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会议从下午开到了次日早上,与会的高阶弟子大有越讨论越精神的趋势。
他们写好几十封落款为弘道部的邀请信,再找来防风和苏难行,托他们派送给谷中的每一位弟子。
信上写了举办宴会的原因,宴会开始的时间地点,以及活动内容。
信上的最后一句是,有意参加宴会的人,在信纸背面写上自己的姓名,五日之内将信投到水月宫大门下的箱子里即可。
阿麻吕在两日后路过水月宫时,看到两名天工弟子正在清点信件数量,一个在念名报数,另一个在对照弟子名册做记录。他好奇地去询问有多少人投了信,报数的人回答说共有四十四封信。
阿麻吕记得,目前共有万花弟子五十八人,当日会议的有十二人,与会人员默认参与仲夏夜游会,无需投信,那么总共就是有五十六人要参加这场宴会了。
几乎就是全部的人数了——果然这万花谷的人都看热闹不嫌事大啊。
拿着弟子名册的人说:“只有刘移溿和宋诗林没投信,要不要去提醒一下他们?”
这两人阿麻吕都没见过,大概都是低阶弟子。
“嗤,刘小弟就算了,”报数的天工弟子说,“他每日天色一黑,立马倒头就睡,你在他旁边杀猪都叫不醒他。我有次晚上出来散心,那好家伙突然从树上摔下来,吓我一大跳。”
“他说他傍晚在树上摘果子吃,吃着吃着天黑了,然后他就睡了,睡姿又不好所以摔了下来,多亏他皮糙肉厚才没什么事。依我看他不投信就别管了,他年纪还小,最喜欢的事就是睡大觉。”
拿着名册的天工弟子则说:“那不一定,依刘师弟的性子,也有可能是忘记投信了,我明日去问问他吧。诗林那边,你找宋师兄问一下。”
“好。不过我觉得够悬,宋师兄似乎不怎么赞同让他出门活动。”
当下万花谷里的“宋师兄”,据阿麻吕所知,只有一个宋听枫。
“这位宋诗林师弟,是听枫兄的亲人吗?”他问道。
“是宋听枫师兄的儿子哦。”
哦,是宋听枫的儿子……什么??!!!宋听枫都有儿子了???!!!!
见阿麻吕满脸不可置信,拿名册的人说:“宋师兄今年都二十七了,是弟子中年纪最大的,有孩子很正常。”
“我知道的,只是,咳,只是……”阿麻吕断断续续地说,“宋兄看起来……不像已为人父的样子。”
因为这些天老被裴元拉去和天工门下相处的关系,阿麻吕对宋听枫也有一定了解。宋听枫这人,跟逸尘一样是个天工痴,逸尘钻研的是机甲方面的技术,宋听枫则热衷于研发各种机关型的兵器。宋听枫嫉恶如仇,却非仁慈之人,并且对刑讯之事抱有很大兴趣,品性相当矛盾复杂。阿麻吕从没听他说过他有个儿子,而且见他吃住几乎都在水月宫里,便更难想象他是个带着孩子生活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这倒是,宋师兄的确不像个当爹的。”那报数的弟子笑了起来,然后警觉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当事人不在附近,才继续对阿麻吕说:“我们一开始也不知道宋师兄有个孩子,直到某天诗林哭着来水月宫,说要找他爹爹——宋师兄平日里总一副人情寡淡的模样,知道他有个孩子我们也很吃惊。如今见他一人带着孩子,且明显不太会养孩子,实在让人好奇是哪位姑娘跟他有段孽缘?”
谁不好奇呢????
阿麻吕心里盘算着,等他见到这位宋诗林小友,定要把宋听枫的老底掀开。
谁让宋听枫跟裴元沆瀣一气,明显在暗地里算计他什么事,却一点都不肯透露,还总是在他补习天工知识的时候,露出“你太愚蠢了”的眼神,且不屑于回答阿麻吕的提问。
交情归交情,梁子是梁子,那点微薄的交情还不足以抵消过节,他非得抓到把柄,让宋听枫倒霉一次才能作罢。
于是他对那两名天工弟子说:“宋兄是必然会参加仲夏夜游会的,他的孩子还是一起参加活动更好,有利于增进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也方便我们大家认识宋诗林师弟,以后可以多加关照他。”
“有道理,宋师兄因为不太会和诗林相处,就常常避开他,”拿名册的弟子说,“若能借此机会让宋师兄以后多关心自己的孩子,那可真是好事一件——以后诗林就不会哭着跑过来找人了。”
“那我马上去找诗林问他愿不愿意来,就算宋师兄不愿意,只要诗林说想来宴会,到时候我也会把他带出来。”
阿麻吕点点头,满意地离开。
时间很快地流逝,白天渐渐炎热,蒸得人头脑发昏,好在夜晚仍像在初春时般凉爽,夜风能温柔地将人的无力和困顿拂走。
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仲夏夜游会开始了。
宴饮设在三星望月最低的第三峰上,众人在峰上享受完美食,就走下盘虬梯,在经过天工阁,天机阁和藏药楼的线路上猜灯谜。每人都领到一块绘有木槿花图案的令牌,作为仲夏夜游会的通行证,同时会被告知“夜游会之事,过了今晚就不可再提起”。
灯火熠熠,人影幢幢,青石路上印着群魔乱舞。
在仲夏夜游会里,每个人都打扮成了别的模样,帝王将相,神仙鬼怪,应有尽有。
一只猫妖撞到了一位帝王,四目相对之间,两个世界相遇,彼此都乐不可支起来。
“哇,张师兄,你这把宝剑莫不是真的宝剑?你这身打扮是秦皇还是汉武?”
