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还了钱,十八晚上开始吵,一直冷战到了廿四、廿五,但这期间程向忠一直没有再来过。
那帮要债的倒是很利索,走的时候不仅把马扎和桌子都带走了,甚至就连喝完的酒瓶子都收拾了。最后只留下了满地的瓜子皮和零食袋,自然是张良汉去把地扫了。
整个家里头还剩下六千块,不过还好,眼看着马上就要开春了。
开春以后就要准备着卖猪和羊,那羊本来是不打算那么早卖掉的,可是架不住程问喜太倔强,非说马上就要去城里。
于是他就只能憋着一股气,强忍着不高兴,顺带就把羊也卖了。
春分之前搞定了猪和羊,紧接着没过几天鸡鸭鹅也消失了。
院子里忽然变得很安静,张良汉开始感觉到不习惯。这时他便心想着,还好大棚里的种子都还挺健康,于是就趁着还没走之前,赶紧去把苗种上。
育苗的时候一颗一颗的用了心,栽下去的时候倒也没忘了要给他们多多的浇水施肥。
在那一大片还没有被翻垦的土地上,好像就只有他们家那么早,天还没亮就已经开始犁地了,就连牛看起来都倦倦的。本来用牛慢慢犁地就是很累的,但是又因为这最后一年的收成全看他种的好不好,所以他就一粒一粒的往上撒肥料,然后又一瓢一瓢的、不厌其烦的弓着腰给土地浇水。
一直到把这片田都浇透了,才慢条斯理的起身去往下一亩。
“这么早啊?不怕冻?”他正一言不发的做着自己该做的,斜对面走过来一个人,十分惬意的跟他打招呼。
这会儿已经快到晌午,那人肩上也扛着锄头,看样子也是刚从自家地里走出来。张良汉便抬起头笑了笑,忽然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难受的,甚至还十分热情的回应道,“新品种,说是能抗冻,就先试一试呗,万一呢。”
“啥品种啊?这啥苗?我咋没见过呢……”
“蜜一号,甜瓜种子,我也没见过,先栽下去试试吧,万一就结果了呢,到时候给你们家送俩去,你家那几个孩子不是爱吃瓜嘛,正好让他们帮我尝尝,看看小张叔种的甜不甜。”
“这啥瓜种这么早啊……真没见过!这不才刚开始育苗吗,我说你可真行,也不怕把过几天降温把瓜苗冻死了。”
“降不了,那他妈天气预报都是哄人的,你看哪次准过了?”
“呿!不跟你说了,回家吃饭了,你也赶紧吧!走了啊!”
他说完就走了,也不管张良汉是啥表情,远远看去背影和张家村里的每个人都一样,可是又好像和每个人都不一样。
张良汉抬手抹了抹脸上还没有流下的眼泪,摸得脸上有些灰扑扑的,又挽起袖子去擦整张脸。
他一个人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心说今天还是就他自己吃,也不知道吃点儿什么好……
程问喜已经回家了,回了自己的娘家,说是要回去取户口。不过他这一走就是好些天,一直也没个信儿,所以很明显,应该是还在跟他吵架呢——十八号的那天晚上,他们俩因为要不要立刻进城这事儿闹起来,于是当天晚上的晚饭也没咋吃,第二天一大早,他自己拿着钱就坐车走了。
桌上留了一张纸条,说是要回家去冷静下,然后最迟廿五之前就回来,不会再让他出一分钱!
