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五年回帝星领取一次实体遗产是我父母兄姐死后留的盲盒。
去家族信托办公室,拿到实体遗产信息,不知道是家里哪位设计了复杂的领取流程,过五关斩六将,今年拿到的是哥哥的一颗人造星,他在遗嘱里明文规定,要在二十八岁之后才能将这颗人造星放进遗产池子任我抽选。家族信托的保险程度也就那样,所以一半的信息是信托给,一半的信息要回家族资料库找到相应文件破译出来。我没有那功夫,签了合同把人造星收下就完事。
“杜蓝锡,你今年怎么回来了?”
“签些文件,述职,领钱,扫墓。”说真的,我不太记得这个人是谁。但是在家门口遇见的,不是邻居就是以前的熟人。
“你是杜家最小的孩子是吧?今年也该三十一、三十二了?”邻居问,“还在外面漂吗?”
“总得有人漂着。”我取出信箱里的纸片。都星际时代了,只有政府部门的文件会用这种方式,送到即通知到。好几封,白的、紫的信封,还有一封粉色。白色是账单,紫色是慰问信,粉色是什么?
“和你的哥哥姐姐越来越像了。”
“嗯,我超过我这一辈的平均寿命了。他们要是活到三十岁,应该也是这样。”思来想去,不知道邻居想表达什么,但我知道这么说他就不会再问。果然,邻居悻悻地开门进家。
我打开门,发现管家机器人坏了,就坏在门边。家里一股濡湿腐烂却又清凉的地苔味,原来是花房无人看顾之后植物为了获取雨水,撑破温室顶棚,前些日子帝星暴雨,花房地面淤了一层泥,一些植物长得张牙舞爪仿佛要逃跑。花房连接别墅的大门敞开,毁了半个客厅,看样子已有一年。
整个下午我都在修理管家机器人,拆开来,找到病灶,向厂家预订过时型号的零件,等待的过程中踏进花房,植物的精神状态比我好,野蛮生长,似乎不大需要我干预的样子。反正我不在这个家常住,家里的这些植物是我父母的心血,比房子重要,干脆就任他们这样长算了。我修改了机器人的后台程序,表示只有植物长到影响周围邻居家的生态时才需要适当修剪整理。
半夜我修好管家机器人,管家问我:“如果这些植物被邻居投诉怎么办?”
我说:“那时我会回来。”
管家又问:“你下一次还是五年以后才回来吗?”
我说:“如果不出差错,应该是的。”
管家说:“不然我还是改造一下温室吧,不封顶怎么行?有些植物让鸟兽来传粉,影响的不止是邻居家的生态。”
我说:“那随便你了。这几年你比较辛苦,马特,谢谢你。”
管家说:“少爷你才辛苦了。”
之后几天,我按照惯例,把我回答邻居的那些回帝星的常规流程一一执行。更重要的,我向国家种子库提交了一些需要定种的异星植物,又拿到了一些同行交换的新奇玩意,打算带回我的基地仔细研究一番。馆长问我什么时候退伍,我说这辈子恐怕都难。
杜家在这个国度是挺特别的一个家族。生来就是这支文明的远征使者,后来不兴远征这一套了就变成远星探索者。航行,抵达,驻扎,研究,立起灯塔,再次起航,再次抵达。周而复始。杜家人的笑话包括且不限于,杜家人的必备生存技能就是流浪,杜家人梦游都能绕这个旋臂一周,杜家人找一个星球就扎一个灯塔的样子像极了玩扫雷标旗。
在我临离开帝星的倒数第二个晚上,上司请我吃饭。他留言说:“杜蓝锡,你不要那么挑,也不要活得那么随便,把自己收拾清楚了过来。没有西装,穿军服也可以。你要再像上次那样穿着便服就来,我丢不起这个脸。”
我早该知道这顿饭会有第三个人在场。上司黄凯西是我姐姐的前同事,他一直认为他有替我姐姐照顾我的义务。
我当然没有西装。不穿那种东西。我听黄凯西的话,穿军服过去。黄凯西一见我又一副快要晕倒的样子,“你就没有新的军服吗?!旧成这样!你连你现在的军衔都不记得吗?这至少是七八年前的衣服吧?”
“我没带军服回来,从衣柜里随手找的。”我说。
黄凯西带路,我跟在后头,进高级餐厅,一条走廊走到底,门口灯光是月亮色的那间就是了。
里头坐着一号人物。起初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是相亲局。
黄凯西脱了外套,我也想脱,他赶紧制止。我望向对面那人,控制住我的哨兵感官,只是用视觉来判断对方。巧克力色皮肤,黑亮的短发,赭色眼睛,刚才面上无甚表情,现在他在笑,两枚虎牙。视线再往下就不礼貌了。我注意到他的双手,握武器的茧子。是哨兵吗?
