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蔚正式接手收购案的事情,他看了大量资料,梳理,汇总,还是觉得这事不好做。
不过他一向不管事情的难易程度,只管稳稳当当去做就行了。
只是一忙起来,他就更没机会见到李乐真。
他没有追求人的经验,特别是李乐真这样明确表示不想和他来往的。
忙过一阵,终于能有个休息的周末,还没起床他就拿着手机翻李乐真的微信朋友圈,一共没发几条,从他们相遇之后,就再没发过。
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又把他们的聊天记录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才起来。
跑完步,吃了早饭,上午看了会儿时讯和资料,姥姥打电话让他回家吃饭。
吃完就要走,姜志信对他自己搬出去住这事颇有微词,让他搬回来,陈蔚不回答,笑笑应付过去,开车回了公寓。
到家没多久,门铃响了。
他看了下可视门铃,居然是念念,背着书包,踮着脚尖在那看猫眼。
陈蔚赶紧开门,念念朝他挥挥手,“你好,我可以在你家写作业吗?”
将人让进来后,陈蔚问:“你怎么来了?”他还往门外看了看,确定只有她自己。
念念把书包摘下放在沙发上,一边往外拿书本一边说:“爸爸送我来的,他去加班了。”
陈蔚拿起手机想给李乐真打电话,“怎么没给我说呢,你爸送你到楼下?”
念念见状,连忙跑到他面前,仰着头,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的,问:“你不想我到你家来吗?”
“没有,”陈蔚放下手机,“这也是你家,你随时可以来。”
他们一个没当这人是自己爸,一个也还没能完全投入到父亲的角色里去。
念念松了口气,拿着书本问:“那我去哪里写作业?”
陈蔚把她带到书房,反正书桌够大,一人占一边。
书房很安静,陈蔚戴着眼镜看着电脑,听到小声的口算声,他就把目光移到念念身上。
念念写作业的时候注意力非常集中,小脸严肃,微微努着嘴。
等写完一张试卷,她就收进书包里,陈蔚问:“不用我给你检查下吗?”
“不用,”念念说,“我没有错的。”然后又拿出一张卷子。
这霸气的样子把陈蔚逗笑,问她:“你学习成绩很好啊?”
“当然,”念念看了他一眼,“年级第一。”
好吧。
他想给念念拿点水果,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就角落里有瓶酸奶,还是上次李乐真买的。
天气很阴,像要下雨,他把酸奶的吸管插好放在念念手边,说:“我去楼下超市买点菜,等下你爸来接你,可以先吃饭再回去。”
念念说:“好啊。”拿起酸奶吸了一口。
买完菜刚回家,雨就下来了,挺大的,一时半会儿估计还停不了。
陈蔚心里想着要去接李乐真下班,李乐真的电话却打了过来,着急道:“哥,念念有没有找过你啊?”那边的声音很嘈杂,应该是在外边。
那声“哥”把陈蔚震得心里发麻,他吞咽了下,说:“在我这儿呢。”
“哦,哦……那我现在过来……”李乐真被吓得不轻,“我现在、现在过来接她……”
李乐真语无伦次的,陈蔚问他:“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不用不用,我很快到了。”
挂了电话,陈蔚已然发觉不对劲,他到书房,看到念念心虚地眼神,就知道她出来李乐真肯定不知道。
他问:“是你爸送你过来的?”
“对呀。”念念小手扣着书桌边缘,眼睛也不敢与陈蔚对视。
“还撒谎,说实话!”陈蔚现在的样子就挺可怕的,加上他生得高大,给人很大的压迫感,成人都怵,何况是念念这样的小孩。
但她双手叉腰,鼓着脸颊说:“是爸爸先不对,我才离家出走的,我只是想让他害怕,他以后就会听我的话了,不用你管。”
陈蔚的无语可想而知,他拧着眉毛问:“他怎么不对了?”
“他不让我带手机去学校。”
“你爸不让带还是老师不让带?”
“老师不让带,可是我藏在书包里老师又不会发现,爸爸非不让我带,还把我手机藏起来了,哼!”
一般小孩这样跟大人对峙估计早就哭了,可念念一点都不势弱,也瞪着陈蔚。
“小小年纪就知道对付你爸了,他对你那么好,你就这么欺负他?”
“我没有欺负他,我只是想让他听我的话。”
“你是小孩,你应该听大人的话,哪有让大人听你的话的?”陈蔚气不打一处来,把念念拉到墙角,“罚站。”
念念哪里肯,就是不肯站好,手脚并用打陈蔚,“就不站,就不站,你放开我,我讨厌你!”
陈蔚一只手就让她动弹不得,“你讨厌我还来找我,怎么不找你妈去?”
念念的理由还挺充分,“那妈妈就会发现我不乖了,她就会不喜欢我了。”
“那你就不怕我不喜欢你?”