“后者。陈师妹你这身服饰也……也很有新意。”
“嘻~我这利爪可是狼牙做的,费了我不少功夫。”少女笑靥如花,伸出自己的爪子给男子看,猫爪在少女的动作下一张一合,显得很是逼真,还有粉红柔软的肉垫。
“……”男子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也被这爪子挠了一下,幸好在灯火下,少女看不到他的脸微微变红。
“陈师妹,你愿不愿意和我……结伴同游?我是说,弘道部出的灯谜都挺难的,我们不如组队,一起解谜。”
“好啊,我正愁找不到伙伴,袁师兄又被拉走了。我想要芳主门下栽培的那盆牡丹花,张师兄你愿意帮我赢到它吗?”
“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哎呀,陛下啊,你这话可不符合你这身打扮,你应该说‘愿造金屋藏娇,何况区区一盆牡丹’——帝王要说这样的话,才容易迷惑女子的心啊。”猫妖一本正经地教他。
男子一个趔趄,脸红更甚,窘迫得无地自容。
“我们,我们还是去猜灯谜吧。”他快步走开,怕少女看到自己的脸。
“好——等等,别走那么快呀。”
两人一前一后,如鱼儿入水般,挤进了人群中。
眼神余光瞥到那个碍眼的人,杨伯雨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遮住身旁之人的视线。
这个动作或许是多余的,因为他在意的那人,现在也没分出心思给他。
“星洲,你最近和陈师妹下棋比和我下还要多。”杨伯雨平静地说,但他的话怎么听都带有浓浓的醋意。
袁星洲一身春秋制式的衣服,背着一把琴,正在逐个查看灯笼上的谜语,然后伸手取下其中一个灯笼的笺纸。听到杨伯雨的话,他随口答道:“这个……引导师弟师妹也是我们的责任,我推卸不了。”
“这就是你会退步的原因,一个不合格的对手拉低了你的档次。”杨伯雨皱眉道。他身后别着一把斧头,肩头挂一个草帽,看起来就像个樵夫一样。
他们今晚打扮成伯牙和子期,本是想对外宣称他们互为知音,怎料却在一些问题上产生了分歧。
“你的信念不够专注,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棋局上。”
“……”袁星洲无语地看着他。
杨伯雨继续一本正经地说:“我不希望考核的时候,你输给除我以外——唔?”
