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发现詹立枢的不适,万般后悔,不该电击他。我没功夫想什么别的,启动了帐篷的自体清洁功能,手脚并用地爬到詹立枢蜷缩的帐篷一角,他身体不适的话,得带他回灯塔。詹立枢蜷得像婴孩,应该是腹部不适,我看他紧咬下唇,知道这分钟问他,他说话更难受,就先找了速干的毛巾替他擦汗。我带来的工具里有应急处理伤口的急救药物,就在帐篷里。我翻找出来,对詹立枢说:“对不起。我早应该发现的。是哪里痛吗?我先给你注射止痛药,然后回灯塔。”
詹立枢脸色不好,嘴唇泛白,但他还是坚持回答了:“不是痛……就是难受,像有手在我肚子里拧了一把……”
我要他伸手,詹立枢乖乖照做,往他手臂大动脉扎了一针止痛药。按理说这止痛药只需要九十秒就可以起效,我屏息等待。九十秒后,詹立枢脸色依旧难看。他断断续续说:“杜蓝锡,先让我躺一会好不好?我就是想要缓缓……”
“好。”我问,“冷不冷?”
“冷。”
我关上帐篷,调高帐篷内温度。其实现在气温并不低,不然我刚才不会让詹立枢在野外露出,但人不适的时候,感温系统会失准。我还带了更换的衣服,只是詹立枢现在没有力气,我就任他赤裸着裹住毯子了。
为了更好地感知他的身体状况,我也躺下来,将詹立枢搂进怀里。哨兵对任何细微的物理信息都敏感,尤其亲密接触之人。一天内怎么能发生这么多事呢?早上他很克制,同样的事态轮到我身上,我就没法克制。忍不住想抱住詹立枢,想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背后搂过他,时不时用手探他的额头。他体温可真低,难怪会冷。
詹立枢忍着痛,转过身来,让我由从背后搂他的姿势转变成面对面搂他。他拉住我的手,带往他的小腹。他说:“你的手比较热,我这里不舒服。”
我想说其实背对着帮你揉肚子会更方便,但你喜欢面对面的话也没办法。捂一会儿,揉一会儿,然后詹立枢的双手都盖在我的手背上,要我不动。我在心中数着秒,以前当军人的习惯又冒出来,我焦虑的时候会不自觉地计时,和现实的星际时分秒不差。大概一个多小时后,詹立枢的姿势才终于放松下来。他没睡着,我也没睡着。帐篷里温度高,我已经汗流浃背了。詹立枢那阵不适的劲儿过去之后,渐渐泛起困意,眼皮一耷一耷的。既然已经困了,就让他睡。我拍拍他后背,在炎热的帐篷里,摸他后脊像抚摸过一层极致完美的露水地衣。
我们睡得不大踏实,詹立枢只睡了大概三小时就醒了,再也睡不下去。我们只能打包东西,打道回府。一路上詹立枢都闷闷的不说话,搂着我的腰坐在悬浮摩托后座。
回到家还是凌晨,绿幽灵仍旧天暝。詹立枢一回家就又摔进我的床上,我要去拿仪器来替他检查,詹立枢扯住我衣角,让我像刚才在帐篷里那样继续搂着他睡觉。詹立枢因疼痛显出的是幼稚一面,不是像小孩的幼稚,是青少年的幼稚,不肯明说也不让人走,你要多问了他也不开心。我最后带着一身汗水又躺上去,帮詹立枢揉肚子。
有那么一阵,我不知道詹立枢究竟是入睡了还是没有。后来枕头里模模糊糊传来声音,“杜蓝锡,能不能释放你的信息素给我?”
为了确保我的安全,我还是冷下心来强调:“你应该还在休眠期里吧?如果我释放信息素,你确保不会有任何的唤起?”