“不怕!不喜欢就不喜欢!”
陈蔚:“……”
这哪是小孩,这是人精吧。
他跟念念比耐力,非要她罚站,时间一长,念念就崩溃了,脑门抵着墙壁开始哭。
雨越下越大,外面黑云滚滚电闪雷鸣的,陈蔚不放心,拿了把伞出门,刚出小区,就看到被雨水浇透的李乐真,一瘸一拐地在大雨中艰难行走。
大概是太着急没站稳,直接摔了。
陈蔚连忙跑过去想扶他起来,被李乐真拒绝了,他自己撑着地慢慢站起来,陈蔚只好给他撑伞,慢慢走进单元楼。
等电梯的时间,李乐真一直低头拍自己身上的水,陈蔚抬手想帮他捋一下头发,又被他躲了过去,他还故作轻松地说:“嘿嘿,我太不小心了,居然摔倒了。”
电梯来了,陈蔚扶着门说:“进去吧。”
李乐真看着从自己身上哗哗往下滴的水,不多时就把电梯打湿了一片,他突然就绷不住了,转身抽泣起来。
那哭声太过压抑,听得陈蔚心里一阵针扎似的疼,他轻声问:“怎么了?”
李乐真转头看他,泪眼婆娑地说:“我好丑,对不对?”
陈蔚瞬间红了眼眶,伸手想抱他,被李乐真挡开了,他就失态了一瞬间,然后自己擦干眼泪,止住奔涌的情绪。
陈蔚无措地站着,他就站在他面前,却好像隔着十万八千里,看不真切,也摸不着。
以前李乐真哭,会自己过来要抱抱,他只需接受或不接受,可是现在,他自己就能处理好,他不再需要他了。
陈蔚连句安慰的话都没说出口,李乐真就已经整理好情绪了,甚至朝他笑了下,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看着电梯不断攀升的数字,李乐真失神了。
他瘸了,走路的样子难看,也不止一次被不懂事的小孩子叫“死瘸子”,他从没在意过,因为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
念念的奶粉,按月要交的房租,妈妈出狱后还要多养一个人,他需要很多很多钱。
甚至瘸了这件事他还能拿来和人开玩笑,和小尹,和江胡,和以前一起在后厨洗碗的工友他都能大大方方地拿出来调侃,但就是不能让陈蔚看到。
可他在陈蔚面前小心呵护着的那点破碎不堪的尊严,今天碎了一地。
他崩溃了。
曾经,他也是一个漂亮的小孩。
不过还好,及时止住了。
见到李乐真来了,原本蔫在墙边的念念委屈巴巴地叫了声“爸爸”,刚想跑过来,陈蔚指着她:“站好。”
她就气鼓鼓地站回去,然后可怜巴巴地望着李乐真。
李乐真不解:“怎么了?”
陈蔚把他推进浴室,“你先洗澡,洗完再说。”
李乐真浑身湿透了,薄薄的衬衣贴在皮肤上,虽然是夏天,但气温骤降,家里又开了冷气,一进来是有点冷。
陈蔚给他拿了自己的T恤和短裤,他看了下说:“有长裤吗?”
陈蔚又拿了条长裤给他,把他推进淋浴间。
等他洗完出来,陈蔚递上刚煮好的姜茶,他喝过觉得好多了,然后去看念念。
念念都要委屈死了,动是不敢动,但不妨碍她告状,“爸爸快救我,他欺负我,他要我罚站,他欺负小孩子,呜呜……”
念念一哭,李乐真哪里受得了,问跟在身后的陈蔚,“怎么要罚站啊?”
“她故意离家出走威胁你,好让你同意她带手机去学校,”陈蔚说,“就站了一会儿,没事的。”
谁知李乐真说:“她还小嘛,长大了懂事了就不会了,别罚了。”
陈蔚:“……”
他算是知道念念这性格是怎么养成的了。
他说:“这事我说了算,你过来帮我做饭。”
李乐真还想为念念争取下,但陈蔚向来霸道惯了,大概不会听他了,犹豫着要不要再劝劝,念念不乐意了,“爸爸,你不管我了吗?”
他还没说话,陈蔚就说:“你站好。”
念念故意蹬了两下腿,气鼓鼓地,“就不站好。”但也没敢做别的,属于嘴上很硬气的那种。
“不站好,不能吃饭。”
“哼!不吃就不吃。”
结果晚饭真没让她吃。
陈蔚是想着一次把这孩子治好,可把李乐真心疼坏了,说实话,他虽然穷,但也是把女儿捧在手心长大的,还真没有这么严厉地罚过她。
看他心不在焉的,陈蔚就给他又夹菜又盛汤,反正就是不松口。
李乐真实在吃不下,放下筷子说:“站好久了。”
两厢一对比,陈蔚倒像是后爹了,但他是知道李乐真的,向来心软,于是说:“她要是认错就能吃饭。”
李乐真赶紧对念念说:“念念,你认个错,你说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念念还挺硬气,“我没错!哼!”
