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前尘,尽是耻辱的往事。”
偶然在书中看到过的这段文字,却极其讽刺的概括了自己的前半生。
虚假的友情,虚假的家庭,虚假的爱情……生活中的一切,尽是可笑的独角戏,但当愚蠢的自己发觉从出生起就置身安排好的剧场中时,却早已无法剪断操纵身体起舞的木偶线。
现实中不应存在幻想,闪耀之物需要通过自己的双手去打造。
自以为能够打破笼罩世界面纱的执着理念,令一切开始失控、偏离了最初的轨迹。
——直至走向崩坏。
……
一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不知不觉中,季节已迈入一年末尾的寒冬。
比起一开始预定的“躲藏日期”延迟了半个多月,时至年底,白烨向学校提交了直到下学期开学为止的长假,依旧待在安德鲁的秘密住所里持续着两人表面同居实为监禁的另类生活。
林家兄妹引发的失踪事件结案差不多一个星期之后被公开发表了出来,在网络媒体上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被电视台不少节目组争先报道。不过可能是由于没有出现死者、且相关部门给出了林晓林雅的精神疾病鉴定证书的缘故,大众对于案情的讨论重点逐渐从大学生恶性伤人移题到了现代社会青少年成长所需的健康教育上,而借此为掩护,先前安德鲁处理失误的那项工作善后进程据说轻松了许多,方越明甚至特意打电话来下达了外出许可,但掌握实际主导的当事人安德鲁却没打算解除约束也没有表露出放他出门溜达的意思,对此白烨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对意见,权当为了保命和哄孩子般顺着他的意思乖乖留在家里边等着方越明的下一步指示,边继续练琴继续宅。
——不过今天稍微有点不同。
吃过用一如既往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厨具做的晚饭后,白烨和安德鲁来到了别墅的地下室。
与林雅家宛如太平间或者实验室的地下室不同,这里的空间被改造成了不输专业场所的射击训练场。
“碰”!“碰”!“碰”!……
剧烈的几道枪响过后,白烨皱着眉头取下防护镜和耳罩,盯着不远处完好无损的人形靶张大了嘴半晌说不出话来,满眼都是近乎茫然的绝望。
背后传来拍手声,回过头,只见安德鲁靠墙站在门边抽搐着嘴角拼命鼓掌,“小白,你可真厉害,两轮射击十六发子弹我看着你全往靶子上打到最后竟然一个洞都找不着,简直是无影神射手!”
“你还不如直接骂我枪法烂得了。”白烨扔了枪,伸手揉了揉仍在嗡嗡震动的耳朵长长叹出一口气,“是我的错……我就不该对自己的武力值抱有希望。”
他真的相当郁闷,虽然今天的确是自己平生第一次拿真枪打实弹,可白烨或多或少还是抱着点自己有隐藏天赋的小小期待,直到打完子弹的那一刻他才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有天赋,还是连职业杀手都感到叹为观止的负面型天赋。
俗称战五渣。
“倒也不算完全没药救的地步,比起体术应该还能抢救一下,”安德鲁往前走了几步,把一瓶牛奶塞给他,转身从后头的架子上挑出堆零件开始熟练地组装,“先从基本姿势开始纠正,以后每天抽空跟我来这儿练两个小时,半个月下来命中率保管能提高三……呃、一成。”
最后那个徒然减半的数字令白烨控制不住翻了个白眼。
“咯嚓”,子弹装匣上膛。安德鲁把组装好的手枪往半空抛了抛掂量重量,接着举起来扣住了扳机,察觉到他这个动作的白烨赶紧抓起耳罩带到头上往旁边躲。
“碰碰碰碰碰碰——!”
比先前更加连贯且流畅的一串枪响过后,人形靶的准心位置多了六个基本上重叠在一块儿的洞。
“我的天哪……”白烨震撼的目光在靶子和半侧着身单手插兜慢悠悠放下枪的安德鲁之间来回徘徊,从举枪到射击完毕,这整个过程中他几乎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你刚才压根就没往靶上看过吧,怎么办到的?”
“嗯……熟练度的问题?我七岁左右的时候就拿枪当儿童玩具随便玩了,现在射击全凭感觉。不过我个人不太喜欢用枪,刀的手感要好很多。”安德鲁耸耸肩道。
“如果现实里有游戏那种个人状态栏的话,我敢打赌咱俩的技能树绝对是往反方向属性点满的。”
“我是武力、你是才艺对吧?用这个国家老话怎么说来着……文武搭配,干活不累?”
