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剑三主播同人 > 【儒微】贺新郎
    三月三,天气新,春光好,宜八卦。

    姐妹们上巳节祭典,围坐一起交头接耳,头一件新鲜事,不约而同讲到羽弦弦。

    讲羽弦弦近日红鸾星动,捡了个野男人。

    羽弦弦喜欢捡东西,教中八只猫,五只是她捡来的,一二三四五起了名字,老三老四搞在一起,又生了三只小的,分别取名闪避、会心和破防。

    闪避四个月大就呆不住,天天不着家。前两天照例跑得没影,羽弦弦出门去逮,猫影子没摸着,倒是在山沟里撞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

    野男人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躺在杂草丛中气息奄奄。羽弦弦凑近一摸,从尘土血垢中摸出一副顶好的骨相,当即扛着野男人回了教中。

    小门小派地处偏僻,人迹罕至,家人们平常没热闹可看,憋出一身的怨气。羽弦弦捡到野男人的消息在一干闲出屁的教众中不胫而走,不出半日便来了四五波人看新鲜。

    昏迷不醒的野男人躺在床上迎来送往,舞扇子弹曲子吹笛子玩虫子的姐妹都来一显身手,甚至还有个新学了太玄经的摆了五行八卦,神神叨叨跳了一回大神。

    兄弟姐妹们折腾得声势浩大,野男人连气都没多喘一下,倒是大大小小的皮肉伤得了处理,脸也擦得白净,果然露出一副棱角分明的好看皮囊,叫羽弦弦又受了姐妹们几句称赞调侃。

    晚些时候,教主也来凑这个热闹。

    正所谓穷山恶水出刁民,羽弦弦的门派设在第一等穷乡僻壤,羽弦弦的教主就是第一等刁民。

    刁民头子穿着黑白相间不伦不类的假道袍,梳了个略显风流的发髻,大摇大摆走进羽弦弦的房间,点名要收新人的保护费。

    被羽弦弦摆弄着套上低级弟子服的野男人坐在床沿,垂着头安静地让羽弦弦给他诊脉。羽弦弦云裳心经出身,好不容易逮住个不知她底细的,二手离经易道的蹩脚功夫尽往野男人身上使唤。于是刁民头子叼着草根十分嚣张来收保护费的时候,就和浑身上下扎满了太素九针的野男人对上了眼。

    “呦!”刁民头子教主吐掉嚼烂的草根,下意识挤眉弄眼起来,“这不是那谁吗?怎么会屈居敝教?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

    教主是刁民中的人中龙凤,惯会阴阳怪气,一张口就叫人想掐死他。野男人却是十足的好脾气,眨着无辜的一双眼,“你认识我?”

    总之,野男人失忆了。

    羽弦弦在一边耐心解释,从五运六气讲到阴阳脏象,从黄帝内经引到素问灵枢,拉着教主一起把典型病例野男人从头到脚摸了个遍,最终盖棺定论——

    “摔坏脑子了。”

    教主仍旧将信将疑,在野男人身上上下其手。失忆的野男人深知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道理,任其捏扁搓圆。

    教主摸够了,挠着下巴想了想,这么听话确实是脑子不行了。不如把他带在身边,好好让他感受一波刁民的关爱,还能随时用作自己的出气筒。

    教主拿出一份卖身契:“你叫洒比,是天上地下六合独尊第一花间漓七的座下小弟,前几天漓七卖给我教的锅纷纷爆炸,他已经付不上这笔钱,便把你抵押给我五十年还债。”卖身契黄纸一张,在野男人眼前晃了两遍就收起来,野男人没看清上面究竟写了什么,就被教主抓着手腕画好押。

    “那我在你这里都干点什么呢?”洒比有了自己的名字,还在迷茫地询问。

    教主又趁机捏一把他的脸:“哼。当然是给我端茶倒水,泡脚暖床,捏肩捶腿。”

    洒比心想这倒不难,教主看着也面善,不像是难伺候的人。

    晚上洒比真的被收拾好,抬到教主房间。

    本来洒比是留在羽弦弦屋里的。羽弦弦捡来的野男人,就这么拱手让出,那是一百个不情愿。但是教主已经寡了这么多年,还对那个该死的家伙念念不忘,入夜暗自神伤,对着长安城遥遥相望,更需要野男人转移注意力。好在时间充足,羽弦弦先借口例行检查,叫来两个姐妹琼枝和南星,把洒比关起门来训了一番。

    洒比来到教内几天,已经习惯了教中人士见面先摸两下的传统,甚至给自己编好了逻辑,可能大家都修炼的是相关功法。这两个姐妹他也有印象,前几天琼枝还枕着他的右肩膀睡着了,说野男人就是香,当给羽弦弦大赏。

    马上要去伺候教主了,现在自己什么都想不起来,洒比也有些紧张。问这叽叽喳喳几姐妹,教主怎么称呼,可有什么喜好。

    “这种时候当然要亲密的称呼啦,你可以叫他尘微宝宝。我保证,教主就好你这口。”羽弦弦拍拍洒比的脸啧啧赞叹。

    “教主喜欢听好话,你就吹他剑术绝伦神功盖世一统江湖,别人不配就完事了。”南星经验老到。

    “教主心里有人,那个人他负了教主一去不回!可别说不该说的呀!”琼枝爆出教内秘辛。

    洒比连连点头,把叮咛嘱咐牢记于心。

    眼见暮色四合,几姐妹叫他千万保密,一定小心,别把教主惹烦了。

    没想到教主看起来风流成性吊儿郎当,回到屋里已经很晚了。洒比已经困得上眼皮打下眼皮,他要伺候的刁民头子才刚进屋坐下。

    “好好表现。”教主脱了外套往床上一靠,似乎对羽弦弦的安排很是满意。

    看来是想听点好的。

    洒比试探开口:“尘微宝宝,你……什么来着,不配。我就好你这口。”

    好家伙,下午听的那些词太难记,想不起来了。

    教主马上从床沿上坐直,精神了不少,大叫谁跟你说的,你小子不会搁这装失忆吧。

    看来教主果然已经被摸透习性,还是姐妹团靠谱。这些受用五十年的锦囊秘策,就算记不太清了也管用。洒比决定乘胜追击:“不可说一去不回,可是我却爱着你。“

    这是倘若琼枝和羽弦弦在场,一定要关了门叫救命的程度。可惜现在只有洒比自己,自然不知道教主为什么两步走到他面前,再粗暴地把他拎起来。

    “不是要端茶送水吗?微宝你想喝点什么。”

    教主伸手砸了桌上的瓷杯:“这也是你能叫的?”