袁星洲拿写有谜语的笺纸堵住了他的嘴。
“狗。”
“唔??”星洲你为什么骂我,杨伯雨的眼神流露出疑惑和委屈。
“粽子脸,梅花脚,前面喊叫,后面舞刀。猜一种动物,我说是狗。”袁星洲眉目含笑地说。
“这个我猜出来了,下一个谜语就轮到伯雨来猜。现在,快去兑换台那边,用这张笺纸换一颗红珠。”
在这次仲夏夜游会里,每猜出一个灯谜的谜底,都可以兑换一颗细小的红珠,在宴会结束之前,以拥有红珠的数量来算,前七名的人组队算一人,将根据名次先后来挑选七艺门下提供的奖品。红珠转送给他人亦有效,若是觉得谁的装扮言行十分有趣或怪异,便可将红珠赠与对方。
七艺各自的奖品都是珍品,尤其是天工门下那只能识路,会送信的机甲鸟,更是令众人对猜谜活动的兴趣高涨起来。
众人开始猜灯谜的时候,阿麻吕还在第三峰上收拾。宴饮过后的地方一片狼藉,一时半会是清理不完的,阿麻吕只将第三峰上药王阁门前的地方收拾干净就行,杨仲安也在一旁帮着忙。
见药王阁——医圣孙思邈的住处前清理完毕,阿麻吕就对杨仲安说:“可以了,剩下的明天自有别人来弄。仲安,你也去下面玩吧。”杨仲安闻言应了声好。
阿麻吕站在高台边缘,俯身看到三星望月下的一团热闹景象,不禁衷心地对杨仲安表示赞赏:“多亏仲安你精打细算的本事,现在才能让大家挥霍一把。”
阿麻吕的长发束在脑后,扎成一条马尾,一身铠甲,腰间一把细长的刀,俨然是一副东瀛武士的打扮。他这异乡人,今夜混在一群奇形怪状的人中,反倒成了最没存在感,最不起眼的那个。
“并不全是我的功劳,有几位师兄师姐家财丰厚,让我在长安的钱庄里提到了不少钱财。”杨仲安腼腆地说。他扮成了鬼魂,裸露的皮肤都涂得煞白,鲜红的裂口挂在死僵的脸上,经过几名女弟子的妙手修饰,更显得形销骨立,不堪入目。
阿麻吕细看了他一眼,就觉得看不下去了。
他找了个借口:“你见到裴师兄了吗,我有事找他,方才宴饮时都没见到他。”不止是裴元,还有好几个高阶弟子也没出现,大概是还有什么事要布置。
“裴师兄?啊,他在那里,阿麻吕师兄你看那是不是他?”杨仲安指着藏药楼前的一个黑点问。
这你都能看出来?
阿麻吕顺着方向盯着那里,最终确认那人群中的黑点确实是裴元。
告别了杨仲安,阿麻吕慢慢往裴元那里走,随着距离渐渐缩短,他发现裴元正被十个孩子围着,旁边站着一个射师打扮的宋听枫。那十个孩子人手一个闪闪发光的提灯,身上围着同样款式的黑羽披肩。
后羿和十只金乌?
而裴元还是往日的平常打扮。
于是他被那些孩子围住了。
“裴师兄你为什么没有装扮呀?不奇怪的人会被驱逐出去的!”
“要不要打扮成我们的样子啊?我们还有多余的衣料。”
“我今天去布置一些东西,忙到现在才回来,还没来得及换上,”裴元对这些孩子解释,“我马上就去换,可不要把我赶走啊。”
见阿麻吕来了,裴元赶紧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你们的阿麻吕师兄来了!你们看——他今天看起来真威风啊——”
趁着小孩都看向阿麻吕的时候,裴元顺利从一旁脱身,临走前还朝阿麻吕挥了下手,示意这些师弟师妹都交给阿麻吕了。
阿麻吕瞟了裴元一眼,放过了他这次。
阿麻吕很快就和这些小孩闹成一片。
彼时万花谷中有十三岁及以下的小弟子共十人,其中七人阿麻吕见过,之前他们来帮自己搬东西,前些日子阿麻吕还曾教他们如何辨别药草。剩下三个小弟子都只有六岁,都还在启蒙学字的阶段,鲜少参与其他弟子的活动,所以阿麻吕未曾遇见他们。
那三个孩子分别叫做任子晋,刘移溿,宋诗林。
任子晋是三个小孩中看起来最早熟的,眉飞色舞,表情生动,活泼伶俐,像个小大人,别的小弟子在旁边说,现在他们十人和宋听枫的装扮都是由任子晋建议的。
刘移溿已经开始犯困,半睁着眼,按一定频率在点头和抬头,迷糊和清醒之间循环,还差点直接倒地而睡,被阿麻吕及时接住。阿麻吕问他要不要回去睡觉,他一边困得钓虾,一边皱着脸吞吞吐吐:“我还能……再、再坚持一会……”
宋诗林则是挺内向的一个孩子,躲在宋听枫的身后,不肯离开自己父亲半步。
“这么小的孩子是怎么通过万花考核的?”阿麻吕问宋听枫。
“心智早慧,可爱怡人,能得到七圣、谷主眼缘的孩子,不需考核,被七圣收入了门下就算入了万花谷。”宋听枫说。
……其实重点是只要可爱就行了?阿麻吕心中腹诽道。七圣收几个天真无邪的可爱孩子大概是为了转换心情?毕竟这万花谷里年纪不小的人,大都是些心肠弯弯绕绕的家伙——相信七圣面对这些人,也有头疼的时候。