“得了吧你,那叫秀才撞上兵,有理说不清!”
安德鲁笑得直打跌,卸下弹匣,换了几枚子弹装好安进套筒里,“这把的体积和重量比较适合新手,随身带着吧,送你了。”
白烨正盯着拧开盖子的牛奶瓶研究要不要喝,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句吓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你疯了?!随身带真枪到处晃?我又没有持枪许可令!”
“等遇到危险再要许可就迟了,嘛、不过你现在也称不上安全就是,毕竟被我盯上了,”安德鲁微微笑了笑,挑起的嘴角却没什么能称得上是笑的弧度,“或者你可以试试别的选择?比如现在就在这里开枪杀了我,那样也算皆大欢喜啦。”
……
“……哈?”
白烨没能反应过来这段突如其来的话怔在了原地,原本还算轻松的气氛也在刹那间冻结。
下一秒,安德鲁把枪放进了他的手心,作为交换拿走了牛奶瓶。
“开枪吧,这个距离就算是不会用枪的人也能打中。哦、记得瞄准要害,不能一击毙命的话会很麻烦。”
边喝牛奶边指向自己的眉心,他漠不经心的话语和笑容轻描淡写到如同死水,分辨不出感情。
冰冷的触觉从枪身的金属表层钻入皮肤,白烨莫名感到一股恶寒渗透进骨髓凉到脚底。
在他迟疑的时候,攥着枪的手受到腕上的牵引抬了起来,安德鲁握住垂在地上的细长铁链走到白烨面前,帮他调整好握枪的姿势对准了额头。
“……安德鲁,”白烨深吸一口气,他的视野出现了片刻恍惚,眼前仿佛浮现少年血肉横飞脑浆迸裂的脸,“你——”
“嗯?怎么了?”
这种情况下居然还问我怎么了……难以置信又有些好笑的情绪翻涌,白烨彻底陷入了失语。
两人沉默地互相对视了好一阵儿。
“——上去吧,今天布置的练习曲你还没弹完。”
白烨率先别过头移开了视线,他把枪递还给安德鲁,抢过牛奶瓶揉着耳朵往地下室门口走。
“……不打算杀我吗?”安德鲁站在原地没动弹,低头注视着指缝间一点一点缓缓移动的锁链,“明明只要扣一下扳机,你就自由了。”
“我才不杀你。”
“为什么?”安德鲁追问,同时拽了一把链条。
“不为什么,”差点被拉紧的引力害得绊倒,白烨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无奈地解释,“我不想杀人,也不想遇事老是用打打杀杀解决问题。而且我超怕死,更讨厌看到别人死,这理由足够了吧。”
“就这样?”安德鲁眨了眨眼,似乎很疑惑。
“那还要怎样?”白烨哭笑不得。
“真是有够标准的正常人答案模板,太经典老套了,貌似几十年没听到有人讲过了。”
“你平常到底活在怎样的环境里啊?!”
“杀人度日的环境,”安德鲁笑着走近白烨,把枪重新交到了他手里,“拿着吧,里面装了麻醉弹,给你实弹我还害怕你一不留神走火把自己给弄没了呢。别担心,打不死人。”
白烨这次老实接过枪上下掂了掂,感觉不出比起添加实弹时重量有什么变化,也不清楚安德鲁是不是在蒙自己,“所以这才是你突然主动拉我来训练的原因?为了给我这个?”