    “那我不叫了。”

    “你叫嘛。”教主觑了他一眼,又改了口。

    洒比摸不透教主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到底让不让他这样叫。不愧是教主大人,真是深不可测。洒比脑子转得飞快,马上找了个折中的对策。

    “微啊,你为教中殚精竭虑一定很受累,咱要不歇了吧。”

    尘微看洒比的眼神更奇怪了,但他盯着洒比左看右看,最终什么也没说。

    按教主刚刚拟订的规矩,伺候的佣人必须整夜守在床头。但洒比惯会偷奸耍滑,站了没多久就起了忤逆的心思。于是尘微躺下不到半个时辰,就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侧了个身偷偷睁眼,居然看到洒比脱了衣服挤到他身侧睡下了。

    尘微全身的汗毛一齐竖起,心跳如惊雷阵阵。洒比却无知无觉,没一会就睡着了。

    尘微本来就为近日来的怪事一个头两个大,躺了半个多时辰仍是睡意全无,洒比这么一躺,更是让他僵在原地,气也不敢喘,动也不敢动。

    春日的夜寂静而隐秘,尘微下意识屏气凝神,时光好似回到了少年时,他与那个混蛋下了晚课又偷偷溜去山下,擦着熄灯的时辰堪堪在查房前赶回来。没心没肺的混账累极了,很快就睡过去。尘微却没睡着,他听着身边人的呼吸声,想的是怎么把于睿师叔给的桂花糕藏起来独享。

    少年的尘微躺在床上睡不着,心里是称不上烦恼的烦恼。成年的尘微睡不着时,却是千头万绪绞作乱麻。

    尘微小心翼翼地翻回正躺的姿势,望着床顶的帷幕出神。白天拿漓七糊弄人,到了晚上往洒比身边一挨,就又想起消失的漓七来。

    漓七失踪在七天前。

    那日尘微和漓七像寻常一样,为着晚上吃扣肉还是炖鱼吵了一架。漓七反反复复念着开春是要吃肉的,把尘微念得头痛欲裂,直接喊来厨娘告诉她们晚上没有漓七的饭。漓七也不退让,冷笑一声就扬长而去。

    漓七并非教中人,但他武功高强,于尘微有恩,又对不熟的人表面谦和,因此很得教中不知他真面目的弟子爱戴,便被奉为座上宾,向来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他和尘微也是嘴上争执多,历来一天一小吵,三天一绝交。因此一开始,并没有人在意漓七的出走。

    可偏偏这次不欢而散之后,尘微再也没有听到漓七的消息。

    漓七的住房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甚至今日尘微跑去漓七做誊抄工作的书斋,老板也说多日不见漓七了。

    奇了怪了,大变活人?尘微越想越烦,他不由得想到了一种可能,一种江湖上如今盛传的温柔乡与英雄冢——神女招婿。

    没有人知道神女姓甚名谁,出自何门何派,只知道等江湖上有了神女的名号,便已经传遍了神女招婿的桃色八卦。

    传说神女年方二八,天人之姿,洛神在世。加之她本不会武功,却通晓各大派失传的精奥武学,置办的嫁妆更是金银如流水,便是不近女色的和尚道士,也要为这行走的武库和金库折腰。

    如此佳人,招婿自然也是千挑万选。据说神女偏爱君子如玉,尤其是带草木清香的花间游弟子。已有十数个才及弱冠的万花收到了神女共赴巫山的请帖,赴约与佳人相看。

    尘微掰着手指细数漓七的优点,弯了两根指头就停住了,思来想去,越看越觉得他是被红粉骷髅惦记上了。

    尘微当然不会相信劳什子的神女下凡广择良婿。

    神女招婿,一听就不对劲。如果真有全知全能的神女,怎么不来招我这才貌双全的优秀男青年?还偏偏喜欢花间游,指不定是惦记着万花谷什么大秘密。

    一个月前,尘微就是这么和漓七定论的,他顺便还打听了万花谷是否藏有财宝的辛秘,直到被漓七用看傻子的目光注视了一炷香才作罢。

    再之后,神女相中的花间游弟子自此杳无音信,消失于江湖上,甚至花间游大弟子秦露浓也因此失踪,神女招婿的暧昧传闻才终于变味,成了诡谲阴谋的代名词。

    尘微为这事一夜无眠,顶着浓重的黑眼圈起床一看,洒比一夜安枕,还在呼呼大睡。

    尘微心头无名火起,一巴掌扇向洒比,骂道:“规矩呢,别忘了你的身份!”

    洒比睡得迷糊,平白挨了尘微一掌也没清醒,下意识按住尘微的手安抚:“微啊,乖,别闹了。”

    尘微望着洒比的脸出了片刻的神,最终只是踹了他一脚,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留着个又睡过去的洒比出了门。

    漓七莫名失踪,尘微经历一夜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决定要去救他,当然如果漓七硬要留在神女的温香软玉中,那他于情于理也应去随一份礼。

    他走到大堂,准备叫来管事长老李阿花吩咐一下他出门之后教内的人员安排,不想刚进了门,就看到一个老熟人在喝茶。

    “哟,哪阵风把您吹来了?”尘微眼睛一眯,忍不住又阴阳怪气起来,“别是来我这逮什么人吧。事先声明,本教小门小户,可装不下什么武林高手。”

    熟人老神在在地把茶盏往边上一摆,做作地抚了抚一尘不染的衣袖,道:“是来逮人,但逮的不是漓七。”

    “哈?”尘微无语。

    熟人端着神棍的架势装了个十成十,掐指道:“漓七命中该有此一情劫。昨日我夜观星象,见贪狼廉贞二星炽盛,正是化解桃花煞的好时候。不过周遭巨门星却异常暗淡,怕是要节外生枝。因此请您——漓七的十年知交——随我一同去拯救漓七。气王尘微,应该不会怕了吧。”

    幼稚的激将法,尘微心中冷笑:“迷心咩,你这就是看不起漓七了?漓七亲口说的久旱逢甘霖,现在应当正与神女双宿双飞。你去搅了他的好事,是脑子让驴踢了吧!”

