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麻吕照着地图所画的路线,来到了仙迹岩。
在山崖峭壁间,百丈瀑布飞流而下,轰隆声起,气势磅礴。细散的水珠,飘升的水雾,令此处在晴日当空下也清凉无比,微风袭来,更是能让人清爽不已。瀑布下方聚成了一潭清可见底的湖水,生长着莲叶巨大的莲花,来人可见到鱼儿在花叶间摇首摆尾,湖底的石头被阳光和水面映得粼粼发亮。
在湖边的峭壁上,斜凸出一块巨岩,而湖中坐落着三两汀洲,上面芳草纷纷,蝶影翩跹,还有一些蜿蜒分布的石头,形成可供人落脚的道路。
此处堪称奇景仙境。
在岸边的阿麻吕还没来得及欣赏风景,注意力就被那群忙得热火朝天的人吸引了过去。
巨石上和汀洲上都有许多万花弟子在忙活着,有些在安置路灯和雕像,有些在修缮亭台,有些在奋笔挥毫,伴随着可以将瀑布声比下去的争论声。
“为什么商羽会被分配到这么高的巨岩上边啊?灯一定要吊这么高吗?!我有点怕!”这是某个不认识的商羽弟子的声音。
“我们星奕的地方为什么离瀑布那么近!在这儿摆个雕像我的衣服就湿了。”某个不认识的星奕弟子在抗议。
“你这画的什么玩意儿?”这是商丹的声音,“重画重画——”
“我们书墨的纸都用完了!能把字写哪儿去,写树上吗?!”
“墨也不够了,谁腿脚快的,去仓库领物资过来啊?!”
“丹青门下的,能不能借些墨和纸过来——”
“门都没有,自己去仓库拿!”商丹吼道。
“就是,门都没有——”其他丹青弟子也吼,转嫁被训话的怒火。
似乎大家干活的时候,都格外暴躁一些。
清闲的阿麻吕感到了心虚,特意收敛了气息,以免让太多人注意到自己。
阿麻吕踏着莲叶和岩石,走到湖中的小岛上。
鉴于众人都忙得团团转的样子,阿麻吕也不敢找别人搭话,直接去找收信人,正好丹青门下所在的小岛正是他登上的这个——商丹就在丹青弟子中间,审批着众人的画作。
“这幅技巧尚可,选色不佳,重画。”
“这幅立意新颖别致,但技巧太差,找上一个技巧还行的人教你,也重画。”
“这儿有一处笔误,你以为掩盖了我就看不出来?!”商丹指着画上的一角说,“我能看出来,自然也有别人能看出来,那这幅画怎么能展览给别人看?”
“若没有这处笔误就能收,所以,给我重画!”
“这幅很好,可收。”
商丹将“可收”的画作传给吴尘山,吴尘山面前的桌上放了许多装裱画作的用具,也堆着一些画作。他正在专心地装裱那些被商丹评判为合格的画作,但每每听到商丹训人的话,嘴角便带着抑制不住的笑意。
阿麻吕等商丹把围在她身边的弟子的画作都批了一遍,才上前去打招呼:“商师姐。”
“阿麻吕师弟来此,不知有何贵干?”商丹早就注意到了他,抬头一笑如春风拂面。
本来担心自己会被迁怒的阿麻吕,简直要为她自由切换表情和气势的本事所折服。
阿麻吕拿出信,说:“我来此处送信,这封信是商师姐的。”
“原来是有我的信,我看看,”商丹看到信封上写着“商才寄——吾妹商丹收”,顿时失去了兴趣,丢到放在地上的布包里,“我看完了。”
这也太快了,你再装装样子看看你兄长寄来的信啊,你兄长知道你这样说不定会哭的。
阿麻吕也只敢默默腹诽,他心里再好奇,也不敢去套这位道行一看就很高的师姐的话。
毕竟不是每个同门都像杨师弟那般单纯,尤其师姐,师兄之类的人。
“还有事想请师姐帮忙。”阿麻吕拿出剩下的信,“剩下的人不知道师姐认不认得,可否告诉我他们在何处?”
“我先看看都有谁,”商丹一封封翻看信封上的名字,“唔,这几个弟子都在这儿,喊几声他们就过来了。这三位客卿我记得是住在晴昼花海附近或者生死树附近——嗯?这是饮雪师妹的信。”
商丹的眼睛黏在了江饮雪的信上。
阿麻吕略感不妙,下一秒就见商丹直接抽走了江饮雪的信。
“……”师姐且慢!