一个哨兵要闻见向导的信息素,就必须要让信息素分子与哨兵脑内的受体结合。人不能直接嗅到信息素,这是特殊的受体结合之后直接作用于嗅球,简单来说,是大脑直接感受到的气味,传递到人的嗅觉皮质。所以至今我都没有闻见过詹立枢的信息素。我过敏。相应地,我也很会控制我的信息素,从小知道我过敏之后就学会了让自己不要当一个信息素流氓。如果一不小心和只是擦身而过的向导产生火花,遭罪的是我。
詹立枢没有回答。不知道他是没有力气回答还是不想回答。我没有再逼问。算了。我想今天我已经注射过超大剂量的抑制剂,而且我也没有菜到如此地步。
释放信息素。不知道我自己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就跟人不认识自己的面孔一样,人也不会知道自己的信息素是什么本味。信息素可以安抚我的向导。我的。向导。
照顾詹立枢,我一夜没睡。在我释放信息素之后,我发现詹立枢明显放松下来,很快传来熟睡的气声。我现在认为詹立枢是喜欢我的。至少是认可了我的哨兵能力。要我释放信息素才肯睡,这不是撒娇是什么?我们甚至还没有真正地结合过,这样也可以让一个向导在生理意义上喜欢上一个哨兵吗?我愈发好奇,睡意全无,反反复复打量詹立枢。
后半夜詹立枢缠到我身上,他睡姿一贯不老实的。我数清楚了詹立枢的睫毛数量。太无聊了。哨兵的夜视功能又好,跟猫似的。詹立枢睫毛多、长、浓,左眼上眼睑有两百一十二根,下眼睑一百零八根,右眼上眼睑有两百零七根,下眼睑一百一十一根。各数了三遍,不会出错。詹立枢再不醒我就要开始数眉毛了。我听见清晨绿幽灵的第一波啁啾鸟叫,六点准时启动的一体式光脑分机,六点二十启动的各式家电,新风系统开始新一轮的全屋换气,因光亮逐渐明显,开始能看见空气中流动的细尘。不知道今天詹立枢醒了之后该带他做什么。脑子里开始想周遭一百七十六条常走的航线,哪些星球的医疗条件好,哪些星球有特别的药,哪些航路上有熟人,哪个要塞有偷渡跃迁点——可以极速偷渡去条件更好的星系。就一直在想这些,这一晚上当然是睡不成。
詹立枢睡梦中被断断续续揉了大半夜的小腹,加上丈夫的信息素安抚,后半夜他睡了特别香甜的一觉,全无梦,活跃的向导神经不可能平静至此,但就是这么平静了。詹立枢平日里需要耗费极大的意志力控制走神,其实最根本的生理原因就是没有休息好。他的基因有缺陷,就连詹欢津都没他严重。所以才要在家里有那样大的冥想池。
他醒来发现杜蓝锡竟然一夜没睡,嘴里念叨几个数字,詹立枢彼时还没彻底醒转,不清楚杜蓝锡究竟在念叨什么。
“你的睫毛。”杜蓝锡说。
“我数了三遍,不会错。”杜蓝锡说。
詹立枢觉得杜蓝锡的脑子也是有点问题的。
前一天晚上感觉人造子宫不对劲,詹立枢情绪不好,觉得自己这么大个人了,连个爱都做不清楚,难堪大用。晚上休息好了,詹立枢早上就有精力处理这些信息。
“是我的人造器官出了问题,不能说是痛,就是不舒服。”詹立枢捏了捏颈侧,睡得太舒服了,浑身骨头跟散了似的。虽然他说的话可可怜怜。
杜蓝锡马上露出一副忏悔样子,詹立枢连忙道:“是这器官年久失修了!肯定不是你的问题。”
詹立枢下意识地哄杜蓝锡。反正他们两人就是互相哄。刚认识的时候彼此还不当回事的,哦不,詹立枢一心想勾引诱骗到杜蓝锡,是杜蓝锡不把他当回事。现在小心翼翼就特别可笑,可笑中又有真心成分,可笑不是因为虚伪而可笑,纯粹只是不熟练。
拍拍杜蓝锡的脸,“你去洗澡吧。你竟然一身黏糊糊地被我缠了一晚上。”詹立枢自知睡相极差,忙不迭送杜蓝锡进浴室。主要是前一天詹立枢用逼给杜蓝锡洗了脸,总感觉他真的没清理过似的。留杜蓝锡在这里也臊得慌。
杜蓝锡一进浴室,詹立枢马不停蹄地从光脑里翻出当时的人造子宫型号。他为了防止詹家人找过来,早已关了所有通讯,只留一条非常隐蔽的公务通讯,是留给弟弟叶应梁的。父母那边可以不用管,事业还是需要管管——詹立枢仍对自己的政治生涯有些想法。
人造子宫的型号很老了,而且这玩意产量本来就不高,出了帝星之外,只有寥寥几个大星系的经济中心才有售后。绿幽灵所在的区域经济差得要死,詹立枢想维修体内的器官也找不到靠谱的人。拆也是个麻烦事……詹立枢此时才无可奈何地扶额,想起他和杜蓝锡做了好几回,杜蓝锡从来没有用过后面。是不喜欢用后穴吗?难道杜蓝锡其实是个异性恋?
