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概要:命
“你要放陆平走?”
陆青华难以置信地说道,刚刚斥责陆宗程时的怒气顿时被惊讶消去一半。
自己也才刚刚五十岁的地步,不至于耳朵背听错话。
可她现在不得不质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陆宗程坐在红木制的扶手椅上,头罕见地低垂下来,额前的碎发散落下来,堪堪遮盖住他的神色晦暗的脸颊。
“我没办法。”
陆青华揉了揉眉头,觉得头很痛。
“但是你知道的,当初我和你爸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找到陆平这样的孩子。”她说道。
陆宗程垂下眸,他当然知道陆平的离开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的身体其实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健康。
自己从小就患上怪病,和寻常的婴儿不同,出生时浅瞳浅发。
而夫妇两人都是黑棕色的发色,这样的情况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一时间陆家夫妇寻遍了他们能够找到的所有医科,大小城的名医巧匠的门都被他们敲过。
可就是没有人说得上病因,开的药方也从来没有起到什么效果。
直到满月后,一位游历到泉城道士看到了还在陆青华怀里襁褓中的他。
五行生金,金带水为燥,燥极为白。北属极阴,阳消阴长滥水,寒气入体为黑。
那个道士是这样说的。
随着话音刚落,一根细小的银针就扎在了婴儿的脚底,果然流出的是黑血。
当以土润水,以阳和阴,阴阳调和才能阻拦他的病。
可这调和的东西何尝好找呢?试了很多办法,都只是一时的。
身上带着符咒过不久就会碎掉,带任何佩戴物不是失去光泽就是开裂,简直没有任何办法。
后来到处去找天生五行属土,阳气正盛的孩子去和他作伴,也往往是以同伴不断生病为止。
他在慢慢的长大,起初眼中的世界是浅色的,后来时而浅,时而深,一个人时看浅,人多时就深。
如果说颜色对于他,也只是习惯的事情。但他没办法习惯太阳的光。
只要皮肤一暴露在太阳光下,就立刻会感觉到刺痛,目眩。
踏出门的那道门槛成了他难以跨越的与外界其他孩子交往的壁障。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做到能够从阴影处走到薄弱的阳光下,那时他经常独自在陆家旷大的院墙内走来走去,或是无人的清晨,或是晦暗的黄昏。
那时他也才七岁。
春天的某一天,他在堂屋里练短剑,突然看到短剑银色的锻面上闪过一道偏着粉色的光。
他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颜色的光。他看向屋外,发现屋外一切的颜色都变化了。
于是兴奋的扔下了剑,也不顾外面有没有太阳晒了,他跑到了庭院里。
那是他从未看到过的阳光和颜色。
陆宗程记得当时那颗杏花树开的那么美,那么好,一朵朵粉色的杏花在茂密的树叶中透露着春天的味道。
他站在那里,呆呆地仰头看。
从叶隙间洒下来的阳光好像沾染到了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的反应,没有刺痛也没有不适的瘙痒。
他低头,伸出手,任由金色的光斑落在手掌,才发现那种一直以来如同阴影伴随他的光是那么美丽。
陆宗程清楚地记得,那天是陆平来到陆府的日子。
两人初见时,陆平有些怯怯地躲在陈妈身后。
乌黑乌黑的眼睛湿漉漉的,黑色的头发也闪着漂亮的光泽。
陆平个子很低,还没有摆脱童子时的稚态,还带有些婴儿肥的脸颊非常可爱。
毋庸置疑,他很喜欢这个刚到他家的小兔,这是他得到的比任何东西都要珍贵的宝贝。
陆宗程难得地笑着,向陆平伸出手。
“走吧,我带你去玩。”
但是现在陆平总是想着逃离自己了。
一想到陆平的眼泪和沉默,陆宗程的心就止不住的发酸。
可当时他确实失控了,素来引以为傲的理智被怒火烧的一点都不剩。
做了很可怕的事。
他一直以来都坚定的认为陆平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
陆宗程捂住脸颊,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对陆平所做的事情到现在为止都是那么的过分和自私。
陆青华看着他这副颓丧的样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苏晴最近心情不错。
她已经卖通了孙家的车夫,帮陆平定好马车和去往别处的船票。
只要陆平能趁着黑夜坐上那辆车,那么他就能够逃离这里。
而且自从上一次和陆宗程打过照面后,已经连续两天没有看到他出现在陆平这里了。
原本以为他会像狗皮膏药一样粘过来呢。
或许是腻了?还是怎么的,苏晴也不明白,最多在陆平耳边再多骂他两句。
陆平听了她的话,只是淡淡的笑笑,也不像以前一样有些羞地脸红了。
他只是坐在窗边望着天空发呆,看着白色的云缓缓地在窗框里移动。
身体恢复的不算慢,一直有熬好的药送过来,外用内服的都有。
明明自己是被陆宗程蹂躏的那一个,现在他却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
骤然被放开的陆平,终于感受到了一些自由的意味,可又心里发空。
今天晚上就要离开,陆平竟然感到有些不舍。
不舍也是正常的,毕竟从小在陆府长大,离开这里需要下定很大的决心。
可他现在确实是在这里待不下去了,身上的伤痕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他在陆宗程那里他算什么。
这令他痛苦,怪他没出息,又难以不去想。
不可以心软。陆平摇了摇自己乱糟糟的脑袋。
一定要在自己因陆宗程变得更不堪之前,他一定要离开。
三十
概要:梦
陆平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一颗开着花的杏树,随着风在空气中飘散着自己美丽的花叶。
一只花瓣从花蕊上飘落下来,转啊转,最后轻轻地落在了树下站着的少年的身上。
那个背影令陆平感到非常熟悉,似乎曾经在哪个地方他也看到过。
少年束起的长发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白色,身型瘦而笔直。
陆平走上前,想要去触摸他的肩膀,却发现自己摸不到。
哪里可能摸到呢?那个人是完全透明的,陆平一伸出手就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
陆平被吓到了,他立刻收回了手。
此时背对他的少年似乎是感应到了他,转过身来。
陆平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面前的少年时期的陆宗程。
在通透而明亮的阳光下,那对浅色的瞳孔甚至呈现出比平常还要淡的颜色,几乎算是白色了。
陆宗程看向他,然后伸出了手,两人的指就这样触碰在了一起。
陆平感受到他的手有些凉,而皮肤光滑又细腻。
平儿,平儿。
陆平听到陆宗程在轻声呼唤着他。
陆宗程看着陆平,笑容淡而温柔。少年时期的他五官尚稚嫩,漂亮而蛊人的眼睛弯成月牙,清凌凌地看着他。
….