    迷心咩听他说久旱逢甘霖时,面上露出了一丝奇异的神色,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是得意,又似是怅惘。那丝神情只流露了一瞬,迷心咩便又恢复了先前的从容,与尘微打起了太极:“微神说笑了,您重情重义,为兄弟两肋插刀,一定已经备好了行李。咱们即刻启程吧。”他把“重情重义”“两肋插刀”咬字咬得极重,露出了一脸的道德绑架。

    尘微确实已经安排上了,但他和这群昔日在华山的师兄弟实际上久未来往,迷心咩此时骤然登门,态度又让他觉得怪怪的,就起了逆反心理,一屁股黏在座位上,不想动弹了。

    当是时,洒比打着哈欠走了进来,他不知怎么翻出了尘微的驰冥道袍套上,长发束着高马尾,若不是手里拿着判官笔转来转去,活脱脱一个纯阳道长本人,哪里有个花间游的样子。

    迷心咩一看是他,下意识“咦”了一声,刚要与他打个招呼,却听尘微抢先喊到:“洒比,站那干嘛,过来给我捏肩捶腿。”

    迷心咩不明所以,下意识又“咦”了一声。

    洒比却对此无所察觉,大喇喇走到尘微身边,就给他捏起肩来。

    迷心咩难以置信,下意识再“咦”了一声。

    尘微好心给他解惑:“这是洒比,漓七座下的一个杂役,漓七吃了我教太多饭,交不出饭钱,拿他抵债。”

    迷心咩眉头一皱,又定睛往洒比脸上瞧来瞧去,片刻后笑道:“别逗了,什么洒比啊,他不是——”话音未落,迷心咩便觉不对,尘微一改往日好欺负的形象,阴恻恻地朝他皮笑肉不笑:“他不是什么啊,迷心咩,想好了再说,我劝你谨言慎行,也不看看你在谁的地盘上。”

    “哈哈,”识时务者为俊杰,迷心咩摸了摸鼻子,忙改口,“他不就是漓七的一个弟子嘛,你一说我才想起来我也见过。我看这次出门找漓七还需要一个花间游作饵,他正合适,一起带去吧。”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尘微不让他点破洒比的真实身份,但迷心咩也懒得管,他只想去找漓七罢了。不知怎的,洒比出现后,尘微对出门找漓七反倒松了口,很快就安排好教中事务,收拾好行囊,并且牵来了两匹马。

    迷心咩骑在一匹马上,有些疑惑地看着骑在另一匹马上的尘微:“尘微,你这匹马也太小了,怎么载两个人?”

    尘微把包袱丢给洒比,说:“谁说要载两个人的,洒比跑着跟上我们就行。神女怜香惜玉,不乐意见这么温柔的花间弟子被我们磋磨,不就更快找上我们了?”

    洒比背着包袱,赞同道:“教主英明!”

    迷心咩看着穿着驰冥道袍的洒比,又说:“那要不要给他换件万花制服?他看上去明明像个太虚剑意。”

    尘微这下盯着洒比思忖片刻,又说:“不必,仙凡有别,他这活脱脱一个花间游,太虚剑意怎么比得上?”

    洒比点头附和道:“教主慧眼!”

    尘微哼了一声,骑着马昂首阔步地出发了,后面的洒比运起轻功,乖乖地跟上。

    迷心咩一头雾水,挠了挠头,无语地也跟了上去。

    尘微一直拖拖拉拉没出门找漓七,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尘微其实并不知道漓七去哪了。

    尘微不知道,不代表无人知道。

    迷心咩就显然知道得更多。他捧着漓七手写的一封便笺——尘微瞟了一眼,只看到文绉绉酸溜溜的两句“乳燕飞华屋”“桐阴转午”就倒了牙扭了头——边指路边研读,带着尘微连续三日七拐八绕,从一处穷乡僻壤绕到另一处穷乡僻壤。

    偏远的桐树林中,烈日当空,尘微骑着高头大马,即便躲在层层叠叠的树荫下,仍觉得燥热无比。他的马前卒洒比牵着鞍绳,正停下来就着水囊喝水。汗水混着饮水从他的下颌滑落到脖颈,再往下落入衣襟,尘微目光顺着这几颗水珠逡巡,恍惚只觉得身边的气息更加炎热。

    高温中,桐树的清香随之升腾聚集,浓郁得令人昏沉,尘微一时不察,便害了一瞬间的眩晕。

    这一眩晕便出了事,等他回过神来,前方两步远处带路的迷心咩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落在地上的纸片。

    洒比小心翼翼地挪到迷心咩原本站着的地方,捡起纸片。尘微下了马凑上去一看,是张红底金字的请帖,红底是青龙卧墨池花汁染的白鹿纸,金字是熔金为墨写就的簪花小楷,说的是巫山之约,神女相邀,枉教人梦断瑶台曲。

    洒比将请帖翻来覆去地看,旖旎情调里中只认得“洒比”二字。他问尘微这些词句是什么意思,尘微也不好说自己不懂,抢来请帖塞进怀中,故意冷声道:“淫诗艳词,为人不齿,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洒比傻乎乎地应了声好,又在原地转了两圈,困惑道:“蛮怪的,荒郊野岭请帖送了也不指条路,还把迷心咩绑走了,我们这下怎么走啊?”

    日头依旧毒辣得不像春三月,尘微抹了抹额上的汗,环顾四周。“迷魂阵罢了,”他边掐指演算,边绕着洒比踱步来回三圈,最终在迷心咩消失的位置站定,拉着洒比跺了跺脚,“原来这里就是生门。抓紧我。”

    洒比还未反应过来,脚下就是一空,情急之下整个人手脚并用,缠住近在咫尺的尘微。尘微原本抓着洒比的腰带,凌空运起梯云纵,不想被洒比抱了个满怀,身形一滞,他急忙在半空变换了三种身姿还没缓过劲来。眼见着二人要一同摔落下去,却不想洒比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往上方一送,换到自己到下方充当人肉沙包。

    尘微万万没想到洒比会做出如此举措,空中无处借力,他身法颓势已显,再调整不了姿势,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靠在洒比胸膛摔到地上。