陈蔚耸耸肩,表示自己也没办法,又给李乐真夹菜。
吃完饭,碗筷也收拾好了,雨却还没停,陈蔚就说:“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停,要不你们在这睡,明天我送你们回去。”
李乐真打开窗看看,雨确实挺大,又看看念念,就说:“那我给妈妈说一声。”便拿着手机去打电话了。
陈蔚把客房铺了给念念睡,倒是还有一间空房,就是没床,他把李乐真拉到卧室,说:“没别的床了,你跟我挤挤吧。”
李乐真眼里闪过一丝惊慌,陈蔚马上安慰他,“床很大,碰不到你的。”
床确实很大,五个人都能睡下了,李乐真犹豫着点头,一时间两人又没话说,陈蔚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口,李乐真这么抗拒他,他没有办法。
沉默了一下,他说:“我还要看点资料,你可以先睡,或者看会儿电视,也可以拼乐高。”
李乐真点头,陈蔚又说:“就是不能去哄念念。”
“……”心思被说中,李乐真泄气般,点点头。
李乐真什么都没做,就坐在餐桌旁看念念,念念毕竟只是个小孩,再硬气站了几个小时也硬不起来了,开始是哼哼唧唧的哭,后来放声大哭,开始认错,说以后再也不离家出走了,再也不吓爸爸了……
这还不行,陈蔚还要问她:“以后谁听谁的话?”
念念抽抽搭搭地说:“我听爸爸的话。”
“还打爸爸凶爸爸吗?”
“不打了,不凶了,呜呜……”
问什么答什么,认错态度还算端正,陈蔚就让她休息,又把给她留的饭菜热一下吃了,念念自己洗了澡,心情低落,很快就睡着了。
那会儿时间还早,陈蔚在书房看资料,李乐真躺在床上听外面的雨声,渐渐有了睡意,他一卷被子,将自己蒙住,在属于陈蔚的气息中睡着了。
黑暗中,陈蔚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
李乐真占着一小块位置,睡着时很安静,还跟以前一样。
他走到另一边掀开被子躺上去,本是不想碰李乐真的,但是他一闭上眼,就是李乐真哭着对他说:“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一会儿又问他:“我好丑,对不对?”
他睡不着,侧着身看李乐真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伸出手想摸摸他的头发,谁知李乐真很敏感,刚一碰到立马就醒了,一翻身就滚下床,发出“砰”的一声。
陈蔚赶紧起来开灯,发现李乐真捂着右腿膝盖,一瘸一拐地要去开门,陈蔚挡在门前抓着他的手,被他负气般地抽回去,还说:“我要回家。”
以前,他在李乐真面前从来都是游刃有余的,而现在只有挫败,他吞咽几下,压下心底那股酸楚,低声道:“你睡吧,我去外面。”
躺在沙发上,陈蔚是彻底睡不着了,风雨已经停了,外面很安静,偶有车辆经过的声音。
没多久,卧室的门开了,陈蔚以为李乐真还想回家,却见他只是去念念房里,看了会儿又轻手轻脚地出来,由于不熟悉,撞在了旁边的木架上,上面放了一盆吊兰,他手忙脚乱扶好木架,自己却摔了一跤。
陈蔚过去扶他,李乐真挺难堪的,小声说:“把你吵醒了。”
“没有,我本来没睡着。”他只是稍微扶了一下,在李乐真拒绝前收回了手。
“那我回去睡觉了。”
李乐真扶着墙,一手还捂着右腿的膝盖站不直,陈蔚终于发现不对,扶他到沙发上坐下,蹲在他身前,手盖在他膝盖上,问:“怎么了?这里痛吗?”
李乐真想往后退,但退无可退,面对陈蔚的追问,只好如实说:“阴雨天的时候会有点痛,没事的。”
那就是至少从下午就开始痛了,但李乐真一直忍着没说。
陈蔚的无力感越来越重,每和李乐真多待一会儿,他就能发现自己给他带来的各种伤痛,他的心慢慢往下沉,手有些抖,声音却很平稳,“热敷会好点吗?我去烧水给你热敷。”
李乐真拂开他的手,慢慢站起来,“没事的,没关系,睡着了就好了,我去睡了。”
留陈蔚独自站着,看着卧室的门。
从前的李乐真受了一点点委屈都要说成天那么大,现在的李乐真,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只会说没事。
在今天以前,陈蔚从没后悔过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尽管伤害过李乐真,尽管折磨过自己,但就像李乐真说的那样,他们之间扯平了。
他们可以抛下过去重新开始。
但现在,他后悔了。
发生过的事,留在人身上的印记,不是说抛下就等于没发生过,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一桩桩一件件,就在那里,谁也抹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