这时传来一阵喧闹的惊呼声,阿麻吕往声音爆发的地方看去,看到应缃红正拨开人群朝他们款款走来。
应缃一袭白衣,头上顶着一对毛绒绒的白色兽耳,黑色长发披落在肩,遮住她原本的耳朵,于是那对兽耳看起来就像是真的长在了她的头上一般。她用红色细绳缠在自己一束头发上,细绳末端还垂坠着一对铃铛,行走之间长发摇动,铃叮作响。今夜她只描了长眉,涂了唇脂,灯笼的光火映在她颜色浅淡的瞳中,像是上好的琉璃琥珀,格外动人心弦。
万花女弟子中,单论美貌,应缃红和江饮雪最为出挑。江饮雪气质冰冷静雅,且很少花心思去修饰自己的容貌,因而没那么招蜂引蝶,而应缃红的容貌本就是妩媚惑人的类型,今天这身打扮更是将她那份招人的风韵十足十地展现了出来。
然而与其艳媚入骨的容貌不相称的是,她此刻的神情相当沉稳冷静,仿佛即刻就要挥剑而战的战士,眼中满是势在必得的决心。
“宋师兄,阿麻吕师兄,你们见到逸尘师兄了吗?”她问。
“他在水月宫,你看到水月宫哪个厅亮着,他就在哪儿。”宋听枫回答道。
应缃红道了谢,转身离去。阿麻吕看到她背后翘着一条长长的大白尾,顺着她走路的动作一摇一摆,可能是用铁丝定的型。
她经过的地方,不断有人想将红珠送给她,被她一一推辞。看来她对七艺门下的奖品毫无兴趣,相较于她真正想得到的东西而言。
宋听枫说:“这回逸尘该开窍了。”
“是啊,希望她能成功。”
阿麻吕很欣赏这位应师妹,虽说大家在口头上作了约定,过了今晚就不能再提仲夏夜游会之事,但身为女子,能为了某个人,如此坦荡无畏地打扮成容易受非议的模样,实在是颇具魄力。
连他旁边的这十个孩子也受到了应缃红美貌的冲击,从她出现至离开都没说一个字。
“哇!今晚的应师姐也太美了!”任子晋双手握拳,十分激动地打破了沉默。
有个十岁的女孩摸着自己脸叹气:“我以后能长成那样吗?有一半就行了。”
“不知道应师姐能不能等我十年……七年也行?”一个九岁的男孩说。
刘移溿也因为应缃红的美貌清醒了大半:“我,我还是喜欢有个性一点的,不过漂亮的,好像也可以……”
宋诗林弱弱地扯着宋听枫的衣角问:“爹爹,你有没有打算……给我找,后娘?”
宋听枫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小鬼,然后抬手狠敲了一下每人的头,包括宋诗林。
果然都是万花弟子,再乖巧的小孩也能让人头疼。
“好了,你们也别只站在这儿,也去猜灯谜吧。”阿麻吕笑着把这些小孩往人群赶。
等这些小孩四散而去,玩得不亦乐乎后,阿麻吕看向射师打扮的宋听枫。
“后羿?”
“有何指教?”宋听枫毫无感情地回答了一句。除了两人初次会面时,宋听枫对阿麻吕以礼相待,为他引路之外,在他渐渐知道阿麻吕本性恶劣后,就没兴趣与之深交了。
正巧,阿麻吕对他也没有多少同门情谊,他讥笑道:“后羿,你的嫦娥呢?难道飞月亮上去了?真可惜啊,今晚不是月圆之夜。”
他本来是想从宋诗林那里下手套话,但是欺负一个小孩这种事,他始终还是做不来,从宋听枫身上得来的怨愤,果然还是直接报复回宋听枫身上最好。
宋听枫冷冷看着他,似乎就要燃起怒火,不管不顾地与阿麻吕打一架,然而他却忽然嗤笑一声。
他抬起自己的一双手,轻蔑地说:“阿麻吕,你猜我这一双手能做什么?你猜我的嫦娥去哪儿了?”
阿麻吕疑惑了。
手能做什么?手拿东西。拿着笔可以写文章,拿着长针可以救人,若拿着兵器则可以……
对上宋听枫冰冷的眼神,阿麻吕仿佛突然惊醒一般,心下大骇,本能地后退一步。
“你这家伙——”
本想听些可以充当谈资,用以嘲笑宋听枫的风流韵事,却被惊天秘事吓了一跳的阿麻吕,不可置信地看着宋听枫。
他骂了句脏话:“いまいましい,该死!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你尽管往最糟的情况想,因为事实或许比你想的还要糟糕。”
“为什么?”阿麻吕问。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我有责任清除罪孽。”宋听枫冷淡地回答。亲近之人犯下罪行,亲近之人成为了罪孽,自然要由他来解决。
听懂了他的意思,阿麻吕仍然觉得他过于无情。他颇为茫然地将手交叠,摸着自己的手臂,这夜晚似乎有点寒冷了。只有前面的灯火交错,人声鼎沸让他温暖了些,他看到了被别的孩子拉着手的宋诗林,眼神一顿,转头问宋听枫:
“这就是你总把宋诗林撇在一边的原因?你无法面对他?”