    大事不好,瞬息间尘微唯一的念头闪过,想的是这人本来就摔坏脑子了,再来一次摔成真的傻子,我不会要养他一辈子吧。

    出乎意料的,洒比却没有摔在冷冰冰硬邦邦的地上,而是落在了一堆柔软的绫罗绸缎里。

    尘微下意识摸了一把洒比,虚头全脑,四肢俱全。他悬着的心略略一松,便起身四下探看。

    上边的桐树林荒郊野岭,底下却是别有洞天。甚至别有洞天也并不准确,应该说是桂殿兰宫,仙门瑶池。

    这里竟是一处山水庭院,空气中隐约飘荡着名贵香料的气味。院中一湾小池,引来地下泉水潺潺流动,周遭随意栽种的草木都是珍奇品种。不远处是紫檀木雕的游廊,廊檐下嵌满了无数的夜明珠,将这个院子照得煜煜生辉。

    更离奇的是院落中随处摆放的数十只箱子,里头摆满了玉石珠宝、奇珍古玩、失传秘籍,珠光宝气夺人眼球,更有甚者是尘微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物什,让他忍不住走上前要摸一摸。

    但他的手刚伸出去,就被洒比截住了。

    “干嘛,不让拿还不让摸了?乡下人想见见世面也不配吗。”

    洒比宽慰他:“教主大人呼风唤雨,要啥没有,反倒是这里古怪得很,怕是有诈,我们还是别碰这些东西的好。”

    尘微却转念想到了什么:“你吃穿用度都有漓七顶着,怕是不知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世道就是这样,有的人在长安繁华胜地吃香喝辣一掷千金,天外陨铁都当寻常兵器,可还有的人呢,一把铁剑都磨三年凑合用。”他脸上又现出了似笑非笑的嘲弄神情,“有钱多好,谁不想有钱呢?”

    洒比真诚道:“风水轮流转,人不可能一直倒霉。微啊,别担心,下次你若是没钱吃饭,可以来我家当佣人。有我一口饭,绝对饿不着您。”

    尘微哈哈大笑,目光却在这些财宝上又是流连片刻,满脑子想换了钱如何修缮他那破房子,最起码得把床换了,换了两个人躺着也施展得开的。只是神女的财宝怕是得拿男子贞洁来换,尘微自认无福消受,只能遗憾地离开。

    洒比与尘微顺着游廊往前走去,尽头是一扇木门。熏香的气味更加浓郁,空气中暗香浮动,隐隐约约还混着一缕酒香。洒比抢先一步推开门,一阵酒香扑鼻。尘微往里探头一看,里头摆满了半人高的酒坛,空出来的正中摆了一张桌子两张椅子,竟是个酒窖。

    “这迎宾之道,都给神女懂完了。”尘微与洒比说笑,扭头一看,洒比却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反而酒窖中坐了一个红衣金发的女子,以珍珠流苏串成的面纱覆面,冲他端起酒杯示意。

    女子身上绣着繁复的云锦暗纹,在夜明珠的光辉下闪得尘微目眩神迷,而她身上的香料味,混着桐树林的木香,山水庭院的花香和此处的酒香,更叫尘微头晕眼花。

    仿佛月光倾泄,星辰温柔的华山夜,尘微与人对饮,饮尽了满腹情思。

    于是鬼使神差,尘微凑上去,抄起女子面前的另一杯酒,一饮而尽。

    面纱之下,那女子似是对着他笑了,于是尘微也晕晕乎乎地对着她笑。恍惚中,有脆若银铃的声音在唱,“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财是下山猛虎,气是惹祸根苗……”

    尘微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在长安城拭剑园。

    风云录上书着夺魁的名剑队,尘微的大名赫然在列。隐元会为他打造了手执霜影璇玑的等身雕像,摆在扬州城门口供人敬仰。一拨拨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慕名而来蜂拥而至,口称恭喜微剑神,剑神剑术无双,重振气宗荣光。他的剑纯队友也对他毕恭毕敬,与他相约剑气花打到八十岁。

    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尘微趾高气扬,连纯阳宫派来贺喜的朔雪气纯也不放在眼里。

    “柳词,好好看好好学,我这手剑出鸿蒙,理解可还到位?”

    柳词恭维道:“我的亲哥,这剑术理解哪是我配学的?”

    尘微得意洋洋:“我这就把心得写成秘笈,让气宗弟子都能无门槛学会。”

    他身边的剑纯队友却笑了:“你配吗,尘微?”

    于是场景陡变,风云录上书的名字是柳词歌妤,扬州城门口的雕像是个朔雪气纯,人们交口称赞的是抓点必中柳剑神,那个剑纯的队友也不是他。

    他只是千千万万个气纯弟子中平平无奇的一个,无人知他,无人认他。

    尘微攥紧了手中剑。

    剑纯言语如刀,还在步步紧逼:“你为什么离开师门,为什么远遁他乡,为什么自立门户,为什么不敢与我相认?尘微,你自己都知道自己配不上。”

    尘微咬牙不语。

    眼前一黑,再回过神来,尘微又身处华山的论剑峰。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远处的雪里埋着个半死不活的尸体,一截破虏的衣角在风雪中瑟瑟发抖。

    尘微走过去,用腾空把他刨出来,是个冻得面无血色的剑纯,却僵硬地抱紧怀里的霜影璇玑。

    尘微一见这剑就是脸色一黯,他把剑纯从雪里扯出来,剑纯的心脉跳动得极其微弱,几乎摸不到,尘微只好度了一息真气给他。

    剑纯慢慢睁开眼,苍白的面容上,一点漆黑的瞳黑得无神。

    尘微心痛如刀绞,他的指尖轻轻搭在剑纯脉门,好知道人还没有死。

    “值得吗,”尘微喃喃,“柳词要什么名剑没有,缺你舍生忘死为他铸一柄霜影璇玑吗?”

    剑纯无力地笑了笑,幽深的瞳孔中泛起一丝涟漪,却好像透过尘微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耀锋……你真的不懂吗……”

    尘微当然懂,剑纯或许才懂了三年,但他已经懂了十年。

    狂风呼啸,鹅毛大雪落得又狠又急,奄奄一息的剑纯又阖上了双眼,尘微的手从剑纯的脉门上滑开,揽着他的身躯静坐了片刻。霜雪落在他二人的鬓发上,遥遥看去,好似两个偕老的眷侣依偎着赏雪。

    尘微心中无波无澜,无喜无悲,只觉茫茫尘世好似这一片皑皑大雪,空无一物。他抽出剑纯抱着的神兵,霜影璇玑冰冷的剑锋映出他没有温度的面容。人是冷的,但血是热的,尘微这样想着,我可以用我的血热一热“他”……

    霜影璇玑的剑刃,缓缓靠近尘微的脖颈。

    “啪!”

