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结束後,卡尔的日子变得紧凑如战鼓。
每一个清晨,还未喝完的茶便被接踵而至的密报打断。
每一夜的灯火,燃尽的不是蜡,而是他从东境送来的命令、从军营传来的请示、以及一封封贵族间yu言又止的书信。
他亲自审阅粮仓清册,核实士兵调遣,甚至连锻造坊的新徽章样式也未交由他人决断。典礼在即,王城从上到下都在为一场「流放者血统王子」的加冕准备。
而他,像一口被b得喷涌的深井,冷静地吞下所有声音与压力。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已三夜未眠。
直到第四日深夜,最後一份密件终於由艾佛转交完毕,玛格丽雅也遣人带走了三位试图散播假消息的贵族後,整座g0ng廷才短暂安静下来。
那时,卡尔独自走入寝g0ng後庭的小书房。
他没有换下战靴,也没有点灯,只坐进椅中,静静地仰靠着。
月sE从窗棂斜落,照亮他脸上淡淡的汗、与鬓角微乱的发。
一切终於处理完了。
他闭上眼,没有言语,也没有叹息。
书房的空气静止得像一幅无声画。
卡尔仍坐在那张深sE高背椅里,双眼闭着,头微微後仰,整个人被月光斜斜地切割成明与暗。他的披风尚未解下,铠甲尚未卸去,就像他从不允许自己彻底放松片刻。
直到,那道声音响起。
咚——咚。
轻敲两声,不急不缓,不属任何侍从的节奏,也不是卫兵例行的问安。
那是一种有意识地「靠近」,不是请求允许,而是将自己稳稳地放在门外。
卡尔睁开眼,没有立刻应声,只静静看向那扇门。
门上反映着些许火光——她站在那里。
他知道是她。
那气息与脚步太熟悉,甚至不需要听见声音,就能辨别出那是曾与他同坐寂静、同走深渊的那个人。
他本可无声地让门继续关着,但他起身了,慢慢地。
门栓转动的声音格外清楚,在静夜里像一根细针,穿透了所有理X与疲惫的保护层。
门打开一瞬,外头烛火与夜风扑入,将书房的沉静彻底搅动。
她立在门外,身影被火光与夜sE拉长,像一道从深夜延伸至黎明的影子。
而他看着她,目光从疲惫转为深沉。
他原本想就这样坐在黑暗里。
卡尔让开身,目送她走入书房。
火炉中的余烬还未熄尽,柔和的橘红sE光晕在地板上悄悄铺展,如同余战未平的战场。
艾莉西雅站定在桌前,没有落座,背对着火光,整个人像是被从Y影中cH0U离出的孤光。
卡尔关上门,没让沉默拖太久,低声开口
「这麽晚,你来找我,是为了什麽?」
语气平静,却透着几分疲意,像是把一整日积压在身的铠甲从嗓音里脱落。
艾莉西雅没有立刻回答。
她看着他,眼中没有波澜,也无惧sE。只是将袖口微微扣紧,像是敛住某种将要溢出的真相。
片刻後,她才轻声开口
「是为了神殿的事。」
那声音一落下,房中似有什麽被点燃——不是火,是一层难以言喻的寒意。
卡尔的眼神在那瞬间收紧。
他缓缓走近几步,距离她仅剩一张桌子的空间,目光深沉如静水
「……他们动了?」
艾莉西雅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只是轻轻放下一卷卷轴,纸面在微光下反出淡银sE的古文刺字,像是某种早被遗忘却从未熄灭的预言回声。
她直视着他,声音清晰、无惧
「不是他们动了,而是他们开始准备了。」
「我只是先一步来告诉你——你还有时间。但不会太多。」
卡尔低头,望着那卷银字经卷,纸边被她的手指压得平整,像是多年来她早已习惯了与这种沉默的文字为伍。
而他却对那上头的一切毫无所感。
他没有急着翻开,也没有再问什麽,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她身旁火光照不亮的那片影子里。
片刻,他语气低哑地开口
「你知道吗?我其实……对神殿的事,一无所知。」
那语气并非抱怨,也不是羞愧,而是一种冷静到近乎空白的坦然。
「从小没有人告诉我该敬谁,也没人说过神的名字。我只知道活下来,靠自己的手,自己的刀。」
「你们说预言,说命运。对我来说,那些东西……根本不存在过。」
他望向她,眼中没有闪避,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我不是你们信仰里的人,也不是你们故事里的主角。」
「如果现在要与神殿对抗,我甚至不知道他们信的是什麽,怕的是什麽……或者说,该怕他们哪一点。」
语毕,他回头看了一眼仍在跳动的火焰,仿佛要从那一片火sE中寻出一丝能将自己与这个庞大T制连结的线索。