詹立枢拍拍自己的脸,集中精神。找到当时的使用手册,换一个思路呢?詹立枢仔细地检索着极厚的手册,发现在使用说明的第二页就有他想找到的内容。
手册上说,使用三次之后,该人造器官的初级功能会自动升级至二级,前三次是为了给顾客入门。詹立枢快把光脑盯穿了——所以他以前用来自慰的这一套……他用初级功能用了十二年?!这下詹立枢没法不把自己当白痴。震撼几秒,继续读下去。
手册上说,二级的功能包括更高的敏感度,升级过程中可能有比较明显的不适感,连续不适超过二十四小时就请去找售后……这些信息都是废话。还有呢?找到了。干脆一口气读完。升到二级之后,做十次可以升级到三级。做三十次升级到四级。做一百次升级到五级。升到三级之后可以自动调档,按照顾客的需求调整人造子宫的数值。括号,如有需要使用这套器官进行自体繁殖的,三级之后将会有自动选项进行单项功能升级,无须找售后。我们公司将为您保证一切的客户隐私,您的生育不需要任何人批准,比心。再括号,请勿接入本产品的后台进行数值调整,用户界面已经可以满足一切需要。
这时詹立枢才往回翻,配合着手册,找到埋在光脑里十二年的……他的人造子宫用户界面。
他甚至不需要使用向导能力去内视了,他直接有这么一个赤裸裸的界面呈现他这一器官的内部构造。用户界面告诉他,昨天晚上做爱做到一半开始升级,升级完成时间是今早三点二十六分。
杜蓝锡洗澡的动静停了,詹立枢手忙脚乱地关上界面。
“我抱你去冲洗一下,然后我们去医院。”想了一早上航线图的我胸有成竹。
詹立枢双手比叉,言简意赅地解释说:“我刚才查了手册,是器官自动升级。怪我,之前从来没有用过,不知道用了三回会自动升级……”
“昨天是正在用第三回,怎么会是‘用了三回’?”我抠字眼。
詹立枢盯着我,几秒后反问我:“你什么意思?”
啊,不就字面意思吗?“昨天第三回还没用完啊。”我说。
“我怎么知道?我估计是设计者也没想到,怎么会有人装了个人造性爱器官,十二年才开封,器械老化出些问题不是很正常吗?”
詹立枢还真挺会用词的,一点端着的名门架子。我觉得他们要是读到服务器数据,用的词肯定是“装了个逼”而不是“装了个人造性爱器官”。
噗,装了个逼。
我面无表情,心里不停地冒冷笑话。
“先将就着用吧。”詹立枢下床,一双长腿站不稳,我跟闪现似的到他跟前扶住他,詹立枢忽然望着我的脸,生硬地转移话题,“你知道你的哨兵评级吗?”
“A级。”
“我的意思是,你真的知道你的哨兵评级吗?你亲眼看过吗?”詹立枢说,“你的信息素要是罐装一下,你能靠倒卖信息素成首富,你信不信?”
“啊,真的假的?”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
“你过来。”詹立枢抓住我手臂,不远处是他昨天给我用过的医疗仪。
他给我看了昨天的评级数据。
“哦,这个啊。”我说,“不准的。”
“啊?”
我重复一遍:“这些评级系统都不准。我小时候就出过这个数值,但这不是我稳定情况下的数据。用不出来的东西,我就当不存在。”
詹立枢傻眼了。
我说他昨天怎么情绪怪怪的。我后知后觉地觉得詹立枢受机器的骗很可怜,“不好意思啊,让你以为我是高阶哨兵了。”
“不是,杜蓝锡,帝国的标准从来就没有要求过数值一定要稳定在最高值啊?”詹立枢一副想不明白的样子,“你是S+级的哨兵,谁让你这么缩着当不存在这回事的?”
“我自己。”我说,“而且等级高不一定就是好事。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