    尘微一个激灵,猛地睁眼。哪里有什么长安花的拭剑园、风雪凛的论剑峰,他还在这个小小的酒窖,面前站着洒比。

    回神之后,尘微只觉右手和左脸颊火辣辣的疼,腾空莫名其妙出了鞘,被丢在一边,眼前洒比一脸关切道:“微啊,你还好不?”

    尘微认真品了品,似乎找到了问题的关键:“你打我?”

    “是啊,”洒比心有余悸道,“一进门你跟发酒疯一样,挖了坛子里的酒就喝,拦都拦不住。喝两口醉倒了,又哭又笑的,最后还拔出剑要捅自己。吓死我了!还好我赶紧给你一巴掌,你就醒了!”

    尘微沉默了一下,没想到这里的酒这么毒,只闻一闻就快醉了。他转念一想,怕现在这个也是幻境,便伸手用了十分的力捏了捏洒比的脸:“我梦见你死了。现在你是活的?”

    洒比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手下的心脏勃勃跳动:“是活的。”

    尘微觉得自己没被打的右脸颊也开始火辣辣起来,他假意咳嗽一声,抽出自己的手,慌张走到一旁把腾空捡起来。

    背后的洒比还在说话:“你醉了之后喊了柳词十八次,他不会就是你情人吧。”

    “……”尘微无语,“他是我师兄,从小到大天天欺负我。”

    “原来如此,你还喊了清儒三十二次,他一定不仅欺负你,还欠了你很多钱。”

    尘微噎了一下,连腾空都收了两次才收进剑鞘。他顿了顿,缓缓地低声说:“欠的不只钱。”

    洒比似乎并没有听到他说什么,他自顾自走到门口,推开门说:“太玄乎了,这酒还不能多闻,我们得赶紧走。”

    尘微快步跟上,一边回忆醉梦中的见闻:“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红衣金发,带珍珠面纱的女人?我印象里,是她给我的——”

    话音未落,两人齐齐变色。

    酒窖的门推开后,眼前的竟然不是来时的山水庭院,而是一处点满喜烛、张灯结彩的大堂。

    红衣金发的女子捧着两个大红绣球,不由分说直接把绣球塞到尘微和洒比怀里,喜气洋洋道:“恭喜二位新郎。”

    洒比呆愣当场,尘微找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是,你们结亲不专选花间游?我只是个普通气纯,你们也看得上?要不再挑挑吧,就算喜欢紫霞功,我也可以给你介绍个更好的,柳剑神怎么样,名震江湖的人物!”

    红衣女子娇滴滴道:“尘微公子怎能妄自菲薄,公子人中龙凤,我等姐妹早已芳心暗许。默默无名又如何,名震天下又如何?公子便是贩夫走卒,也嫁鸡随鸡了。”

    “咳咳,”洒比插嘴,“我们是两个人,你怎么一分为二?可更何况强扭的瓜不甜,我们都不认识你。”

    “一女怎能侍二夫?”红衣女子笑道,“二位公子莫急,我们待字闺中的姐妹还有好几位,总能有讨公子欢心的。公子若是看上妾身,也是妾身的福气,妾身也是愿意的。”

    随着她的话语,七八个妙龄女子身着火红的新娘吉服鱼贯而出。这些女子没有覆面,姿态各异,从小家碧玉到大家闺秀,从清丽无双到风韵妖娆,应有尽有,但却都是个顶个的国色天香,倾城容貌照得满室华光溢彩,叫那些珠宝玉器都失了颜色,叫天下男人看了都会停下呼吸。

    尘微和洒比也是男人,美色当前,二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滞了一滞。

    红衣女子得意地一笑。

    下一刻,洒比忽然朗声说:“多谢姑娘美意。可是我已经有意中人了,我不能负他!”

    红衣女子笑得更为得意:“意中人?马上就没了。”

    话未说罢,那几个妙龄少女轻解罗裳,全数把吉服脱了个干净。繁杂礼服之下,她们竟只以半透的薄纱覆体,洁白的胴体在轻盈的纱下若隐若现。

    领头的红衣女子也解下珍珠流苏面纱,露出她的面容。

    尘世间竟有这般女儿,任谁见过红衣女子,都会认可神女二字只有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旁的几个少女已是出尘绝艳,而神女却让她们也黯然失色。她兼具了清纯与魅惑,温柔与冷艳,好似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又好似冰霜拒人千里之外,一颦一笑皆摄人心魄。

    尘微下意识看向洒比,而洒比紧握住了尘微的手,“啊”了一声,说:“脱衣服干嘛,你们好恶心啊。”

    神女眉眼一挑,即便如此她也落落大方,姿态自得:“还嘴硬?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轻轻挥了挥手,身后的女子们身形一动,纷纷出手。她们的武器居然就是身上的薄纱,那些纱割不烂刺不穿,进攻时轻轻挥出,碰到剑刃便变得比钢铁坚硬;防守时徐徐扯回,遇到刀锋便变得比棉花柔软。薄纱舞动间,这群女子白花花的肉体更是晃眼,加之间杂的脂粉气和女子体香,直叫人眼不能视,鼻不可闻。

    尘微叫苦不迭,更要命的是洒比还在往他身上糊春泥毫针,叫他想束手就擒都做不到。

    二人且战且退,不知不觉已退出大堂。

    这地下庄园奇异诡谲,从大堂退出,尘微和洒比毫不意外地来到了从没来过的开阔平地。神女和她一众手下追出大堂后也停了手,神女叹气道:“何必如此固执呢?留下来,美人佳肴好酒财宝随意享用,都是在外面一辈子怕也挣不到的。”

    “高攀不起!”尘微朗声道。

    “我喜欢丑的!”洒比高声附和。

    神女嗤笑,嘴角勾出一个惑人的弧度:“妾身等着二位回心转意。”

    话罢,她领着身后衣不蔽体的姑娘们回了喜堂,消失在视线中。

    刚刚这场打斗,那群女子显然有所保留,并不为取人性命。尘微自认正人君子,眼睛手脚不知往哪放,打得束手束脚。洒比自认怜香惜玉,更不好出杀招,也是捉襟见肘。但神女这么简单就放了他们一马,却是出乎意料了。

    尘微与洒比面面相觑,愈发摸不准神女的想法脾气,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再往前去。

    行至半途,尘微忽然开口:“你有意中人了?还是个丑的?”