但他找不到。
那一刻,他终於露出一丝与所有权谋无关的东西——一种孤立在神话之外的无名者的茫然。
他从不害怕敌人,也不惧Si亡,但此刻,他第一次承认,他对即将迎来的那一场无形之战,是如此陌生。
而这句话,他只说给她一个人听。
艾莉西雅静静地站着,没有急着回应他的坦白。
她望着他,眼神里既没有轻蔑,也没有同情,只有某种深知那份无知本不是罪的冷静与认知。
「那我说给你听。」
她转身走向书桌,捧起那卷银字经卷,指尖从封边拂过,像是在触碰一层与尘世隔绝的幕。
「神殿不是一座高塔,也不是某位老神官坐镇的祭坛。它是一张网——你看不见,却早已在每个贵族的家族所被祈福、每个平民的婚礼、命名里盘根错节。」
她的语气不快,像是在拆解一座宏大的建筑,每一块砖都有血有骨。
「表面上,它分为三阶:教阶、审问、奉神者。」
「教阶是表面权威,那些你会在节庆时看到的主教、圣言人。他们与议政会握手,与王家祝祷,是最接近政权的存在。」
「审问部,是刀。他们处理异端、清除不稳定信仰、监视曾经有神启的凡人——例如我这样的存在。」
她语气波澜不兴,提及自己时竟毫无情绪。
「而第三阶,是最沉默的:奉神者。他们分布在各地,不为神职人员所知,像影子般潜伏。他们是祭坛上的刀、是贵族府中的侍从、是王城医馆里掌药的人。他们不需要命令——他们只执行神意。」
她停顿了一下,望向卡尔。
「而那个神意,从来不是写在经卷上的东西。」
「它是一句耳语,是一场梦,是某个主教夜里收到的一道火光,也可能是某位神启者低语出的断语。」
她低下头,语气沉静却直入骨髓
「神殿的可怕,不在於他们有多少人,而在於他们能让所有人相信他们不该怀疑。」
沉默片刻,艾莉西雅缓缓将经卷放回桌上。
「现在,你明白你要面对的是什麽了吗?」
她没有指责,也没有质问,只是让卡尔站在那无形的网外,第一次直面那张真正的敌人轮廓。
火光照在她肩侧的白布上,那是祭袍残余的一角,早已褪sE,却依然保有一种不能回头的洁白。
卡尔沉默地立在书桌後,指节轻敲着桌面,彷佛在将那张覆盖整个王国的「神殿网」重新拆解、分析、编排。
艾莉西雅望着他,那目光像穿透夜sE的光。
她忽然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预言也许是错的?」
卡尔眉峰一动,没有立刻作答。
艾莉西雅走近几步,语调仍然平静,却不像刚才在讲述神殿时那般客观——这一次,她的语气更像一种…质疑与祈求混合的真诚。
「我在神殿长大,每一段神语、每一条启示都被雕刻在记忆与骨血里。但当年那道预言……从没有人说得出它的来源。」
她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矛盾与压抑。
「据说是初代王与恶魔缔结了契约,才换来王国初建时的胜利与延续,条件是:每过三代,王室须献上一子,换得神明的审视与恶魔的平衡。」
「但问题在於——」
她抬起头,语气像一柄刀
「没有人知道,初代王是否真的与恶魔缔约。」
「那段历史的圣卷早就残缺,传说来自一位早亡主教的口述副本。而他,是个後来被控异端的人。」
她的声音轻到几乎像在低语
「神殿从来没有让人真正读过那份记录,只让人相信它存在。」
卡尔的指尖停住了。
艾莉西雅继续道
「你之所以被献祭,是因为他们说你是第三子,是因为预言说这一代必须献祭。可如果这一切只是从一场未经证实的神话延伸出来的虚构——那你呢?」
她语气沉了几分
「你不是预言的证明。你是预言的牺牲。」
沉默扑面而来,像一层Y影压上心脏。
片刻後,艾莉西雅缓缓说出最关键的一句话
「唯有登上王位,你才能承接王魂残片——那是王家血脉真正继承的记忆残痕。」
「唯有在那一刻,你才能看见初代王真正做了什麽,真正信了什麽……或者,他其实也只是你一样,被迫成为神与恶魔博弈棋盘上的人。」
书房里只剩炭火微弱的跳动声,像心跳、又像某种脆弱的余烬。
艾莉西雅没有立刻说话。她只是看着桌上那卷经卷,指尖轻轻划过封页的纹饰,彷佛那不再代表信仰,而是一种幽闭的牢笼。
她开口时,语气平静到近乎冷淡
「你知道吗?我也是预言里的那个选中者。」
她语速不快,每个字像是刻过伤口再吐出来的。
「我出生在西部高原的一个小村落,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我不会治癒、不会祈雨,也从未梦见神明的面孔。」
她轻笑了一声,但那笑里没有温度