陆平猛地坐起身,耳边还回响着那令他心悸的声音。
“平儿,你开开门,是我。”
随着房门被敲响,陆平看向小屋的窗,暮色已经将窗纸染的昏沉,乌泱泱的。
他不想看到陆宗程,所以他躺在床上缩进被子里,像个想将自己藏起来的小仓鼠一样。
“平儿,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陆宗程声音沙哑低沉,但仍然在叫着陆平的名字,又不懈地敲门,一下下的敲的很急促,惹的人更加心烦意乱。
陆平缩进被子,又捂住耳朵,却怎么也阻挡不了那声音飘进心里。
于是他下了床,走向门旁,身体靠在墙边。
“少爷,怎么了。”他不敢给陆宗程开门,只隔着门说。
陆宗程一听到陆平软软的声音,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平儿,你先把门打开…”
“我不要。”
陆平的声音不大,但果断又决绝。
“平儿..你别逼我。”陆宗程将手攥紧,喃喃地说。
“我逼你?…”陆宗程小小的威胁反而激怒了陆平,这让他想到了之前的遭遇。
“少爷,不是我逼你,是你..你一直逼我!”陆平的声音颤抖着,像被秋风刮过的树叶。
“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什么一直都要给我错觉?你为什么对谁都那么温柔,除了我。是不是因为觉得我什么都答应你,所以我什么都能接受!”
陆平觉得涌出眼泪沉重,身体也使不上力,他蹲坐在地上,将头埋进臂弯里。
“你威胁我吧,你怎么威胁我都行,少爷。我今天绝对不会开门的,你把门踢开吧,反正你有的是办法…”
“平儿…”陆平激烈的反应让陆宗程有些不知所措,他徒劳的试图解释一些什么。
“我..我没有威胁你。”陆宗程气势弱了下来,解释道,“你别生气,平儿。”
听着陆平在门内呜呜咽咽地哀号,陆宗程懊恼地将头抵在门上。
“我爱你,从一开始,我就爱你。”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陆宗程明白自己是真正的不能没有陆平的。
所有的愤怒也好,失控也好,总之他在爱情里的算计终究败给了陆平的泪水。
陆平的哭泣停止了,这让陆宗程心中升起了一丝丝期待。
是他的话奏效了吗?
“我不信。”
陆宗程顿时像被当头砸下一块石头,心直向下坠。
“你..你最会演戏了。你把我当傻子是不是?我都看见了,你和孙小姐。”陆平想到这里,又伤心地哭,新的眼泪将旧的覆盖。
“既然你和孙小姐都已经好,好上了,干嘛还要来抓我!”陆平哽咽了,结结巴巴地话都讲不好。
“平儿,你先把门打开..”
“你走开,骗子,走开,别来爱我。”
陆宗程哑然,陆平果然是看见了他和孙玥所做的事情。
只是他完全没想到一向乖巧听话的陆平反应竟然会这么大。
“平儿,我明白是我错了,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陆宗程的声音透着沙哑,话也干涩。
“别说了,我不信!”陆平小小的身体颤抖着,他的心越是激动,就越排斥陆宗程的话。
陆平最了解陆宗程的秉性,看似温柔却性格乖戾,看似深情却凉薄的彻底。
谁能向他保证他不是和孙玥一样的被他的谎言蒙蔽的人呢?
经历了这样的痛苦折磨,长时间的爱慕换来背叛的阴影,他怎么会单凭几句话就再次将自己交给陆宗程。
屋外沉默了,沉默了很久,久到陆平以为陆宗程离开了。
这时他突然听到屋外隐隐传来哽咽的声音。
如果此时任何一个人路过这个偏僻的院子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被惊的说不出话。
“平儿,平儿…”素来高傲的陆宗程此刻却显得很脆弱,他靠着门,像风一刮就要倒。
“别离开我。”
他将手贴在门上,试图去感受门那一侧陆平的体温。
“我真的知道我做错了,平儿。”陆宗程哽咽道。
“我想过放你走,可是我真的没办法想象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泪光中颤动。
“你知道吗,我光是想,就感觉要疯掉了…”
话音还没完全落下,原本紧闭着的门缝展开了一个裂隙。
陆宗程睁开眼,透过裂隙看到了陆平那张布满泪痕的小脸,头发也是乱的像个鸡窝,眼神怯怯,闪着湿漉漉的光。
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