没等阿麻吕表态,商丹就带着信往商羽弟子聚集的地方走:“江师妹的信,我替师弟送过去好了。”
可以预见江师妹又要被她逗弄一番了……阿麻吕颇有一种计划不足,错用肉包子打了狼的挫败感。
“其余几位弟子我认得,他们就在此处,我替你派发吧。”在一旁围观的吴尘山说。
“那就多谢吴师兄了。”
吴尘山还告诉他:“关于那些客卿具体住哪里,比起问我们,师弟你不如去问问虞罃,他记录过客卿的人员信息,肯定知道的。”他指了指方向:“那边是星奕的人,再往前走——看到那个亭子吗,书墨门下都在那里。”
面对吴尘山主动告知,替他省去麻烦的好心,阿麻吕只能再三感谢。
吴尘山对阿麻吕的感谢只是笑笑,挥挥手表示告别,就去发信了。
不久之后,阿麻吕便会知道,吴尘山只是习惯为商丹收尾而已。
阿麻吕本想直接去找虞罃,但路过星奕门下的地方时,心下一动,脚情不自禁地拐了一下,就转了方向。
来都来了,不多看个地方总觉得有点可惜啊。
星奕门下一群人正围着观看一场棋局,对弈者是袁星洲和一个阿麻吕不认识的弟子,杨伯雨在一旁记录棋谱。
阿麻吕开始看的时候,袁星洲已然胜券在握——或者说是在单方面地虐杀和玩弄对手,织好了天罗地网,如闲庭信步一般轻取敌人首级,这棋风与他本人所展现的性格截然相反,真令人惊讶。对手负隅顽抗了一会,终于被全线击溃,垂手认输了。
阿麻吕从棋局中回神,发现自己衣服已经附着上了水汽,布料有点湿润,就运转内力烘干衣服。
这里确实离瀑布太近了些,那对弈的两人更是衣服全湿透了——为了全心神地下棋,他们都没有分心去维持仪表。
“我输了,袁师兄远胜于我。”那认输的弟子开口,阿麻吕才发觉这人竟然是位少女。之所以先前没看出来,一是阿麻吕把视线聚焦在棋盘上,二是这位弟子一身黑色劲装,加之形容尚小,给人雌雄莫辨的印象。
“陈师妹天资聪颖,妙招频出,假以时日会是一位可怕的对手。”袁星洲说。
那女弟子微扯嘴角,没接他的客套话:“但你还是轻松赢了我,你夸我天资聪颖,岂不是在自夸天纵奇才?”
袁星洲听了她的话,反而温柔地笑了:“我正是天纵奇才,否则我又如何赢得过师妹?”虽是口出狂言,但因袁星洲的样貌生得端正干净,温和细致,这话被人听着就全是调笑的意味。
少女呆愣了一阵,然后哈哈大笑:“这话可真是自大,你这人真有意思。”
“这位天纵奇才的袁师兄,以后师妹我会经常找你讨教一二,到时候可别怕了。”
“我乐意之至。”袁星洲笑答道。
“既然星洲赢下了这局棋,以后就不可再抱怨我们星奕门下位置不好了,”杨伯雨放下笔,朝其余星奕弟子说,“抽签抽到这里本就只是运气问题,无奈之事,抱怨来抱怨去也无济于事。”
“现在我们的任务是把这里布置好——相信各位也不乐意听到别人说仙迹岩其他门下各有风貌,只有我们这里拖后腿。”
“而且我们星奕门下今后的主要课业也就是下棋而已,只要能把棋艺修炼上去,在哪里下棋都是下棋,不喜欢来此处的人,日后随意去哪里练习都行。”
“如杨师兄所说,此事就此了结,我不会再有意见。”那输给袁星洲的少女表了态,其余人也附和表示认同。
阿麻吕自棋局结束时就退离了人群,其他围观棋局的人从始至终也没发现身旁多了个人。
他通过一片清幽竹林,吴尘山所指的亭子由一个小角,逐渐露出全貌,展现在他眼前。
书墨门下相较之下十分安静,因为分了些人手去仓库,余下的人不多,并且都在勤恳做事不闲聊。
虞罃坐在亭子里,手拿着刻刀在一块方形的桃木上刻字,他周围散落着许多小块的玉料和木料。
有人的身影落到他的身上。
“是阿麻吕师兄吗?”
