叙旧罢了。”
烈日下,宫殿上盘踞着的那两条龙金鳞闪耀,张牙舞爪,大有腾空跃去之势。一道颀长的身影在巍峨宫群中徐徐慢行,直到壮丽堂皇的承元殿前才停下脚步,静默立于侧门,等待传召。
没想到计划再周密,还是生出了变数。
进京前,他原拟定的储君人选并非七皇子,反复无常也不像他往日的行事作风,可偏偏就是这么做了。
事后回想起来,真有几分冲动。
思虑间,这时一个尖细嘹亮的声音从前殿传出:“宣南阳王世子进殿!”
收起杂绪,纪君衡敛下眉眼,遮掩住眸底的暗芒,缓步迈入殿内,略微环视,便见满朝文武肃然而立于两旁,站在最前排的是晋王容傅和齐王容岂,虽看似安然无事,但若仔细观察,二人皆面色涨红,双拳捏得死紧,俨然像刚经历过一场剧烈的争执。
“臣叩见陛下。”行礼之时,纪君衡用眼角余向台阶之上的龙椅看去,年过六旬的楚帝脸上布满了历经沧桑的皱痕,隐隐有老态龙钟的模样,但眉宇间依旧透着与生俱来的君王威仪。
“免礼。”楚帝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虚手一扶后略作示意,站在身侧的近侍宦官立马就手捧黄色的绢布诏令站了出来,宣读道:“朕承天序,钦若前训,用建藩辅,以明亲贤,斯古先哲王之令典也。南阳王世子纪君衡,天资敏慧,守正端良,践君子之中庸,究贤人之义理,今封为中郎将,官同五品,留驻京城,佐襄国政,以待袭爵。布告内外,咸令知悉。”
诏令宣读完毕,满殿无声,纪君衡独自谢恩:“谢陛下恩典,臣当鞠躬尽瘁,报效我朝。”
“起身吧。”楚帝龙袖一挥,站起身来,“若无他事,退朝。”说完,也不等百官反应就往殿后而去。
“父皇……”容傅猛然回神过来,第一个出声想拦,但丝毫未能挽留楚帝沉稳的脚步,只空有一句冷冷的“宰相之位,容后再议”。
听到这话,容傅不禁又怒火中烧,狠狠瞪了眼站在对面的容岂。
真是可气!这六弟今日简直存心跟他过不去,不管他提议什么人接任右相,都能找出各种理由来反对。
一场好好的朝会全被搅乱了。
眼睁睁看着那道金黄色的龙袍离去后,容傅片刻也不想再待在此处,面对那张令人厌恶的嘴脸,很快甩袖大步而去。
朝臣们相继走出大殿,纪君衡也随在其后,那双眸里一片黑沉,如深渊般看不清底。
中郎将,果真是个有名无实的虚职。
从此刻起,他便是真正的笼中雀,不得再踏出京城半步。
纪君衡一路向南宫门走去,然而快到跟前时,却察觉到前方不远处有道略为熟悉的身影,正踮着脚尖,不时向他所走来的方向张望着。
视线交汇的那一刻,对方瞬间满脸欣喜,提着裙摆小跑过来:“纪世子!纪世子!”
纪君衡蹙着眉退了两步,避免被撞上,随后略施一礼:“参见长乐公主。”
来人正是五公主容芷,那日在宫宴指名要他为驸马的那位。
“你不要和我这么多礼。”容芷满眼笑意的看着他,“听说我父皇刚封你为中郎将了,可喜可贺啊,以你的本事,估计过不了几年就可以升任将军了。”
“谢公主谬赞。”冷然的语气,那般疏离。
“对了……”容芷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对方刻意的淡漠,不由得咬了咬唇,许多话不知如何再说出话,微顿了顿,才略带委屈的道,“其实,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子的,我承认在宫宴时确实闹得有点过了,但那是因为我原来在宫里就已经听闻过不少你的事情,而你又格外入我的眼,我才会……”
纪君衡静静的站着,任她倾吐情意,面上虽掩去了不耐,眸底却仍是一片沉寂和平静。
过了良久,终于等到容芷断断续续的话音收尾,他才又拱手道:“承蒙公主厚爱,臣不胜惶恐,然则姻缘之事应由父母而定,我不敢自作主张。”语毕,便径直绕过容芷继续前行。
“你,你等等!”容芷想追上去,可眼看着就要到宫门,侍卫如林,若被发现一定会被盘问的,本来这次她就是未经允许偷溜出来,只好停在原地冲着那道俊朗背影毫无顾忌的叫嚷道,“纪世子,不管怎样,反正我就一定要你当我驸马,除了你,我谁也不嫁!”
