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白烨曾有过险些被杀死的经历。
那是在他上钢琴培训班的音乐学院学生食堂里吃饭的途中，因食物中毒倒下。
后来及时送到医院捡回了一条命，但由警方涉入调查后得知，这是一起有预谋的蓄意作案……不知道什么人在他盛好的西红柿鸡蛋汤里，混入了有毒的烈性杀虫药。
但餐厅的人流量过大，犯人动机不明不好锁定，而且到最后也没有出现实质性的伤亡，案件最终不了了之。父母投诉了这家食堂的卫生安全，并带着他从辅导班退学请了家教。
这些过往对白烨而言过于遥远，许多回忆的细节早已模糊不清。唯一牢记于心的，只有在病床上徘徊于生死线之间的那种游离感与如同不带氧气瓶沉入深海中潜水的窒息。
那时他第一次真真切切体会到死亡带来的恐惧，不是通过语言或文字，而是以自身感同身受地上了一堂可能永远醒不过来的实践课。
他确信自己非常惧怕死亡，更没有看着他人在眼前死去还能无动于衷的勇气。
啊啊，这样吗，原来如此。
白烨想起了与安德鲁初见时的场景画面，现在想来，当时之所以会有那样异常到近乎不详的感触，是因为凭本能察觉到了吧。
弥漫在那孩子周身的是血腥与残暴，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柄利器，能够悄无声息地破开人类脆弱的咽喉，带去死亡。
而那时、首次相遇的那个时刻，他对自己——正怀有极度迫切的，杀人冲动。
……
“哐当当当——”
一阵儿粗暴的砸琴声将光怪陆离的梦境彻底击个粉碎，意志回笼，白烨睁开双眼，睡着前看到过的陌生天花板雷打不动地悬在头顶，往下看，重重铁链将四肢束缚，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脖颈上的链条被解了开来，看来总算是可以下床在一定空间范围内进行移动了。
“哐当当当——”砸琴声还在持续不断地回响，白烨扶住抽痛不止的额头，觉得自己可以彻底放弃睡一觉醒来就能穿越古代重生异世界之类不切实际的中二妄想了，无情的现实仍在延续，不会因生存其中的人有所烦恼便就此暂停。
边扎起披散的头发边往客厅走，这间房子并不是他之前居住的高级公寓楼，而是一座独门独户的平层小别墅，从落地窗往外眺望到的成片绿色植被不禁让人怀疑自己是否还身处城市之中。而且这屋子内部以它的占地面积而言未免也太过空旷了，卧室和客厅除了必要的家具几乎什么都没有……除了摆在客厅正中、正在惨遭安德鲁“毒手”的黑色三角钢琴以外。
“小白，”安德鲁从椅子上跳下来蹦到他跟前，“起来啦。我弹的《两只老虎》怎么样？”
小孩子邀功的语气，话说他刚刚原来是在弹琴吗？完全听不出来。白烨无奈叹气，“你说你不会弹曲子原来是真的，节拍和强弱起伏都乱成啥了……”
“这种话我听过好几百遍啦，但我真的有努力用功练琴的，可还是学得一塌糊涂能有什么办法。”
“是这样么？”白烨苦笑，当安德鲁的老师一定非常辛苦，从他稳扎实打的基本手形功夫能判断出安德鲁是从五岁甚至是更早以前就开始学钢琴，然而直到今天还弹得如此糟糕只能归类为在这方面没有才能了……
……不对。
他在这里感叹个鬼啊！白烨表面仍摆着一张笑嘻嘻的僵硬脸孔，内心不断抓狂咆哮，现在是操心安德鲁钢琴弹得好不好的时候吗？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更何况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是个杀人狂的家伙啊啊啊啊——
所以说职业病这种东西真心害人不浅！
安德鲁不满地撅起嘴扑到白烨怀里抱紧他，“回头你教我。”
白烨被他过大的冲劲撞得往后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下意识抬起手把人接住，同时拼命把蹦到嗓子眼的心脏塞回肚子里，强装镇定回道，“……你沉死了，快下来。”
其实他更想拎着后脖领子把这家伙直接丢到外面，可惜不敢。
他害怕死亡，更害怕能带来死亡的安德鲁。