最后一句话他是怒着写的,尽管张良汉不认识太多字,但是却可以从他的笔记里面清晰分辨出他那时的脾气和心境。
这一横没有连着捺、这一撇写的太飘逸,这说明他走的时候就还是在夜里,天都还没亮呢,一个人气鼓鼓的,坐着平时最不喜欢的公交车回家了。
他们家在的那个村叫户子沟,距离张家村也就十几里,直线距离可能不算太远,但是因为左边还隔着一座山,右面又横跨了一条河,所以回家的路就有些长,所以自从他嫁过来以后就没有再回去。
张良汉一直想啊想,想到了下午一点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没吃饭。
他起身去地窖里随便捡了两个土豆子,把洋芋切成坨蒸熟了,又和着昨天晚上剩的素臊子垫吧垫吧两口就吃饱了。
然后他就爬到炕上去睡午觉,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表情呆呆的。
本来这个时节才应该正式开始育种的,除了他过年前特地在大棚里面栽的那几窝,还需要花更多的精力去种土豆、种玉米、种白菜、种地瓜。还需要种好多好多的食物,还需要把那一亩又一亩的地都撒满粮食。
不过既然他们都已经决定了要进城里,那么自然这些就用不上。
张良汉躺在床上裹着被,忽然觉得浑身上下都凉飕飕。
爬起来一看天好像变暗了,伸手抹了抹窗户,没眼花,确实是天暗了,不是他家的玻璃脏。
他们这儿的天色一暗就要下雨,但是不像南方的黄梅雨那样连绵不断、滔滔不绝,一般只下几小时,最长一天之内也就结束了。
屋子外面还晾着几床被,这些被是之前程向忠睡过的,因为这段时间他一直都没回来,所以这两天才正式把他的被子、褥子都拆下来洗了洗、晒了晒。
他走出去把这些已经干透的被子抱回来,然后就按个叠好,再按大小整整齐齐的摆进了柜子里。除了主屋里面的那个靠着炕的大柜子,左侧的偏房里面还有一个红色木头的大立柜,特别大,那是他老娘早些年出嫁的嫁妆。
张良汉慢条斯理的把这些东西都收拾好,便又准备回去睡午觉。
他实在是找不到事情做,这些天除了睡觉就是吃饭,要么就是去地里逛。
就是因为不想自己显得太无聊了,所以今天才发了疯一样的早早就把还没有适应能力的瓜苗都给种下去。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疼死了,抬头看着天,抱着双手站在门口缓了好一阵。
忽然他瞥见院子口路过了一辆车,是很罕见的那种车、是从城里面来的出租车。那辆白绿相间的出租车飞驰而过这座小院子,可是还没有开出去多远又马不停蹄的滚回来。
程问喜被他小学同学的车技甩得眼花缭乱,只差一点儿就要吐了,不过还好他没吐,不然真的是丢大脸了。
“就这儿……赶紧停!”
他跟那同学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不过人家如今也算是发达了,进了城里面开出租车,一个月能挣不少钱。
人家笑呵呵把他放在了院门口,撕巴了老半天,最后只收了他二十块,刚好够人家一份油钱,说什么也不多要。
没办法,他只能红着脸应下,说实在话这人以前真的没有他富裕,但是看看他现在这样子,再看人家的新车子,简直就是肉眼可见的落魄了。
风水轮流转。程问喜在心里默默地感叹。
他从车里走下来后老同学又热情的帮他把后备箱打开,紧接着还更热情的替他把一箱一箱的书和家当都搬下来堆在了院门口。
“再见!”
他站在院门口挥挥手,一直目送着出租车开出去好远,被灰尘迷了眼都不敢眨,生怕人家瞧见了不高兴,以为他还敢摆架子。
一直等到车子开出去彻底的不见了,程问喜这才放心的往家走。
他走啊走,他搬啊搬,堂屋门口那个人好像是死的,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都不晓得来帮他!
“让开。”
他好不容易把书搬到了屋门口,张良汉却还是木木的,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他。
“我叫你让开!”
“你是……真回来了?”
他好像几年没见过一样盯着看,程问喜被他伸手拦住了,特别不高兴的推打他,“我不回来能去哪?你真有毛病!”
当时就跟他说过了,要先回去,除了取户口还要搬东西。合着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呢?莫不是以为他真在耍脾气?!今天这个城他是非进不可!绝对要进,而且还是立马进、最好是明天走、一刻都不带停歇的那一种!
