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号,距离过年还有一个多点儿月,县集上的各种年货卖得火热,来自全国各地的瓜果零食一应俱全。
今天程问喜又是跟着他老公一起来的,但是这次他们没有再坐公交车了,因为他嫌早晨车里的味道太大,于是他老公就特地去借了一台三蹦子。
张良汉又给他买了好多的小玩意儿,不过选来选去其实就只有那么一些东西,所以程问喜的性质也就不是太高涨,一直都是一副蔫蔫的样子。
就在刚才市里面又来了信,他的稿子好像又没通过。这已经是第三次被拒了,三家报社的编辑,一个都没有给他希望。
他们从县委门口的邮局出来,张良汉又给买了大一叠邮票,虽然这就又花掉了他十多块,但是他的心里面热热的很舒坦。
“宝贝不难过了,咱回家。”
他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捂热以后又去摸了摸小喜儿的脸,然后决定用自己的体温感化冰山,因为这个像雪莲花一样缥缈的小可怜每一寸都让他很稀罕。
“老婆,快回去换衣服,咱去爸妈磕个头就回来。”
他们回去的时候路过了田间地头,于是张良汉又忽然想起来了今天还有事没做,便赶紧带着他老婆回家去换了衣服,急急忙忙去了坟上磕头。
“好像鸡还没喂,等着我,乖宝,老公去把鸡喂了就来!”
回家的路上又看见了鸡在笼里,于是他又急匆匆的去把鸡喂了。这之后他还做了一些别的事情,譬如喂牛、挤奶、劈柴、砍树。
但程问喜始终一言不发的盯着墙,因为实在不知道他在忙什么。他在炕上坐了好半天,一直到张良汉把饭菜端进屋才回过神。
张良汉扒拉了一大碗牛肉递给他。程问喜一脸懵逼的接过来。他有些哽咽的吸了吸鼻子,然后又掉了两滴泪,不过还是没说话。
“不怕,失败是成功他妈,你就安心写吧,以后都由我来帮你寄,我以后每天早晨都去县里边卖卖菜,每天都帮你问信件。”
“牛肉好吃,你要多吃。”
“我不懂,但是我很支持你,我不怕你花我钱,你别哭,我求你别哭……”
哭得他心都碎了,今天这一天,好像全都白忙活了。外面还飘着淡淡的雪,家里面新来的那只鹅叫得很大声。
张良汉说完了放下饭碗去抱着他,用手轻轻地揉他脸,声音颤巍巍的抖了下,又继续安慰道,“不哭宝贝……不哭了行吗?你就写吧,早晚有一天会成事儿的,我相信你,你别哭啊……”
他的话总是少,也不怎么爱干活,前几天带着他出去捡柴火,这小东西嫌累还不想走。
他总是喜欢看杂志,要么就买一堆书,有不正经的武侠书,也有特正经的文学书。
他的心里似乎有个梦,关于遥远的城市,和靠着写文章发财挣钱的天真梦。
他的父亲曾经也是一个文化人,或许这就能解释了吧?能说得通他为什么那么向往书本里的新世界。
他的母亲曾经是一个大小姐,带着一堆的金银财宝躲到了山沟里,或许这又是另一个原因吧,能让人想明白为什么同是长在山沟里,咋就他一个人可以做到那么的不食人间烟火气。
他的家里面曾经富裕过,所以张良汉猜想,他其实很后悔没能够去城市。因此就很不甘心的留在了山沟里,也要不是因为自己的父亲临门一脚失了智,否则不会沦落到这地方。
表面上是赌博害了他的爹,进而把他这个当儿的也害了,可是究其根本还是有更多的弯弯绕绕,还有好多他不了解的、不熟悉的过去和梦想。
张良汉紧紧地搂着他,忽然有些害怕他离开,怕他永远也不爱自己,怕他总这样沉默寡言的不说话。
他总是这样默默地,看起来什么也不在意,好像谁也不喜欢,可是一到了床上也不拒绝。
硬拉着他去赶集、下地好像也可以,叫他做的话他也不会太生气。要说强迫他去收拾屋也不是不行的,只是做起来会比别人稍微慢一些。
他好像是在做一个随遇而安的自由人,但张良汉总觉得,有一天他会扎根在沃土里。他之前隐约期盼着自己就是那片土,可是后知后觉的发现,土地是不能移动的,只有种子才可以随风去到任何地方。
那现在他也想做种子,就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跟上去。
还好程问喜依旧蔫蔫的卧在他怀里,张良汉便又帮他擦了擦眼泪,轻声道,“先吃饭好吧?吃了饭带你出去转一圈,看看咱家地、看看咱家山,万一有灵感了呢?你说对吧?”
他用手捧起来那张脸,总是病殃殃的、软绵绵的小白脸。他好像还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孩子,可明明就已经是大人了。
张良汉的手特别大,几乎一个巴掌就盖住了他的整张脸。程问喜被他托着下巴立起来,悻悻地支棱着身子,小声道,“我不想吃……”
“不吃要饿,饿了人就不舒服,你不是今天早晨还说了要写文章吗,再吃一点儿吧?嗯?”