话虽如此，他也不想对安德鲁的所有举动一惊一乍表现得像个马戏团里玩杂耍的小丑。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被绑架后安德鲁就好像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变得比以前更黏人，有事没事就爱往他身上扑，但考虑到自己的处境以及双方间犹如天堑的武力差距他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做个抱枕娃娃比较提高生存率，毕竟不管是电影还是里没事乱喊乱叫的往往都是死得最快的那一个。
……行了，还是承认吧，这些理由多半是他为自己找的借口，白烨边任由安德鲁拉着他的手坐到餐桌边用餐，边迷迷糊糊地想。
他只不过是至今仍不肯接受现实，想方设法逃避而已，又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因为不知道该拿什么心态面对安德鲁，所以只好维持以往相处方式的隐秘小心思。
“小白小白，”安德鲁兴奋地拿勺子敲着瓷碗边缘，“快尝尝我做的冬瓜汤！”
“哦，”白烨漫不经心地舀了一勺往嘴里送，反正要是他真想下毒自己早死八百回了，“挺好喝的。”
“对吧？知道小白你喜欢重口的，我特意往里面多放了好多盐呢，怎么样？是不是很贴心？”
难怪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没喝，自己这口味一般人还真没几个受得住的，白烨笑笑，“我挺喜欢这个咸度的，谢谢。”
安德鲁却收起笑容沉默了起来，他看着白烨喝得津津有味的样子突然开口，“骗你的。”
“啥？”这一句惊得白烨差点把汤给撒了，该不会真往里面放毒了吧？！
“我确实往汤里加了重口味的佐料，但我没放盐，放的是白砂糖，”安德鲁一手托住腮帮子，歪过头看着他，“你喝了半天都没感觉？”
“……”
白烨不知道怎么接话，拿着勺子的手有些发抖。
“小白，你是不是压根就尝不出味道？”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一直以来的秘密被揭穿，白烨发现他比自己想象中要冷静的多，又或许，是因为揭穿的那个人是安德鲁，他才能这么平静，连气都生不起来。
“一开始，不过都只是怀疑，”安德鲁用指尖沾了点汤水在桌子上画圈圈，“跟方一起吃火锅那次明明把肉吃进嘴里了却分辨不出来是从哪个锅里捞的，还有几次我去你家做客的时候发现柜子上摆着药瓶，回去我查了一下，发现全是些治疗神经麻痹的药物。”
“所以你就玩这一手给我下套，证明你的猜测？”饭是彻底吃不下去了，白烨皱眉看他，“囚禁我还不够，揭人短很好玩么？”
安德鲁跟他对视了一会儿，低头叹气，“你性格是真老实……我没想揭你短。”
“哈？”
“我什么都没往锅里多搁，这就是普通的冬瓜汤，”安德鲁说着，端起碗喝了一大口，“还有啊，你味觉失灵这事在刚你醒来前我就听方说明过了。”
“不是，”白烨惊悚了，“为什么姐夫会……”
“他把你要按时服的药和注意事项给我详细交代了，还嘱咐我监督你让你少吃重口的食物，”安德鲁从兜里掏出几个药瓶和一张纸条摆在桌上，“他让我给你捎句话，‘这段时间老实待着，回头会过来找你’。”
这段话就写在纸上，笔迹是方越明的没错。
“我……你们……这……”信息量过载超负荷，白烨彻底放弃了思考，用脑门磕到餐桌上，“这都是些什么事啊啊——”
安德鲁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膀，“你就认点命，老老实实跟我过吧。”
……
认命什么的当然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下午安德鲁称有事要办、锁好门窗离开后，白烨就开始谋划他人生中第一出大概也是最后一出逃生大计。
而想当然尔，结果自然是异常的……不顺利。
首先他开始了房屋探险，身在敌营一定要了解清楚地形好规划路线，但先不说拷在手腕脚腕上的铁链缩短了他的活动范围，这整座屋子转一圈下来唯一的感受就是真不愧是杀人魔住的地方，真的是啥都没有。客厅正中是一台电视、一台沙发、一架钢琴，旁边是餐桌、两张椅子，旁边是厨房，里面只有一台冰箱和一柄竹扫把，灶台上别说放把菜刀了，连锅都没有，不知道被收到哪儿去了，卫生间和他们睡觉的卧室更别说，除了马桶、洗手台、床这些生活必需品以外什么都没有，连抽屉都是空的。