「可是有一天,神殿的人来了。他们说我有神启,因为我在婴儿时不哭不闹,因为我有灰银sE的瞳孔,因为我出生那日,风停止了三秒。」
「就因为这些,我被带走,被称为圣nV。从那一刻起,我的名字、我的意志、我的人生……都不再是我的。」
她走向书房窗前,推开一道细缝,月光落在她肩上,照得她背影一层浅白。
「但我什麽都不是。我没有神力,也没有启示。我只是背了太多人的期待,太多他们想相信的样子。」
她转身看向卡尔,眼神终於有了一丝刺痛的波动
「我不是圣nV。我只是被选中当作信仰的脸孔,然後在我开始问问题时,就被丢进地牢。」
「因为我不够温顺,不会照着他们写好的剧本哭泣、祈祷、说感动人心的话。」
「因为他们发现——我不是一个好V。」
她缓缓走近卡尔,站定於他对面,语气再度低沉
「你知道神殿要我做什麽吗?让人民相信王的统治来自神恩,让每场战争都有圣言祝福的名义,让每一场加冕都像是神明亲自选定。」
「圣nV不是人,是工具。是为了蛊惑人心,为了控制信仰的容器。」
那一刻,她与卡尔对望,两双眼睛在火光与夜sE之中交错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共鸣——
他被流放,是因为命运说他该Si。
她被囚禁,是因为她不肯照着命运演戏。
他们都是「被制造的神话」中,那个试图挣脱神话的人。
火光摇曳,墙上两人的影子交叠,宛如一种注定重逢的对称。
艾莉西雅说完那句话後,没有再看窗外,而是看着卡尔,直直地,像是穿透了他身上的铠甲、沉默、与那些缄口不言的伤。
她走近了一步,语气缓慢、却无b坚定
「你现在明白了吗?」
她的声音不像是在质问,也不像是在等待认同,而更像是……终於可以说出口的真相。
「为什麽……我的光,为你照亮?」
那一瞬间,整个书房彷佛陷入无声的回音之中。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是落在夜sE里的一道明火。
「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人,所以你值得。」
她说这句话时,眼底的平静不再是冷漠,而是一种超越伤痕的温柔——那是理解过黑暗之人,才能给出的光。
「你被迫承受命运未询问你意愿的苦痛,我亦如此。」
「你用自己的方式抵抗,将沉默熬炼成刀;我用自己的方式活下来,将信仰从谎言里剥开。」
像是要将什麽无形的东西递给他。
不是救赎,不是慰藉,而是一种无声的认同,一种「我懂你」的姿态。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一步,却像跨越了多年、千里、无数无法言说的夜晚。
卡尔站在那里,没说话。
但他眼中的某种东西松动了。
在那沉重如铁的沉默里,他终於第一次,不再是一个人。
她走出书房时,夜风正微凉。
王城的高塔被月光铺满,远处的塔楼与石墙像沉睡的巨兽,而那火炉中的温度,仍缓缓地残留在她掌心。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
只是任那一道道g0ng墙在身侧缓缓滑过,如同岁月斑驳的纱幕,将她与刚刚那场对话缓缓分开——但那个人,那句话,却仍在她心里回荡。
「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人。」
她低下头,轻轻握住自己的掌心,指尖略微发颤。
是的——他知道的,还不够多。
他只知道她不是神殿造就的圣nV,却不知道她如今拥有的神力,并不是什麽「启示」或「恩赐」。
她眼中掠过一丝幽深的火光。
我能治癒、能听见远方低语、甚至能阻断恶魔诅咒的侵蚀……你以为那是因为我天生与神亲近?
不——那是因为我也与一个恶魔,签下契约。
她的心念深处,那个声音再次轻喃而过——
如寒夜中一条穿过云雾的暗河,低沉、温柔、却不容抗拒
不是所有恶魔都像奈赫鲁斯那样堕落贪婪。我的……b较温柔。
他会怜悯。他……甚至愿意等待。
她停下脚步,望向g0ng外灯火摇曳的夜空。
那恶魔从未向她索求什麽,只说
「你会遇到一个与你相似的人——而我,只希望你能撑到那天。」
她叹了一口气,像是在对自己笑,又像是在对远方说
所以啊,卡尔……
你以为你是唯一一个与黑暗签下契约的人吗?
但我b你幸运。
「我的恶魔,还记得什麽是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