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星羽梦到一些以前的事。
他身着披风,跪在太子殿前,寒风在耳畔呼啸。那年暴雪,寒意止不住的往骨子里漏,整个人蜷缩着发抖。
皇后罚他跪在这替太子祈福。
平日里跟在太子身边的老太监撑着伞在他身边劝道:“叶小公子,皇后如今在气头上,没有人能劝得住,只能先委屈你跪几个时辰。杂家已经派人去请三公主入宫。”
叶星羽冷漠的看着高高在前的太子宫殿,一开口就是一片雪花寒气:“无所谓。”
老太监急道:“哎呀,叶小公子,不是我说,都这时候了你就向皇后娘娘服个软吧。皇后毕竟是你嫡母,总归会看着殿下面子饶了你。你这样和她倔下去,殿下醒了又该操心了。”
叶星羽刺目的眼光盯过去,这双老太监平日里看着软糯可爱的眼睛在暴雪中醒目而冰冷,他道:“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
年幼的叶星羽一头倔驴死犟,怎么也不肯回头。他坚定的跪在殿外。
我的亲生母亲早就死了,一抔黄土我亲自埋葬在梅林。
没有办法,老太监只好陪着叶星羽,他把伞放在叶星羽前边,尽量挡住疾驰而来的霜雪。
跪了足足两个时辰,里面传了消息说太子醒了。叶星羽的头发落满了白雪。
老太监本想上去搀扶,但叶星羽哪怕僵硬毫无知觉也要自己站起来,一步一步踉跄走进屋里。
殿内烧了地龙,暖和的很。叶星羽一身寒气,被人脱了外衣洗了把脸才带入太子的寝宫。
太子大病一场,脸色苍白的靠在床榻,看见叶星羽进来,笑着摇摇手让人去取凳子。
叶星羽艰难坐下,整个膝盖跪的发疼。
“怎么了?”太子摸了摸他的脸颊,有气无力道:“冷了点,来人,上碗甜汤。”
叶星羽道:“我不要。”
久病初愈,太子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连甜汤都不好喝了,有那么委屈吗。我都说了,谁欺负你就打回去。打不过就告诉兄长。”
老太监轻轻在太子裴昀耳边道:“皇后娘娘罚了叶公子,从晌午开始就跪在外面。”
太子裴昀面不改色的放下茶杯,眼神示意屋里众人退下。
叶星羽有些害怕,小时候的他既依赖这个对他很好的皇兄,却也很惧怕。
太子看着他发抖的模样,怪可怜的。他从床边的案板拿过热腾腾的甜汤,舀了一勺轻轻吹,等热气散去,才道:“吃吧。”
叶星羽低着头,看着递过来的勺子,默默凑过去咬了一口。
甜汤甜甜糯糯,是小孩子喜欢的口感。
但是不是他喜欢的。
其实叶星羽不太爱吃甜食,他在江南住惯了,比较喜欢咸口的吃食。只是太子喜好甜口,加上京城有名的点心都是甜的,所有人可能也就默认叶星羽喜欢吃甜口的东西吧。
他想回江南。
想着想着,大把的眼泪流了出来。
太子一惊,连忙拿绣帕擦,“好端端的怎么又哭了。我都和你说了,有麻烦就去找丛莱。你怎么就是不听,还真的老老实实跪了几个时辰。给我瞧瞧有没有磕坏了。”
“没有。”叶星羽边哭边摇头,低声拒绝。
没有。
没有错。
我没有错。
路知远缓缓睁开眼,睡眼朦胧的他想揉揉眼,只觉得胳膊沉重,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被人缠绕抱住了。
两人睡前还是隔了十万八千里,可不知怎么,早晨直接滚在了一起。
叶星羽侧着身贴着路知远,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的手臂,这个人还是像小猫一样缩在一起。
路知远低头就能看见叶星羽熟睡的脸颊。细长的睫毛一抖一抖,长发如丝,再往下看,露出来的肌肤雪白,有一丝春光妩媚那味道。
想……想咬一口。
路知远咽下口水。他觉得自己疯了,这几天怎么全是一些莫名其的想法。
叶星羽是很好看,长得比寻常的人要好看很多,但是我只是羡慕这张脸,不是想和拥有这样的脸的他做些什么。
叶星羽砸了几下嘴,隐约在说什么。
可是路知远满脑子全是那张秀气的小嘴,脑海里挥之不去都是叶星羽早上朦朦胧胧的睡着的样子。
若是……若是……
路知远手指轻轻抚上叶星羽的嘴唇,一点点想要掰开。
就见他口齿混乱的呢喃着,“没错。”
我没有错。
紧闭的双眼颤抖了几次,留下几滴泪水,顺着脸颊,刚好落在路知远的指尖。
路知远收回手,无味的舔了舔手指上的泪水,轻轻问他:“做噩梦了吗?”