“……”
今天早上他确实说了,但那是在收到编辑的信之前。假如他知道自己会被连拒三次也就不说了,假如他知道自己没那本事也就不写了。
可是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假如,他程问喜就是没本事。于是程问喜就又倒了,浑身瘫软地,一头栽进了他怀里,“不吃青椒……”
“那就不吃。”张良汉夹起一筷子嫩牛肉,轻轻放进他嘴里,“好吃不?”
放平时他可不敢说不好吃,可是今天就是莫名的很烦躁,于是就吐出来,而且还吐在张良汉手掌上,“有味儿了,青椒的味道,不好吃。”
他皱着眉躺在人大腿上,张良汉却一点儿也不生气,把手里的碎牛肉放进了饭碗里,然后就着馒头一口就吃下去。
这样做或许是恶心的,但是他真的一点儿也不嫌弃,就想让小喜儿稍微开心点儿,哪怕就冲他笑一下,他都能比挣了几百万还高兴。
“乖宝,你想吃什么告诉我,马上要过年了,老公什么都能给你买回来。”
“那我要吃龙肉。”他在发脾气。
“那咱就吃龙肉。”
“我不想写书了!我真该死!!我不写了!!”
他虽然嘴上说不写了,但是哭起来却很要命。张良汉接过他的眼泪按进怀里,把他抱在身体最柔软、最火热的胸膛上。
他用两只手斜着抱,好像在抱一个婴儿,而且还是尚在襁褓里面的那一种,特别需要呵护的小婴儿。
他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老婆的大眼睛,却低头亲了一下那双脚。本来他的心里面是难受的,但是又因为这样的亲密变得很舒坦。
“我以后再也不说等了,你要买什么就告诉我,第二天我一准给你抬回来。明天我就去县里边看房子,咱先搬去县里面住几天,你想住大酒店还是自己租?老公现在还没有钱,只能租一套给你住。”
“我不想去……都没人理我!”
“怎么会没人理你?我不是人啊?我天天都理你了,你看不见我吗?”
“我看得见!”
“你只要不生气,好好的,安心的,就在家里写,随便怎么写,然后我就负责帮你寄邮件,你看这样好不好?”
“不好。我自己会寄件。”
“那我……就挣钱给你花?挣大钱。等进了城……我之前问过了,三哥说城里面的工作还挺好找,到时候咱就把这儿租出去,进城去住大房子。”
“……我要睡觉。”
“先别睡,再吃一口,吃完睡,睡醒了我带你去转两圈。这人就是心情好了才能高兴,干活才有劲儿,读书写字也有力气。”
“……”
他们把话都说完了就安静了,两个人都闭嘴,很和谐的躺在炕头上。
张良汉把他不想吃的东西全吃了,最后闹了半天,只喂他吃了一口又一口的新鲜水果。
“今天买的大红枣真好,晚上我给你做发糕。”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好像,除了这个就再没有什么可以说的。
“我不想吃红枣……我想吃红糖……”
他却还是病殃殃的躺炕头上,哪怕张良汉都已经洗完碗回来了,也还是不见有动静。
他躺在烧得火红的大床上发脾气。
张良汉用火钳捅了捅,旁边的那团火燥起来。
他捡出来了那一大坨还没有燃烧尽的大木块,然后把一些碎枝和草灰填在里面,充当保温剂,免得待会儿回来的时候火灭了。
他忽然从床上爬起来蹦了蹦,好像终于开心了一点儿了,开始翻箱倒柜的找衣服。
“在找什么?”
“我想换身衣服再出去……”
他把头埋在柜子里使劲找,好像要把木头的柜子挖出来一条海底隧道。
“那我也换。”
“你别换了,你不是下午还要去地里吗?冬天洗衣服很伤手,别换了别换了,就穿这个。”
“没事,我洗澡的时候顺便就搓了……还是换一个吧,免得让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是你跟班儿呢。”
“那你换……裤子吧?真的别用手洗了,你看你的手都搓红了,只是随便洗两个碗就那么冻,这一个冬天下来还不冻坏了吗?”
“那就不换了。你穿的真好看。”
他穿的是真好看,从头到脚都是好看的,从来没有人能这样好,在张良汉眼里,他就是最棒的。
他擦了擦拾火的脏手去抱了抱,程问喜还是没拒绝,反而把脑袋埋在他怀里,趴在他的颈窝处问道,“我还想买一条围巾,给你买……但是可不可以当是我预支的稿费,又没有挣到钱……我知道我写得还不好……”
他写的已经很好了,再也没有人比他好。张良汉搂着他的腰和腿,轻轻地侧过去,吻了一下他的头发,“先把帽子戴上,下回咱去的时候再买围巾。”
他哪怕就是随便说的也可以,这辈子一分钱都不挣也可以。张良汉拉着他的手揣进衣兜里,他的围巾没法分,但是走出去以后,手套是一人一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