看看人家开啥车。看看人家那脸色。
越想程问喜越觉得自己才有毛病,怎么就找了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蠢东西?早知道就不嫁他了,反正都是被人买,还不如跟个有钱的……
可他还没有把这些气话说出口,张良汉一把就搂住他,直接揉进怀里面。
还不等他发脾气,张良汉掰开他的嘴,好像欲求不满的狗一样很用力的亲舔他。
“我就知道你不爱我……”
他一个人在这儿等了好多天,要说某些想法一次都没有出现过肯定是骗人的。虽然张良汉也说不明白到底是为啥,但确实就害怕他这样,一个人独活着,一点儿也不依靠他……
他宁可付出血和汗的代价也不要失去这种被依靠的滋味,他就是喜欢给程问喜当牛做马,哪怕就真的辛苦一辈子。
“就、是、不、爱、你……”程问喜却还是很倔强,红着脸瞪着他,用力戳他的胸膛。
“我在家考虑了好几天,已经决定了要走了,再过几天把牛和剩的几只猪崽都处理了,两条狗能带上吗?就让他们俩看个家护个院还是可以的。”张良汉说完后目光坚定的看向他,再也不敢犹豫了,甚至还莫名生出一股立刻就要走的勇气。
“那么多东西……你告诉我怎么带?带去了又放哪?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市中心租个两室一厅得八百块,每个月还要支出水电煤气和生活费,两个人住,就算一个月只吃四五百,顿顿都在家做,杂七杂八的电话费、坐车的通勤费……没有一千五,根本都不够花。”
“你让我想想……咱进屋、你让我想想……”
想想想,他其实根本就不明白。程问喜只不过瞎编了一堆数字来恐吓他,果然他立马就上当了。
只见他一脸茫然的皱起眉,然后俩人进了屋,他又坐在炕头上说道,“那我们进城去了能干啥呢?你又不会种地,我又不会写字……还能干什么?”
“你现在手头不是还有一万多?进城去开个早餐店,再兼职卖卖水果不就行了?”
“可我……我就会揉面、我连肉馅都和不好……”
“和不好可以学啊,我们就拿着这些钱进去先闯一闯不好吗?我已经不想再等了,我不想看到他,一点儿也不想。”
“那我尽早安排,你等我把牛卖了……”
其实他心里根本就没主意,但还是要装出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假装自己还有本事。程问喜见他呆呆的,就坐在他旁边,忽然很小声的说道,“那我就听你的,你不要生气了。”
“我没生气,你别吓我……”他好像从来都没道过歉,所以这一下给张良汉整不会了,转过头盯着他,仔仔细细的看了好一会儿,“……能不能抱抱你?”
程问喜点点头,被他抱了好久,脸也红了,腿也软了,“好了、不要了……”
“不让我抱也行,那你能不能立马给我生个娃,我真不想再这样了……有了孩子肯定你就不会再撒气了,他们都说当了妈妈以后会变温柔……你都要吓死我了……”
他走的这些天没有一天张良汉不在思念他,甚至有时候太想了了,夜里还会莫名其妙的掉眼泪。
张良汉现在只懂得这一种方法,尤其是离开了他所熟悉的土地和村庄,在一切都还是未知数的情况下。他再也不敢冒着巨大的风险吵架了。他再也不敢继续这样假装自己很有把握了。他其实也很害怕,因为一旦离开了这个家,进了城以后一切都不属于他。
程问喜用手抓着他,脸已经熟透了,红红的,粉粉的,底色却是淡淡的,好像白玉一样无暇。
“想不想我?”
他忽然就不说话了,甚至也不抬头看,那副含羞带臊的模样,一下子就让张良汉想到了结婚的那天晚上。
“说不说?”
他倔强的抿着唇,很高傲的的仰着头,张良汉忽然余光一瞥看见了窗户外面的惊雷,紧接着又注意到了这场淅淅沥沥的大雨。
好像一瞬之间天暗了,这场春雨来得太突然,急切如大珠小珠落玉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