叶星羽一惊,缓慢睁开眼,一时间没有分辨清楚梦境还是现实,他呆愣的看着路知远。
路知远没见过叶星羽这般软糯的样子,还以为他被噩梦吓到了,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你有点起热。”
感受到额头粗糙的抚摸,叶星羽迷迷糊糊只觉得很舒服,小时候母亲也会这样摸他的脸。他不由贴上去,拿着对方的手靠近脸颊,轻轻摩擦。
路知远魂都要被吓没了,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耳根不由冒红。
等过了一会才见他完全没有睡醒,两只眼耷拉着又闭上了。
路知远长舒一口气,轻轻摸了摸他的秀发。
他道:“睡一会吧。”
天色尚早。
只是他已然毫无睡意。
路知远起身去院子里练剑。
等他酣畅淋漓洗了澡回来,叶星羽也起来了,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公主府的侍女早就准备好早膳等着上茶。人齐了,就从小厨房将温着的吃食拿过来。
路知远看到叶星羽面前比他多了一个小碟子:“这是什么?”
侍女漫不经心道:“这是叶公子小时候喜爱的龙须卷,三公主特地嘱咐要做好端上来。”
叶星羽瞥了一眼,认出了这是御厨做的点心,心里明白是那位从宫里送来的。他没有说话,默默吃了早膳,然后让人准备马车去太医院。
三公主一早派人来说了,让叶星羽去太医院寻需要的药材。顺便还补了一句让路知远也跟着过去,大概是怕他在家闲得无聊又折腾出什么别的花样。
“哎,你等等。”路知远见叶星羽起身出去,拿起挂着的大氅给他披上,“外面马上要下雪了,还是穿上大衣吧。”
叶星羽冷不丁的被他蹭到了脸颊,不满的想向后退,可是大氅的系绳在路知远手里,他愣是没有退后的余地,只好不太满意的啧了一声。
路知远心虚刮刮手指,道:“我说真的,这天一看就要大雪。”
他觉得叶星羽面色不太好,早上摸着有些发热,难免有些担心。
果然马车刚到太医院,天空就开始飘雪,前几日积雪还没融化,现在又是白茫茫一片,寒风萧瑟。
今年这个冬天,怕是太过冷了。
太医院早就收到指令,打理了一间上好的客间,屋里提前烧了三四个火盆,柜子里的药物整整齐齐收纳,连一些古籍文献也都搬过来摆在架子上。
就是没有煎药的炉子,哪怕是普通的煮茶炉都没有,可见是被小心叮嘱过。
“叶公子,我等就坐在外面的隔间,有事只管喊一声就行。”唐大夫显然提前被叮嘱过,“熬药这些小事只管使唤我们就行。公子千万别客气。”
叶星羽点点头,进了里屋。
路知远没进去,屋里烧的火太旺,他刚走进就出了一身汗,索性找了个台阶,坐在廊下有一句没一句和唐大夫聊天。
“刚才遇到的那些人在忙什么?”