“他迟早会知道,迟早会恨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做一个慈父?”
宋听枫也看到了宋诗林,那个孩子在人群中,偶尔还是会转头看自己的父亲。他皱着眉头说:“多余的感情以后会妨碍他,现在这样是为了他好。”
“你……”
阿麻吕意识到了他这句话里隐藏的某种决心,看到了无法挽回的过去,和无法避免的未来,两者因为这句话而连在了一起。
他本来是想让宋听枫倒霉的,但知道了他以后可能有的命途,却丝毫不觉得高兴。
我这是在同情宋听枫吗?阿麻吕问自己。
不,宋听枫活该,我不同情宋听枫,但我可怜宋诗林,他的命运里被强制埋种下了仇恨,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
阿麻吕看着宋听枫沉静如水的神情,心里那股想找茬的劲又骤然升起。
他猛然出拳揍在宋听枫的肩上。陷入自己思绪中的宋听枫反应不及,结结实实地挨下了这一拳。
“你干什么——”
“你未免太自以为是了,比裴元还要令人厌恶,”阿麻吕嫌弃冷漠地看着他,“不,裴元比你好得多,你这为了某人好的理由完全是为了自我满足。”
“把自己的破事甩给孩子,这得是多没用的父亲才能做出来的事?”
阿麻吕眯起眼睛,语带讽刺:“你若认为自己背负着深重的责任,那就麻烦背负到底。宋诗林何其无辜,不应该被你牵扯进来。你要负责让他这一生过得开心,给他留下寻找幸福的自由,这是你身为父亲应该做的。”
“试着瞒他一辈子,把那堆破事都烂在你自己心里,任凭它腐烂发臭,哪怕你心里为此发疯,也都别影响到宋诗林。”
“我这个无关之人听到这破事,都觉得甚为扫兴,令人作呕,好在过了今晚我就会将它抛诸脑后。但要是宋诗林知道了,那将成为他深入骨血的梦魇。”
他摸着挂在自己腰间的长刀:“或者,你要是真的痛苦到活不下去,我可以为宋诗林代劳。”
“如何?宋兄。”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宋听枫,笑容狂肆嗜血。
见宋听枫呆愣在地,似是被他的话惊骇到了一般,阿麻吕颇感无趣地转身离去。
“啧,我去找些乐子,你就继续愣着吧。”
阿麻吕走后,宋听枫坐在藏药楼前沉思着。片刻之后,他也站起身,朝人群走去。
阿麻吕对奖品也兴趣缺缺,但他对灯谜倒是很有兴趣,于是就当了一回好人,免费帮别人,尤其是师弟师妹们解谜。灯谜都是书墨门下的高阶弟子搜罗而来,不少都很有难度,让阿麻吕也觉得难解。
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灯谜换了一批又一批。负责替换灯谜的书墨弟子苦恼地跑过来,将虞罃的口信带给阿麻吕。虞罃向阿麻吕抱怨,本来他看不见宴会盛景,还要出灯谜就够惨了,阿麻吕居然还来给他加重负担。
“好,好,我知道了。”阿麻吕笑着答应不再搅局。
不猜灯谜,他便将注意力放在了别的事上——欣赏众人的装扮。
不得不说,女同门的装扮水平明显比男弟子要高出不少。不少男弟子的样子,那叫一个粗陋不堪,奇形怪状。相反女弟子们的装扮,整体和谐而精致,配上精心绘制的妆容,显得古灵精怪,讨人喜欢。
比如那位陈小妹姑娘的猫爪,就特别可爱。
阿麻吕有些出神地盯着那猫爪,没注意身旁,不经意间撞到了人,是一位佩剑的舞姬,他连忙道歉:“抱歉,师妹。”
那舞姬身材清瘦,蒙着面纱,被阿麻吕撞到反而有些惊慌。
她用手臂遮挡着脸,含糊不清地说:“没,没事。”
嗯?阿麻吕将目光落在这名舞姬身上。
没听错的话,刚才那分明是属于少年人的清朗嗓音,而且很耳熟。
“……云西?”阿麻吕试探地问了句。
“……我~不~是~”舞姬掐着声音否认。
不,你分明就是。
阿麻吕打量了一番云西的装扮,忍不住大笑出声:“哈哈哈哈,云西,云西你怎么这副打扮,这可真是,哈哈,真是杰作啊~”
倒不是云西的样子滑稽可笑,而是他实在是太适合扮舞姬了,简直就是天衣无缝,如果云西不出声,那完全就是一位美娇娘。
舞姬,不,是云西,见旁人侧目过来,急忙把阿麻吕拉到人少的一边。
“阿麻吕师兄,算我求你,你别笑了,不要让别人注意到我啊!!!”他气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可惜他此刻的脸上画着我见犹怜的完美妆容,被气出泪水,眼角点点水光,看起来也像是美人感伤垂泪。
阿麻吕见状笑意更深,眉眼都弯成了狐相,但也记得给他留面子,没再笑出声来。
“云西——”一只绑着护甲的手搭上云西的肩膀,“你跑这里来做什么?不是说好了陪我猜灯谜吗?”