用“缺乏生活气息”来形容都是轻的，这简直就不像是给活人住的地方，除了摆在客厅里的钢琴没有哪怕一丁点人味儿，比起长期居住的房子更接近监狱、或者精神病人住的疗养院。
接着是身上的铁链，用别针之类的开锁……并不能，先不说根本找不到别针一类的东西，这玩意他摸索了半天就没发现锁眼，用激光枪溶碎或者用刀切断……也不能，他又不是武林高手还能用树叶斩铁，高科技工具什么的又不是007，压根不可能弄到手。
……走投无路说得就是现在吧？
白烨无语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比羡慕密室逃脱游戏里那些噌噌几下就从复杂的迷宫牢房里逃出去的主角们，你们的勇气智慧倒是分给身为后辈的我一半、哦不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千分之一也行啊，不过白烨的呐喊自然不可能传达到虚拟游戏里，所以他只能继续抱头苦思。
最后他灵机一动，回想起某部电影里有囚犯用藏起来的叉子在墙角挖洞经年累月最终逃出去的片段，于是赶紧跑回厨房翻橱柜，找到了一盒筷子，还是木的。白烨眼角直抽，但想着有总比没有强，抱着整盒筷子就急吼吼往外跑，结果因为太着急以至于遗忘了脚上的锁链狠狠一绊……摔了个大马趴。
正巧这时，“咔嚓”一声大门响了，安德鲁开门走进来，注视着眼前的场景沉默，白烨以脸着地的姿势趴在地板上，链条在他身上缠成一团，周围散落了一大片筷子……
“……你在干嘛？”五秒钟后，安德鲁微笑着蹲下身，捡起一根筷子和善地询问抬起头的白烨。
白烨冷静地挪开视线，“搭……筷子塔。”
“搭好了吗？”
“倒了。”
“也是，木头筷子的质量很差，别说水泥墙了，塑料都扎不破，爱德蒙当年之所以能凿穿墙壁，是因为他使用的是金属餐具，哦对了爱德蒙的全名是……”
“算我求你了别用那种绕弯子的比方来打击我，还有我读过《基督山伯爵》完整版的谢谢。”
于是这天晚上，安德鲁折断了厨房里所有的筷子和剩余餐具，白烨被逼着连弹了一个晚上的《两只老虎》。
……
几天这样反复折腾下来，当方越明如约到来看望白烨和安德鲁的时候，两人的脸上都呈现出肉眼可见的疲惫。
“本来还担心你会郁郁寡欢，”方越明非常不客气地占据了房子里唯一的沙发，叼着烟打量拉过椅子坐到他对面的白烨，“看来精神还不错，这我就放心了。”
“你要干嘛？”安德鲁站在白烨身后双手搂着他脖子，“先说好，小白归我了，不许跟我抢。”
“梦话留到梦里说，也不想想是谁为你善的后，去倒点水。”方越明冲安德鲁挥挥手，很不客气地赶他走。
“……啧！”安德鲁重重咂了下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放开白烨跑了。
“跟他一起住挺不容易的，”方越明朝白烨笑笑，“委屈你了。”
“还好。”白烨摸了摸鼻子，接二连三的突发“惊喜”已经让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比较恰当了，他觉得现在就算被告知自己居住的其实不是地球而是水星他都能毫不犹豫地相信。
“我今天来呢，一是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好给夭夭有个交代，”方越明平静的语气在当前环境下反而显得异常突兀，“二来呢，得给你交代清楚一些事情，关于我的，还有他。”
“相信你也多少猜到了，我的另一份工作是为客户的委托介绍帮手的中介人。不同的是，我面向的客户群体，是杀手。”
“杀手……”这是一个白烨本以为一辈子也不会接触到的词语，而现在代表它的相关者就在眼前，还是两位。
“杰克也是我负责的其中一人，”方越明掸去指间的烟灰，“不过他的情况要比其他人特殊……”
“等一下，”白烨茫然，“杰克是谁？”
“噢，就是安德鲁，杰克算是他的……身份代号，或者说昵称？”方越明想了想，“业内的同行都这么叫他。”
“但为什么是杰克？”白烨不解。
“跟他的身世有关，小烨，你听说过‘白教堂连续凶杀案’吗？”
“白教堂……杰克……难道……”这些词汇产生了惊悚的联想，白烨瞪大了眼睛，“他跟‘开膛手杰克’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