路知远远远看见很多人在一箱箱扛着东西进太医院。
“哦,路公子说的是我们进来时路过的院子吧。”唐大夫尊敬道,“公子有所不知,近两日太医院接了个新案子,需要协助调查清水桥中毒一案,他们搬的都是那天士兵们吃过的杂粮米面。”
昨天清水桥坍塌一事路知远倒是知道,但是怎么还牵扯到了中毒。
唐大夫道:“具体事情我也不清楚,这事主要是程太医在处理,对了,萧大人早上应该会来,路公子不妨找他去问问话。”
“那成。”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去溜达溜达。
萧知安临时被指派去处理清水桥坍塌一事。因为巡防营被年文宸支走了,他和年家向来也是不对头的两方势力,所以找的是城外驻扎的一批皇家羽林军。
而且从未与瘟疫有过接触。
这是颐祺帆给他支的招。
现在看来,此举格外正确。
昨日一早,萧知安接旨后就带人去疏通官道,那边住着不少寻常商户,大大小小的面铺米铺还有杂货铺都有,这一塌方,连着屋顶都倒了,里面埋着的人只多不少。
士兵们跟着拆屋顶救人,清水桥塌了,整个河堤也被冲坏了,半条街都泡在水里,给救援行动增添了很多阻碍。
一早上就挖了一面路。众人吃了送来的米面,等着休息片刻接着干活。到了晚上,有人来上报,说是好几人都发了热喊肚子疼。
派了太医查看,推测是食物中毒了。
但是又不能确定是不是瘟疫,这几人暂时也送去隔离了。中午和晚上吃的那些东西全送去太医院查验。
萧知安忙到半夜,睡了两三时辰就过来太医院继续查。
“查出什么吗?”萧知安走进来道。
程太医和几位打杂的实习太医正在清点箱子,见萧知安过来,先是鞠躬然后道:“回大人,这些米面都查了,暂时没有发现有毒之物。”
“那就怪了。”
颐祺帆昨日信誓旦旦和他说问题一定出在这批食材,可是程太医却什么也没有查出来。照理不应该啊。
“大人,微臣斗胆问下,这里送来的都是加工前的白面或者糯米,可有已经煮熟的剩饭。有时候这两东西单独没有问题,但是混在一起就不一定。”
萧知安摇摇头,昨天吃食本就准备不充足,一点剩余都没有。
程太医见此,只好道:“那就只能靠我们手动排查了,可能要等几天才能出结果。”
路知远走进院子,只见一个佩剑的少年在指挥什么。他身形高大,穿着一袭黑衣。
路知远看了几眼,觉得有些眼熟,等人转过身,当即喊道:“萧知安!是你!”
“路知远!你怎么在这了!”
萧知安侧立在院子中间,隐隐听到一串脚步声。他一转身,居然遇见了意想不到之人。
萧知安道:“麒麟山一别数年,看起来你过得挺好。你后来怎么不来京城找我,我想了你好久。”
路知远绕饶头道:“回去就被我爹关禁闭了,叫我好好修心。”
萧知安还能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少年路知远一剑毙命一只走尸,魂飞魄散,荡然无存。
“哈哈,当时你风头太旺,的确该。宗主这样做也是为你好。”
路知远道:“我听说来了个萧大人,也没想到会是你。好小子,几年不见,你也混的不错。对了,我听说前几日清水桥坍塌正好是你接管,我想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年建筑罢了。几年前为了偷工减料,偷偷漏建了两个石墩。今年下了大雪,整个桥墩不堪重负,于是塌了。”
不是天灾而是人为。
路知远皱眉,“我还听说清水桥的士兵也发热了。”
萧知安觉得路知远是靠得住的人,也没有保密,把知道的信息全盘说出。
路知远听完眼睛转了转,感觉哪里奇怪。
怎么症状和瘟疫那么像啊。
而且前几日叶星羽还明确说过,这不是疫病是毒,会不会两者其实是同一种病。
路知远转身:“我觉得不太对劲,我得去问问个人。”
萧知安追上:“哎,路知远,你等等我,我也过去。”
两人进屋将情况和叶星羽复述了一遍,叶星羽食指敲着桌板,问:“病人在哪?”
“就安置在太医院旁边不远。”萧知安道。
“带我过去。”
叶星羽披上大氅,跟着几人出门。路面积雪,走过的石板路留下一个个深深的脚印。
萧知安与路知远在屋外等了一炷香。门吱嘎打开,叶星羽抖了抖大氅的雪,道:“的确是一个毒。”
他用“三月雪”试探了皇家羽林的几位士兵,和从济堂主身上探查出的是同一样毒素。
“那就连起来了。”路知远耸耸肩,“清水桥坍塌一事肯定是人为的。”
大概是想毁灭证据。
“萧知安,你得快点过去,别让人趁乱浑水摸鱼把证据销毁了。”
萧知安脑子没转的那么快,他不是个聪慧之人,很多时候他都靠这颐祺帆指点。他想了一会,才明白路知远说的意思。
萧知安道:“我现在就去抓人,太医院这里,你们帮我照看点。叶公子医术高超,等会我就和程太医说一声,让他过来协助你们。”
路知远点点头:“萧兄放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