    尘微对此十分介怀,本想听洒比亲口承认只是应急之语,却不想洒比羞涩地挠了挠头,轻声道:“也不是特别丑……”

    尘微吓得眼皮狂跳,洒比从被羽弦弦捡来到现在,见过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短短几日怎么就能有个不算很丑的心上人?不会早就恢复记忆了吧!

    尘微心下惊悚,频频用余光偷瞄洒比,而洒比好像沉浸在他和心上人的世界里,嘿嘿傻笑。

    这么傻,似乎也不像。尘微宽慰自己,又把洒比醒来见过的人思量了一遍,犹豫道:“你不会是……看上羽弦弦了吧。”

    “啊?”洒比一脸懵逼,“羽弦弦是谁?”

    这下给尘微整不会了,他状似无意说:“你以前说……我还以为……”

    “什么?”洒比专心赶路,没听清他低头自顾自说什么,“我以前说过七妹?”

    “你忘了,从前你喝多了,告诉了我一个秘密。”尘微随口一答,又想到什么,改口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忘了就忘了吧。”

    洒比不依不饶,尘微被问得头大,恨不得吞一肚子后悔药:“别给哥们整烦了,不想说就是不想说。你现在忘记了,要是想起来回头跟漓七一交代,我教主威严何在?”

    洒比还想说什么,两人已经绕过几多路,映入眼帘的是个花圃,种着一丛丛两人从未见过的怪异花卉,一人多高的枝蔓尤自耸立,巨大的鲜艳花朵足有盆口大,散发着一股甜腻又腥臭的香味,想来这就是整个地下迷宫奇特气味的来源。

    尘微凑近一看,眼前景象更让人毛骨悚然。

    这花竟然不是直接种在土里,而是以人体为壤。这里每一朵花下都躺着个人,穿着俱是花间游弟子的服制。已怒放的花,花根团团缠在森森白骨上,原身的衣物也腐烂不堪;含苞的,根茎下的人还有肉身,只是面颊塌陷身形瘦削,精气已被吸干了;还有刚刚抽枝的,叶片从头盖骨中生出,底下的人还脸色红润面带微笑,好似沉在睡梦,只是呼吸已经没了。

    尘微大骇,挨个掰过脸来辨认,那些成骨骸的就在骨头上一顿乱摸,才勉强确定这堆人肉花肥里没有漓七。

    “这就是神女招婿的真相?活人养花?”尘微捏紧了拳头,腾空剑凌空飞起,剑芒一闪,将最近的一只花骨朵斩断。那花苞落地即化作一摊汁水,渗进地里,而植株失了花苞很快枯萎,连着攀附的尸体顷刻沦为白骨。

    洒比面色沉沉,他刚想说什么,突闻身后传来一阵咯咯怪声。洒比转身之前,水月乱洒已在瞬息出手,转动的刹那,阳明指直戳怪声的来源。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这招迅如雷电,在照面时玉石俱焚就能出手,对方不死也残。却未料想对方反应更快,只往边上略微闪了闪,让洒比一指戳了个空。

    洒比的神经骤然绷紧,春泥护花的气劲已经凝在指尖,来人却没有出手的意图。

    这人做寻常家丁护院打扮,脸有一半被灰褐色面具挡住,张嘴伴随着嗓子深处漏风般桀桀的怪声:“两位,既已见了神花,可就不能来去随意了。”

    尘微皱眉:“由不得你说了算。”

    洒比若有所思:“我看这里多是武功低微的花间弟子,神女费尽心思骗来漓七这些佼佼者,只拿来种花未免大材小用。你说不能来去随意,意思是我们并非死路一条?”

    “自然,”怪人咧嘴一笑,“不听话的,才在这里做花肥。留下成亲,做了神女夫婿,就是我们的座上宾。”

    洒比眉毛一挑,忍不住道:“这种好事,你怎么不去?”

    洒比话至一半,尘微的剑已经出鞘,原来洒比引怪人交谈,只为吸引他注意力,好让尘微趁机偷袭。

    不料怪人反应实在迅速,脱口而出一句“达咩”,随即一个后撤步拉开十余尺。尘微剑花轻挽,足尖在地上一点,如影随形跟上怪人。洒比也是太阴指出手,刹那间出现在怪人身后,与尘微两面包夹。

    判官笔和腾空剑几乎同时冲向怪人,怪人不偏不倚,又是一阵桀桀的怪笑。尘微暗道不好,然而为时已晚,怪人从袖子中洒出一片白色粉末,正好把洒比和尘微都笼罩其中。

    那粉末粘上皮肤就发挥药效,即便尘微已经提前闭气,仍旧躲不开。怪人在粉末掩护下再一个后撤躲开了围攻,笑眯眯地看着洒比和尘微一头栽倒。

    不知过了多久,尘微醒来一看,他和洒比被五花大绑,丢在一个耳室内。室内点了一只红烛,四处铺着红绸,床上则摆了一套奢华的新郎吉服,大红的衣摆在昏暗的灯光下折射出细闪的暗纹。

    尘微挪了挪屁股,用脚把一边的洒比踢醒。

    洒比嘟嘟囔囔地被踹醒,刚想骂尘微两句,忽然听到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小翠,你还没有去伺候姑爷么?今天夫人大喜,你要是出了岔子,小心夫人打断你的腿!真是没用的家伙。"

    另一个少女唯唯诺诺道:"是,是……"

    随后门口窸窸窣窣有人摆弄门锁,两人顿时噤声,全神戒备,闭眼假寐。

    屋子里走近一个木头似的少女,她一声不吭,走过来就要帮洒比梳洗。

    这少女的神情和动作都十分木讷,拿毛巾给洒比擦脸的动作十分呆滞,几乎擦掉洒比一层皮。等洒比好不容易忍了下来,她又开始给洒比束发,巨大的手劲差点把洒比的头皮扯下来。

    洒比花了十二分的内力,才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不显狰狞。等到少女开始给洒比宽衣时,他终于忍不住,装作自然醒的样子,睁开了眼。

    “姑娘,你干嘛呢!”