“立枢啊,这就是杜蓝锡,他姐姐杜蓝银以前是我的同事。杜蓝锡,这是詹立枢,你虽然一直在星系外活动,但你应该听过他吧?”
并没有。
詹立枢今天穿西装来的,既然黄凯西这么说,那詹立枢应该也是军部的人。我微微欠身,算是打招呼,对面看起来军衔就比我高。
“杜蓝锡,你好。我以前是一军团的副指挥,现在已经算是半脱军装了。”詹立枢温温和和,说话声音虽低,但并不是他故意。桌上有酒和茶,我选了茶,顺手也替詹立枢倒满。
“‘以前’?我还以为现在这个阶段他们不会放人呢。”黄凯西倒是惊讶。他手指在桌上看似没有规律地敲了四下,其实就是点好了餐。
“状态不好啊,干脆就让我弟弟顶上了。”詹立枢端起热茶,“我们家不缺向导,大家都差不多。”
“不不不,向导和向导之间还是有技术差异的。”
原来詹立枢是向导。
他看起来一点不像是向导。我开始回忆詹家,好一会我才反应过来,詹家人并不以詹这个姓氏作招牌,他是那个以碾压式的精神洪流出名的向导家族,风评不好。不过我也已经忘记他家的风评如何了。对风评不感兴趣。
黄凯西和詹立枢聊了一会公务。我乐得当陪衬,不一会儿服务员开始上菜,黄凯西却接了个通讯,说是急事,走了。
只剩我和詹立枢。空气里有尴尬的成分,早知道我跟黄凯西一起走了,但这样不礼貌。
“杜先生,你今年几岁?”
“三十二。”我说,“你呢?”
“比你小两岁。刚满三十。”
如果我没记错,詹立枢至少是A级别的向导,詹家向导的等级都是从B级往上算的,他能当上一军团的副指挥,应该是配给总指挥的专属向导。总指挥哨兵一般是A到A+级,那么他的专属向导应该也是A级。
“那还很年轻啊,希望你的身体能今早康复。”我衷心这么祝愿道。
“凯西走了,那我就直接一点了。”詹立枢歪头一笑,“杜先生,你没有读匹配中心的信。我这里有副本,你要不要读?”
“我的信,你为什么会有副本?”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包间的空气不流通,还是太久没有和向导共处,我难以避免地感觉有点头晕。杜家人对向导不大耐受,杜家人的早死跟这毛病有些关联。
詹立枢从西装内侧口袋拿出那封粉色的信,已经拆开过了。他抽出信纸,展平了递过来。我一目十行读完,眼神定在标题的“致詹立枢先生”,刚才过的内容才缓缓流进脑内。
原来詹立枢是我的匹配对象。信上没有写明匹配值,我记得几年前帝国就废除了给出具体匹配值的做法,原因是匹配程度可以根据两人的相处而波动,不是一个固定值,只需要给出等级就好。我和詹立枢的匹配程度是极高,估计是90%以上。
詹立枢温和,我也只能态度好,“抱歉,詹先生,我相信你应该知道那个传闻——杜家的人对向导不耐受,所以死得早。我不知道是谁把我登记进了匹配中心,但我没有和向导绑定的想法。”
詹立枢托腮回复道:“我知道啊,我不介意。”
我介意。我都说了我向导不耐受。我不能和向导在一起生活。
“我刚才说了,我状态不好。最近我的精神体要进休眠期,于外人看,我就是个不能行向导功能的废物。我不会影响你的。”詹立枢又掏出一份内部检查报告,应该是他们詹家的医院自己出的,算是机密文件。
“你可以找一个地方休养……”
“我想结婚。”詹立枢抛出斩钉截铁四个字。
“那我拒绝。”我说。
“好吧。”詹立枢直起背来,耸耸肩好像刚才没说过那句话一样。
我和詹立枢吃了晚饭,很坐立难安的一顿饭。吃完之后,他提议送我回家,我严肃拒绝。詹立枢和我一样高,在刻板印象中,我看起来更像向导而他看起来更像哨兵,而且他还更绅士。我坐上计程车,他微笑着目送我离开,我上车之后感觉晕眩感更甚,几乎是秒睡。
司机喊醒我的时候,我已经睡了很好的一觉,只是人还是晕乎乎的。一双手伸进车内,试图托我起来。我仿佛回到二十二岁那年,至少哥哥还活着。我喝醉酒时他就这样托起我。
下车后,我才看清刚才是谁扶我出来。
詹立枢的体温很低,人再热切也拦不住这寒意。我想说话,但喉咙像是肿了。难道刚才那顿饭有问题?不至于吧。只是相亲而已。
“为什么不和我结婚呢?”詹立枢伏在我耳边,很轻很轻地说,“我是技术很好的处女哦。”
很抱歉,不论是我太醉了还是被下药了,我都听不懂你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