声音传来,纪君衡只是微皱了皱眉,脚步并未停顿。一个不知所谓的金玉公主,就算翻起风浪淹死的也是自己。
出了宫门,又见一马夫模样的人站在不远处,待他走近,立刻弯下腰恭谦一笑:“纪世子,我家王爷想请你到府上一叙,已恭候多时了。”
纪君衡闻言未动,抬眉问道:“哪位王爷?”
“纪世子又希望是哪位?”马夫不答反问,眼角余光不住的打量着对方的神情。
“晋王。”纪君衡淡淡两字。
话音刚落,只见马夫嘴角的笑意更明显了,伸手道:“纪世子,这边请。”
纪君衡不急不缓的跟在后面,神情冷肃,见这马夫的态度变化,应是未猜错,毕竟想以齐王刚烈的脾性,似乎也不屑玩这种小伎俩。
晋王府内。
容锦环视了下那排将四方院落围起的碧绿竹子,感慨道:“没想到三哥府上还有这么清幽雅静的地方。”
她以前满目都是琉璃金瓦,如今见到这种乡间野风,不免有些怡悦。
但曹贺却撇撇嘴,鄙夷道:“这晋王也忒小器了吧,本来还指望着下山吃点大鱼大肉,结果就让我们住一个破地方啊?”
容锦怒瞪他一眼:“曹贺,注意言辞。晋王府不比永和寺,这里多为官吏名士进出,你若再不管好嘴巴,到时被人听见了去告发,我可帮不了你。”
“哼。”曹贺不以为然,一个跃身跳到屋檐上,大摇大摆的翘腿半躺,“小狐狸就是心眼多,爱操心,小爷我没别的本事,但一能观动静,二从不被抓。”
容锦顿时气结,懒得再理他,这家伙不吃点苦头,是不会张记性的。她独自走进内屋,拿起木架上的一册书卷开始翻阅。都说三哥尊贤下士,果真名不虚传,光这整整齐齐的上百藏书应是多少贤才雅士所向。
难得这份闲暇,容锦沉浸在书的馨香中,不想那些前尘往事、国仇家恨、阳谋阴谋,不必费心算计,也不必时刻戒备,少有的一身轻。
直到申时管事突然来报晋王归府,她才不得已匆匆起身,往前殿去。
迎面走来几道身影,为首的人锦服玉带,金冠束发,举止间,一股英气浑然天成。
待那一行人走近后,容锦脸上不禁又浮起了一丝惊讶,因为她看见了簇拥在容傅身后的另一袭白衣,面貌英挺,剑眉斜飞入鬓,正是纪君衡。
他怎么也来了?
未及细想,容傅已率着众人来到面前,容锦连忙拱手一礼:“见过三哥。”
“七弟不必多礼。”容傅摆摆手,笑容如沐春风,“你既然来到晋王府就当它是自己府邸,一切大可随意,不用拘谨。”说着他指了指前路,“来,今日特地备了一席上等酒菜,为你接风洗尘。”
容锦转身跟上,但走路间又刻意放慢了几步,凑到纪君衡身侧。
然而满腹疑惑还未问出声,就见对方递过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她只好把刚涌到喉头的话瞬间憋了回去。
不知觉间,已随着众人来到了宴客厅,两排金丝楠木雕花长桌,上摆着佳肴美酒,香味四溢,正中几步台阶之上,乃主人正席,四周金玉器物陈列,可谓极尽奢华。
众人按身份地位依次落座,容锦身为皇子,她很自然的坐在了宾客首席,右上方的第一位。
且正巧的是,纪君衡竟不紧不慢坐在了她的左手边。目光所及,便见他那只削瘦修长、骨节分明的右手正在轻晃着酒樽,仿若悠然自得。
这个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容锦真是琢磨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