    少女呆呆地停下手,木然地说:“夫人命我给新姑爷更衣。”

    洒比循循善诱:“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我是你姑爷,尊卑有别,你这样摸我,不怕被夫人砍了手?”

    少女眨了眨眼,自顾自想了片刻,觉得他说的有理,便点了点头:“姑爷说得对。”

    尘微插嘴道:“你要不到门口守着吧,衣服让他自己换。总不该我们两个大活人,还能原地消失不成?”

    少女犹疑,似乎是不敢违抗神女的命令。

    洒比便厉声说:“不听姑爷的话?”

    少女手足无措,双手拧着衣摆,急得双目含泪:“姑爷……姑爷别生气,小翠我……我这就出去……”

    少女说完,连看都不敢看洒比,慌张地跑出了房间,还差点把自己绊倒。

    眼见少女走了,洒比看向尘微,用眼神示意,现在怎么办。

    尘微已经挣开了绳子,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肩骨,边说:“那还能怎么办,那位神女既然看中你了,你就和她成亲呗。她又漂亮,武功又高,你也不亏。”

    洒比啐了一口:“你这么喜欢,让给你了。”

    “我倒是想要,人家也看不上我。”尘微走过来帮洒比解开绳子,“这也是当然的嘛,我俩凑一块,向来是没人看得上我这种干啥啥不行的废物。”

    “……”洒比当他又发癫,也懒得理他,凑过去捞起床上的喜服,往自己身上一比。

    “还挺合身。”洒比比划了一下,和尘微说笑,“你说这套喜服,被多少个死人穿过?”

    尘微却不接话了,他看着洒比将大红的外套披在身上,在暗红色烛光下被衬得英俊又温柔。

    “我觉得,好没意思。”尘微忽然说。

    “尘微?”

    尘微苦涩地笑了笑:“清儒,我觉得好没意思。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你是剑神,万众瞩目,连神女都喜欢你。我呢,只配呆在无人问津的角落自生自灭。

    “你呢,你也不在意我怎么想的。看我把你当成洒比是不是很有趣?在你眼里我才是傻逼吧。”

    洒比,或者说是清儒,没想到尘微在这时会捅破这层窗户纸,正在穿腰带的手讪讪地放下。

    “我从没那个意思……”

    “嗯嗯,您是谁啊,怎么会跟我这个、小小的、气纯计较呢?”尘微满不在乎道,“您前程远大,朋友遍布天下,想要什么都有人信手奉上。和我这个藉藉无名的小气纯待在一起,为我的一个朋友出生入死,还要牺牲自己的清白,属实委屈您了!”

    清儒受不了他这种时候还在阴阳怪气,也有些不耐烦:“差不多得了,尘微!”

    尘微却还在喋喋不休:“我离开华山的前一夜,您亲口和我说……算了,您贵人多忘事,此事我不会再提了。是我多嘴了。”

    清儒被他念得一个头两个大,把身上的衣服剥下来丢到尘微脸上:“得了得了,喜欢当新郎官,这衣服给你,你去拜堂吧!”

    秦露浓抱着剑回到花圃,看到在花下等着人穿着驰冥道袍背着个小包袱,眼皮一跳。

    等他走进一看,这个人冲他遥遥招了招手,喜冲冲地道:“太君,那个怪人果然是你。”

    秦露浓却高兴不起来,大惊道:“怎么是你?!你不该被绑去拜堂了吗?尘微呢!”

    “尘微那混蛋自己要凑热闹,硬要替我去。我想你们都不拦着我去拜堂,八成没什么事,就随他了。”清儒闷声道,“他老瘤子了,别管他。”

    “胡闹!”秦露浓急了,“那妖女的心法拿捏花间游,专克混元内功,你是太虚心法,不受她蛊惑。但尘微不同,他也是混元内功,被一控一个准!”

    清儒闻言直跳了起来:“你不早说,我这就去救他!”

    “等等,”秦露浓把手中剑一抛,“拿上你的剑!”

    人影一闪,清儒稳稳接住瀚海长风,下一刻已经不见踪迹,只听空中回荡这一句“多谢”。

    事出突然,秦露浓来不及再说什么,他跺了跺脚,急匆匆回去找漓七商议对策。

    清儒终是来晚一步。

    喜堂内,神女掩袖嗤笑:“可笑,真是不自量力。”

    伴着娇笑声,艳红的罗曼纱帐后走出一个持剑的男子,身着正红的新郎喜服,黑边金绣的锦袍上绣着雅致竹叶的镂空花纹,腰系金丝滚边银带,头戴云雕汉白玉冠,显得他整个人珠光宝气。但他的面容苍白如纸,衬得一双眼睛漆黑如墨,一丝神采也无,只定定地望着前方。

    清儒心下一惊,忍不住唤道:“尘微!”

    神女亲亲热热地凑过去,柔若无骨地倚在尘微怀里,挽着尘微的臂膀撒娇:“官人,这厮要来坏我们的好事,你替妾身杀了他。”

    尘微目光呆滞,应了声好,缓缓向着清儒举剑。

    “杀了他,”神女附在尘微耳边呵气如兰,“杀了他,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也是你的。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尘微喃喃,挥出第一道四象轮回的剑气。

    清儒心中焦急,匆匆拿剑鞘抵住尘微的剑招,怒道:“混账,你给尘微施了什么妖法?!”

    那神女却已经后退数丈,身姿就隐在重重帷帐之后,笑声娇俏宛若莺啼,却吐出蛇蝎般的恶语:“你大可以身试法,看看我这妖术几斤几两。只怕届时你二人斗得两败俱伤,我倒可以不计前嫌,把你们喂给同一只狗吃了,也不枉兄弟一场。”

    清儒愤愤咬牙,还未动作,却见尘微身形一晃,下一剑已经近在眼前。清儒自认少时与尘微一同长大,切磋比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早把他的武功路数摸得门清,却不想此刻的尘微凶悍迅捷宛如战神,清儒接住他的两仪化形已经勉强,下一招九转归一剑势已至。清儒躲闪不及,被硬生生击退十尺。

    清儒甫一站定,尘微足尖轻点,瞬息之间已跟了上来。但见他吉服鲜红,衣袂翻飞间绚烂璀璨,紫霞剑法气势如虹,愈战愈勇,只是目光沉沉,倒映着清儒狼狈接招的样子。

    凌冽剑势下,清儒颇为捉襟见肘。尘微出招毫无章法,招招直取要害,却根本不在意回防,命门大开,嘴上还在呓语:“杀了你,杀了你。”

    清儒怕伤了尘微,瀚海长风不敢出鞘,只不断喊他名字,想唤他回魂。

    “尘微,是我!我是清儒啊!”