“算是吧,你总得有点自我保护的本事,毕竟我不可能永远及时赶到你身边救你,凡事总有意外。”
“这真是麻醉弹?没放别的成分吧,比如毒什么的。”
“不信的话打一枪?”安德鲁看上去心情明显变得愉悦,语气比起刚才有人气了许多,“随便打,打坏了不用赔。”
白烨嘴角抽了抽,“想得美,我才不干。”
“哈哈,小白果然是乖孩子,虽然射击成绩这次没达标,不过……嗯,还是得给奖励。”
安德鲁抬起双手轻轻勾住了他的脖子,凑近嘴唇吻了上去。
温热柔软的物体滑入齿缝,白烨朦胧间品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这一个月以来每次接吻的时候都是这样,但白烨知道那一定是心理作用。他口腔内的大部分味蕾和神经系统早已因毒素遭到严重破坏,压根就不可能尝出任何味道,甚至不仅是味觉,连触感也迟钝到过分。
就像现在,哪怕唇舌交缠,他所能体验到的也只有些许异物感而已。
所以才总是深吻吗?白烨想。这是安德鲁吻他时的习惯,紧贴在一起几乎无缝衔接的嘴唇与快要探到喉咙去的舌尖,每一样加起来都足以令他喘不过气。
带着幻觉血味的呼吸困难的吻。
虽然不至于习惯,但倒也没有产生排斥厌烦的念头。
离开地下射击场回到客厅,安德鲁在白烨的监督下弹完了布置给他的几首车尔尼练习曲。
“说实话,我真好奇你是怎么办到的,”白烨用铅笔在五线谱上圈圈点点划着标注,斜眼瞅着安德鲁摆在键盘上的双手,“手型完美、指法无可挑剔、音阶和音准记得滚瓜烂熟,怎么一弹曲子就变成一团乱麻了?”
以前白烨受朋友所托带家教的时候不是没遇到过这种学生,那些孩子大多没有基础或者基础不牢靠,但只要掌握了音符、指法并认熟五线谱演奏一些简单的练习曲是完全没问题的,可安德鲁在这些基本功方面可以说是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高度水平,却连一首简化版的《小星星》都无法顺利弹完。
考虑到他平时的练习量与初学年龄,这相当违和。
安德鲁用缠着绷带的左手抚摸琴键,“所以才拜托你教么,我自己是真的弹不来这玩意儿。”
“能想象得到,”白烨叹了口气,在琴凳上靠边坐下来,“我要弹会儿曲子,你还练不练了?”
“你弹吧。”安德鲁站起来给他让出了位子,白烨挪动屁股坐到椅子中央,两只手放上黑白琴键。
优雅抒情的曲调响起,温柔的旋律串联起轻重缓急恰到好处的节奏。安德鲁目不转睛地凝视白烨演奏中的侧脸,架在琴盖上的指尖习惯性的敲打起拍子,跟随那飞舞的十指直到演奏结束。
“你刚刚弹的是什么?听起来好耳熟。”
从背后把人抱进怀里,安德鲁将下巴颏抵在白烨肩膀上好奇地问。
“帕赫贝尔的《D大调卡农与吉格》,原曲是用提琴演奏的。”
“原来是卡农吗?怎么感觉跟我以前在录像里面听过的不太一样?”
“你说的应该是乔治·温斯顿演奏的《VariationsontheKanonbyPachelbel》帕赫贝尔的卡农变奏曲,那首是C大调,”白烨边说边在键盘上用灵活的轮指弹奏了几个段落,虽然大致的主旋律没变,但曲调听起来确实有所不同,“这首算是他在帕赫贝尔的原曲基础上进行的钢琴曲改编,不过说到底原本卡农就不是固定的歌曲而是一种体裁,所以我个人认为演奏的方法和使用乐器并不重要,重点在于能否用这种技法谱写出的曲子打动听者的心。”
“啊……对,好像是这么回事,卡农,,‘规律’啊。”安德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点点头,放开白烨走到钢琴前,“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其实我有一段时间挺讨厌它来着。”
“卡农吗?”白烨不解,“为什么?”
“因为跟我很像。”
安德鲁低头看着两色对比分明的琴键键盘,伸出一根手指在上面胡乱地按着。
Fa、Do、Re、LaDo……
“填写在曲谱里的多声部组合,没有固定的面貌,严格来说只是个称谓而已,却被许多人铭记甚至加以运用。”
简直就跟继承了“开膛手杰克”这个名号的自己一样……不知为何,白烨理解了他这段话背后的含义,并感到难受。
“我是谁也不是的开膛手中的一员,无名幽灵,被世人所知晓和恐惧的只有‘杰克’这个称号而已,从这点来看与‘卡农’的音乐含义类似,所以很讨厌。”
冰冷的掌心抚上脸颊,白烨在略显昏暗的白色灯光中窥见杀人魔的笑颜。
“我比谁都讨厌‘杰克’——讨厌到憎恶。”
那是一个带有鲜明感情的笑容,与之前他所展现的任何一个笑都不同。
如同摇曳燃烧的地狱火焰,焚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