他抬起头,朝来人一笑,只可惜双眼无神,减去了几分风采。
“虞师弟怎么知道是我?”
阿麻吕是真的好奇,听声音能知道有人靠近,但怎么就确定来的人是他?
“虞师弟你该不会有所谓‘根据脚步声的细微不同来分辨众人’,这样奇异的本事?”
“没有没有,”虞罃轻笑道,“根据脚步声来分辨人这种事太难了。身高体重相近的人走路的声音差不多大,而且每个人走路急缓时脚步声也不同,甚至心情好坏也能影响一个人走路时的情况——我根本没办法依靠这点来认人。”
“之所以能认出阿麻吕师兄,是因为师兄有与人不同的地方,要是换个人来我肯定认不出。”
“我有不同之处?”阿麻吕不解。虞罃的话让他怀疑地低头,审视自己身上的物件——没有带环佩,脚上穿的也是和众人一样的布鞋。
阿麻吕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抬手,无意间扬起一股淡淡的香味。
“是这个,熏香的气味?”
阿麻吕现下穿的衣服,是他来大唐后随便买的文人服饰,而他从东瀛出走时身上带有一个自制的香囊,和买来的衣服一起塞进了行李中,现在都在韦编居卧室的柜子里。
“是的,上次在天机阁和师兄打照面时,我就记下了这种香味。”
……虽然你说你的耳朵没有神乎其技的本事,但你这鼻子也够灵了。
阿麻吕得将布料放在接近鼻子的地方才能闻到那气味,而此时虞罃离他尚有三步的距离。
真是位强者,阿麻吕上下扫视虞罃,目光落到虞罃手里握着的刻刀和木牌,问:“虞师弟,你的木刻可否给我看看?”
“当然,”虞罃笑着伸出手,“也请师兄帮我看看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那木牌上,无论是刻字还是雕花,皆臻于完美,挑不出任何毛病。
“太强了,虞师弟你真是叫人钦佩。”阿麻吕由衷赞叹道。
“不过这木牌上的‘飞絮令’是何意?这是万花谷的令牌吗?”
“而且这木牌右下角的图案是,凫公英?”
“师兄说对了,这‘飞絮令’正是万花谷的令牌,以后将作为弟子出谷游历的通行证。”
“万花弟子出谷游历,可是有何规章制度?”阿麻吕问道。
虞罃回答:“有的。一般来说,只有尚贤、执礼、弘道弟子可申请历练考核,通过考核就可以得到万花谷出入令牌——飞絮令,然后出谷游历。而正意和归德弟子因武学修为尚浅,怕他们出去遇到危险,或是丢了门派的脸,故不能申请考核。低阶弟子若是有万不得已的理由要出谷,须有通过考核的弟子作为引导人与其一起出谷。一名持有令牌的弟子一次最多可引导两名低阶弟子。”
“原来是这样,可万花谷的出入令牌为何叫‘飞絮令’?”阿麻吕说,“跟万花谷不太搭调。”
“其实本来是叫‘飞花令’,由东方谷主命名,暗喻万花弟子出谷游历如飞花般四散各处。”
“但裴师兄说,飞花这般浮华易逝的事物,远比不上凫公英飘散的飞絮,凫公英的飞絮落在哪里,哪里就有新的凫公英生长起来。”
“我们万花弟子去往何处,就要在那里留下一些东西,如同种子一般的东西,裴师兄当时是这么说的。七圣们对这个意见很是赞同,所以谷主也同意修改成‘飞絮令’。”
“所以令牌上就刻着凫公英,”阿麻吕细细品玩木牌精巧的纹饰,“虞师弟你的手艺真不得了,比有名的工匠还要好一些,你是跟谁学的手艺?还有飞絮令是全都由你刻出来吗,那也太累了。”
“家中曾经靠这种手艺营生,我耳濡目染就学会了雕刻的本事。”
“令尊定是位出色的工匠,”阿麻吕说,“真想见识一下他的作品啊。”
虞罃脸上露出一个怪异的表情,抬手捂脸想扼制表情的变化,最终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呵呵哈哈,阿麻吕师兄,相信我,你不会想看我父亲的作品的,”
“因为我父亲他——”
“只是个,雕刻墓碑的匠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