    尘微无知无觉,和清儒过了三十招未有成效,手下出剑反而愈发凶狠,眼中寒光如冬日的雪夜一般冰凉。他激进地迈步向前,出手快如疾风,九转归一接万世不竭,剑影排山倒海,破了清儒护体罡气。

    瀚海长风此刻不得不出鞘,清儒被打得窝火,下手也失了轻重。二人的剑招逐渐凌乱,瀚海长风的剑气划破了尘微的外袍,挑飞了他的玉冠,火红吉服衬着皓白肌肤上的艳痕,漆黑长发映着苍白面容上的血迹,让他看上去更凌厉,也更脆弱。

    清儒却无暇注意到这些细节,他忙着反手架住尘微从上而下劈来的一剑,被震得虎口发麻。“过分了,尘微!”清儒怒道,“我们十几年的交情,你全忘了?我们约好一起去长安论剑的!”

    尘微闻言微微一顿,清儒感知到了他的犹豫,补充道:“我们还说好一起去赏棠花,逛庙会,吃雪糕,夺了魁首要让我师父还有宸烬做东,你都不记得了?”

    尘微剑势一滞,低头思忖了三息,再抬头时却双目赤红,口中恶狠狠地反复念着清儒的名字,握剑的手青筋暴起,一剑比一剑凶狠。

    清儒不明所以,生生受了尘微一剑。尘微一击得手大受鼓舞,乘胜又刺出一剑。清儒情急之下回手格挡,却扯动了新鲜的剑伤,一时控制不住力道,瀚海长风直勾勾往尘微颈上划去。

    这一剑又凶又厉,若是得手,尘微怕是血溅当场。剑势已成,饶是清儒也收不回来,他一狠心,手中又是发出三分的力,活生生将周流星位震到脱手。那道原本直取尘微性命的剑光一偏,铮地一声深深插入大堂正中雕梁画栋的柱子。

    此刻,尘微的剑也到了。

    清儒下意识把眼睛一闭,却不想那一剑本来直冲心脉,抵住胸口时却莫名偏了两厘,刺进清儒胸口。

    清儒脑门一炸,拼命憋住涌至喉头的甜腥,弃了剑的右手握住腾空锋利的剑刃,抬头直勾勾地望进尘微的眼睛。

    尘微露出迷茫的神色,手抖得几乎握不住剑。清儒就这被捅穿胸口的姿势,又往前迈了一步,拿他鲜血淋漓的右手,抚上尘微的脸颊。

    “耀锋……醒醒……”

    清儒的血将尘微苍白的脸染上了鲜红。血珠滚到他的唇边,烫得尘微神色微动。他眼中露出了一瞬间的动摇,看着清儒的神情变得迷茫又无辜。

    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喊清儒的名字,字未成声,却率先呕出一口心头血,随即晕倒在地。

    鲜血喷洒在他大红色的衣服上,像一朵糜烂致死的彼岸花。

    清儒急忙上前探他心脉,确定尘微还没死,只是受了内伤,才堪堪松了一口气。

    他想了想,解开背上尘微的包袱翻开一看,本想找点金疮药,却发现里头只有两件旧衣:一件破军,一件破虏。

    茕茕白兔,左盼右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清儒觉得自己并不懂尘微了。

    他叹了口气,把破虏撕成布条,再把重伤的尘微捆在背上,慢慢往外走。

    一路上,没有神女,没有侍从,没有护院,安静得好似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条路走了很久,久到尘微晕不下去,只能睁眼了。

    清儒背着他,自然也知道他醒了。

    “怎么这么安静……”

    清儒一门心思赶路:“秦露浓和漓七会处置的,这个神女是他们万花一脉的分支,好像掌握了什么苗疆蛊术,想来取而代之。”

    “他们万花的家事,连累我们两个纯阳。”尘微不满,“回去一定要漓七把教中的高压锅都换新的,最贵的那种。”

    “确实,要不是你替我去拜堂,后来也不会这么麻烦。”清儒笑了一下,“但我后来回味了一下,你是不是不想我娶……”

    尘微百口莫辩,急匆匆伸手去捂清儒的嘴。

    他埋在清儒肩头的脸通红,自然也看不到清儒脸上也是一片红霞。

    通往地上的路很快就走到尽头,外头的阳光洒下来,清儒心中一片清明澄澈,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

    “微,你离开华山的前一晚,到底跟我说了什么?”

    “忘了。”

    “真忘了?”

    “真忘了。”

    “我不信,我都记得,说的是什么…”

    “真没什么,别问了。”

    尘微不想回答干脆装睡,片刻后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

    尘微心想,觉得你像猪八戒。但他在装睡,只能憋住笑意,在清儒肩上一抖一抖。

    清儒还欲再问,不远处迷心咩已经领着马车等着他们,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迷心咩就赶了过来。

    “漓七和秦露浓去通报花谷安顿遇难弟子,让我先送你们回去。”

    清儒点点头,背后的尘微还在一门心思装睡。

    迷心咩看尘微还活着,也放下心:“那上车吧?”

    清儒比了个手势,迷心咩心领神会。

    马车颠簸,尘微演不下去,装模作样悠悠转醒。

    清儒捏了捏他的手。

    “回华山吧,师兄弟们都很想你。”

    尘微倚在清儒怀里,恹恹地说:“不要,柳词才不会想我。”

    “那我很想你,行不行?”

    尘微不说话了,很久很久,久到清儒以为他睡着了,才听到他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夕阳西下,往华山赶马车的迷心咩捂住了耳朵,在心里念了三遍纯阳内功。

    他现在很想念漓七。

    七月七,夏意浓,暑气盛,宜静心。

    姐妹们乞巧节祭典,围坐一起闲话家常,头一件新鲜事,异口同声讲到前教主。

    讲前教主前日红鸾星动,跟个野男人跑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