云西仿佛被烫到了一般瞬间甩开那人的手,接着迅速躲到阿麻吕身后。
来者是一名武将,浑身上下透着一股霸气,就是个头小了些,而且声音也让阿麻吕觉得莫名熟悉。
“方师妹?”阿麻吕问。
“阿麻吕师兄?”来者应道。原来真的是方洛。
方洛的步态举止本就不像别的女子那般扭捏柔弱,反而飒爽大方,犹如少年侠客,今晚她又将柳叶眉描成剑眉,用自制的染料将脸庞涂成小麦色,配上一身武将的装扮,看起来就是个真正的少年郎——比旁边的云西还多了几分男子气概。
这两人真有意思,平日里是欢喜冤家,如今还玩起了性别倒错,阿麻吕忍俊不禁地想,并且平日都是调皮的云西惹怒方洛,让她气得无话可说,而现在,情势完全反转了。
“阿麻吕师兄,你身边的这位虞姬,今夜是我的人,”她朝阿麻吕露齿一笑,“我要带走他,师兄你没有意见吧?”
阿麻吕立刻把云西推过去:“项王您请。”
方洛的笑意几乎要溢出脸庞,她难得温柔地和云西说话:“我的虞姬啊,不是你建议说,我们可以扮演项王虞姬吗?你现在又是为何不快?”
云西气鼓鼓地说:“我当时想的可不是我穿这件衣服!那么多人看见我穿成这样,以后我的脸往哪儿搁啊!”
方洛扯下他的面纱,贴近他的脸看了一会,弄得云西脸红不已,然后她笑着说:“这你大可放心,我给你上的妆很完美,只要你等会不说话,或者说小声点,我保证没人能认出你来。”
她摸着自己的喉咙,哼了一声,再开口时已完全是一副男声:“没办法,谁让裁缝师傅把我们俩的尺寸记反了?”
“这样可以吗?他们认不出我,便也看不出你是谁了。”
云西小声地抱怨了几句,最后还是挽上方洛的手,点头答应了。
阿麻吕目送小个子的项王和比项王还高的虞姬走远,直到两人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
这些后辈的花样真多,他心里赞叹道。
他迈开步子,继续寻找有意思的人。
忽然人群之中又骚动起来,这次受众人瞩目的,是一身奇怪打扮的商丹。今晚所有人的打扮都很奇怪,但商丹的最奇怪,她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她把长发剪短了,戴上了一顶奇怪的黑色高帽。
上身的里衣是白色的,有着奇怪的领子。下装和外衣都是黑色短绒的料子。外衣敞开,前短后长,后摆裂开,如同燕尾。裤子贴身,可以清楚看到她修长直挺的双腿。配上黑鞋黑手套,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只白腹黑背的燕子,明明是这么奇怪的装扮,却有种奇异的美感。轻盈,灵秀,洒脱,甚至是颇为英俊的气质,与周遭的怪力乱神截然不同。
众人一拥而上,围着她问个不停。
“商师姐,你这身衣服是你自己做的吗?可真特别!”
“这衣服做起来难吗?我也想做一身这样的……”
“这衣服不是我做的,”商丹回答道,“几年前我在长安时,遇到一位奇怪的外邦商人,他将这套衣服卖给了我。”
她用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摸着下巴,回忆了一下,然后吐出奇怪的强调:“啊~小姐!这是在大约一千三百年后,会流行的衣服。恳请您慧眼识珠,用黄金买下这套衣服,让我能买到回故土的船票——虽然此故土非彼故土,但我仍想将自己的骸骨埋在那里。”
“那个奇怪的外邦人是这么说的,我见这身衣服款式新奇,就买了下来。”
众人一阵哄笑,没人把她的话当真,只当这是她为了今晚特意编造的前缘背景。
小孩子们凭借体型优势,成功挤到了前面。任子晋,刘移溿,宋诗林三个更是杵在了她面前,眼神闪闪发亮地盯着她。
任子晋和宋诗林伸手想去抓商丹燕尾般的后摆,被她一把拿开。
她挑起眉,似笑非笑,狠狠薅了一把这俩小崽子的头。
“谁教你们对姑娘家动手动脚的,嗯?”
“呜……”宋诗林委屈地抱着头,缩成鹌鹑。
任子晋却还不死心,又想去摘商丹的帽子,于是被她按在怀中一阵搓揉。
刘移溿见伙伴被商丹教训,却是更加精神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惩治完毕,商丹两手分别提起任子晋和宋诗林,问:“这俩是谁家的孩子?”
宋听枫从人群中走出,接过她左手的宋诗林:“这是我家的。”
“商师姐。”见任子晋没有人来领,阿麻吕便走上前,从商丹的右手上提下任子晋,将这孩子安稳地放在地上。
商丹左看右看,没看到自己要找的人,便拉着阿麻吕问:“阿麻吕师弟,她——你有看到穿白色羽衣的人吗?”
阿麻吕摇摇头,表示否认。
“那她应该是先去那里了。”商丹嘟囔了一句,然后不顾人群的挽留,独自离开了三星望月。
任子晋和刘移溿本想跟着她走,被她一个鬼脸吓在原地。
“可别坏我的好事啊,小家伙们。”
商丹走后,阿麻吕再看别人的装扮都觉得乏善可陈,颇为意兴阑珊。
刘移溿的精力也终于用尽,扯着宋听枫的衣服说:“后羿叔叔,我可以退场了。”
宋听枫配合地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拿箭羽戳了下刘移溿的小脑袋:“你可以回去睡觉了,小金乌。”
刘移溿高兴地熄灭了自己的灯笼,下一瞬就陷入沉睡,身体无力地倒下。
阿麻吕眼疾手快地捞住他:“……”
这孩子真的是随时随地都能睡着啊!那名天工弟子说的一点都不假。
“刘师弟是住在哪里的?”阿麻吕问周围的人。
有人出声道,刘移溿是谷中某位客卿带来的小孩,那客卿很少出现在人前,不知道他住哪。
“诶等等,”陈小妹站了出来,“这孩子住在我祖父家附近,先让他在藏药楼睡一会儿,等我要回去时会带上他。”
“那就交给陈师妹了。”阿麻吕把刘移溿递给陈小妹,她豪爽地把小孩扛在肩头,和身旁的男子往藏药楼去了。
宋听枫问宋诗林:“你要不要也回去睡觉?”
难得可以赖在自己父亲怀里的宋诗林奋力摇头,看起来像只甩水的狗崽子。
他的眼睛又大又黑,还湿漉漉的,带着显而易见的孺慕之情。
“不是有,有一只金乌,留下来了,一直当太阳吗……我,我可以当……”宋诗林吞吞吐吐地说,抬眼看宋听枫,发觉自己的父亲没有生气的迹象,就高兴地露出笑脸:“我想当留到最后的那一只太阳!。”
宋听枫认真看了他一会,最后摸了一把他的头:“随你决定。”
阿麻吕离开人群,独自一人在山门前吹着夜风。今夜无月,但有满天的星辰可观,他无聊而认真地辨认着天上的明星,忽而瞥见山路下有一人,那人身着斗篷,拄着拐杖,身影微偻,步履缓慢地登着山路。
阿麻吕睁大了眼睛,心里满是不可置信,但随即而来的就是不能自已的激动之情,他疾速飞奔到那道身影面前,只恨自己的铠甲太沉重,拖延了速度。
“师父!!”
阿麻吕微喘着气,欣喜而意外地说:“您怎么回来了!是突然提前了吗,怎么就您一人——”
阿麻吕的笑脸凝固起来,他从自己的话里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万花谷的医圣,年过耄耋的老人,怎么可能孤身一人,在夜晚的时候回万花谷?
那个医圣打扮的人心虚地背过身去,拉低兜帽。
阿麻吕怒气冲冲杀气腾腾,大力将这人的兜帽扯下,一把扭过他的身子。
果不其然,见到一张熟悉的,目光左右游移的脸。
阿麻吕在盛怒之下笑了。
“裴元我要杀了你——”
一番争斗之后,阿麻吕被裴元压在草地上,束起来的头发也被弄得铺散在地上。
“不要总是这么冲动,听我一句解释吧,阿麻吕。何况你也打不过我。”裴元无奈地说。
他心中叹道,唉,师弟发怒的时候简直像只狂暴的狮子,叫我心有余悸,没想到我还没成亲,就领略到了河东狮吼的威力。
这么一想,裴元又觉得和阿麻吕的这一番冲突颇有趣味。
反正仲夏夜游会的事,不是过了今晚就不能再提了吗?
趁这个机会,多欺负一下师弟,好像也不错?
阿麻吕狼狈地躺在地上,恨自己比裴元少了几年学习武艺的时光,恨自己怎么就比裴元小了那么多岁?要是这师兄弟的身份能调转过来,他定要以大欺小,让裴元吃不了兜着走。
他狠抓着身下的草叶,恨极了受制于人的感觉。
裴元察觉到身下之人被气得发抖,深感不妙,忙松开对阿麻吕的压制,出言缓解他的情绪。
“我发誓,我穿师父的衣服,绝不是想戏弄你,欺骗你的感情。”
这是实话,裴元穿上这身衣服是想吓别的同门来着——因为他认为自己的师弟肯定能一眼看破他的伪装,不会被骗到。
结果没想到,阿麻吕一见到他伪装的医圣,就失去了理智这东西,整个人都变得十分地,嗯,乖巧,讨人喜欢,是裴元没见过的另一面。
这可完全是意外收获。
“你又想骗我,”阿麻吕咬牙切齿地说,“你不是准备了一套刺客的衣服吗?你为什么不穿那个!”
“我本来也是要穿那身的……但是——”
裴元颇为无奈且头疼地说:“在我准备换上那套衣服的时候,那只巨猿又出现了。”
“近些日子它都没出现,我还以为我跟它的恩怨已经了结,今晚它突然出现,我反应不及,就被它抢走了衣服。我想它是看见了我们今晚的活动,特意来找茬,所以没抢被子,却把我的衣服抢走了。”
“为宴会准备的衣服没了,我想起之前给师父准备了一套备用的行头,放在柜子里,顺理成章地就——”
“你可以回韦编居查证,墙壁又破了个洞。”
“……总,之!你先从我身上下来!”阿麻吕没有被这解释安抚,依旧露着想杀人的恶狠狠的眼神。
“行行行,”裴元应道,又多嘴地解释了一句,“你的盔甲太重了,我才压着你,不然像上次那样让你在上面也行。”
阿麻吕听得青筋暴起。
他真的,真的很想和裴元来一出同门相残。
盔甲确实有些沉重,方才的争斗又让阿麻吕有些脱力,他只好用长刀支撑自己,半跪在草地上,同时警觉地防备着裴元——裴元自觉地站在了五六步外的地方。
夜风吹起他散乱的长发,他狼狈的模样和冰冷的眼神,让裴元想起了受伤的鹰隼。阿麻吕盯着裴元,语调冷淡地开始骂人:
“活该!渣滓,杂鱼,混账!烦人的知了,恶心的鬣狗,浪费粮食,没有胃的家伙,去死!”
裴元:“……”为什么我听师弟骂人,不仅不会生气,还觉得师弟很可爱?骂人不带对方亲属,也不走下三路,反而找些奇怪的形容词,这真的很可爱啊!
他从草地上拾起阿麻吕的发带,再走上前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真遗憾啊,师弟。”裴元在星空下发出一声叹息。
他把发带塞到阿麻吕的手中,带着灿烂至极的笑容,凑前去看师弟不忿的神情。“我可是很喜欢你啊。”
在他说完这句话的瞬间,三星望月这一片的天空顿时亮如白昼。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不知道多少朵烟花,压缩在极短的时间内,在黑夜的幕布上一同绽放,华光熠熠,耀眼灼人。
仿佛星河在三星望月的上空被点燃,如火烧连营般炸成了一片。
周围的世界全变成了一片光亮,山体,湖泊,草木,通通陷入了白光之中。
在这突然的变故中,两人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对方的手,在彼此的眼中看见了璀璨华光。
奇景只持续了片刻,这些一同绽放的烟火也几乎在同一时间湮灭。黑夜与星空又回来了。
裴元看着阿麻吕,阿麻吕也看着裴元,世界寂静无声。
直到三星望月上爆发了人群的欢呼声。
在揽星潭的拟星台上,架着数十架样式奇特的炮台,堆着一地的烟花。
“没事吗?放这么多,谷里的客卿都会知道,就没有保密性可言了。”一名万花弟子说。
另一名万花弟子说:“依客卿们连门都懒得出的性子,应该是不会管这事的。”
吴尘山笑了起来:“管他呢!难道你们不想把这些烟花都放完吗?大不了我们众口一词,说今晚只是天降异象。”
“要不要像刚才那样再来一次?长安扬州的烟火都没那么夸张,可真是刺激。”
今夜,秦岭深处,鲜有人来的山谷,是中原大地上最闪耀的一点。
空中悠悠飞过两道人影,好似是仙人在云上闲庭散步。
“嚯!这些年轻人玩得可真疯,老头子,我们要不要也下去玩一玩?”
“老头子,不要做个碍眼的老不死,扫了年轻人的兴。”
“行,那我们该在哪儿落脚?”
“去找云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