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不需要任何闹铃的提示,我准时睁开眼。詹立枢也醒转,我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之所以要提前把今天的爱做掉,正是因为今天不能在飞船内发出任何超过七十分贝的声音。这分贝量说低不算很低,但为了避免意外发生,我还是希望詹立枢能尽量配合我。

    詹立枢迷迷瞪瞪地爬起来,我们俩分工明确,他去加热餐包,我调试仪器。很快,詹立枢就端着我们俩的早餐来到舰桥。此时此刻的舰桥前端视野已全部展开,正朝面前的海底火山。海底火山喷发的热液、升高的海水温度以及可能的地形变化都会影响观测,但不用担心,我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

    我挺喜欢詹立枢的一点是,一旦知道某事是我的兴趣,他就不会追根究底地问。其实很多人问你的爱好并不是想听你分享想法与心得,只是等你吐露更多的信息后,对方可以不动声色地踩你的爱好一脚。詹立枢不问,也就不需要解释。

    我俩都盘腿坐在舰桥最前端的地板上,而不是坐舰长位。舰桥视野并不是直接展现飞船与海底火山的实际距离,我拉近了视野。詹立枢手里拿着我上次做好的鱼干,他控制体重,早上如果不做爱的话就不吃正餐。我看他腮帮子一突一突的,真新鲜,鱼喜欢吃鱼……哦,好像他这样的大鱼本来就是吃小鱼的。

    我们之间坐得近,所以交谈的音量可以很低。詹立枢说:“你日后不考虑去混个国家自然保护中心的负责人来当当吗?我看你超级适合。”

    我手里捏着餐包,嘴里嚼着固体的合成食物,回答说:“我比较喜欢观察真正自由的生物。”

    “哪有什么真正的自由?只是你自以为很慈悲地放过了这些生命而已。动物没有自由的概念。”詹立枢平静道。

    我说:“那你理解成,我想要自由就行。反正你下一句应该会接‘一切都是把你的愿望投射到这些生物上’吧?”

    詹立枢露出被我反将一军的表情。

    “但你放心。如果你想要回帝星,我会跟你回去的。”我说。

    “为什么?你在灯塔过得明明很好。”

    我垂头笑了笑,“因为这些生物和机械都不需要我。但你需要我啊。”

    詹立枢不可置信地扭脸过来,直勾勾地看着我。我说:“现在可不能做爱。”

    詹立枢一直想问。昨晚的梦是怎么一回事?

    他被一个白蛹的梦困住了,整整一夜。隐隐约约能看见一点别样的颜色,外部的世界,但总隔着一层薄膜。他伸手抚摸、拨拉,那柔软如雾的质感,像想象中的云,所以他是被云给包裹住了吗?这么一说,确实有点。浑身轻飘飘的,被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承托起来,浑身轻盈,好像所有责任都已卸下。他就只是詹立枢,拥有的只是这具身体,以及身体中的灵魂。他像是被人保存了起来,因此内心无比地安全。太过安全了,就凭空生出一点无聊。詹立枢在云中翻滚,撞击,打散,停住,怎么样都行,不会受伤,也不会造成任何危害。很像自由,但也像是困住了。人一旦开始觉得无聊,对时间的感知就不准确。仿佛在那样的浓云间受到了十年的保护。如此漫长,如此妥帖。如此的,无所适从。

    梦醒来之后,詹立枢的经验告诉他,这是哨兵的精神图景。

    他身边没有其他人,立刻就明白,这是杜蓝锡的精神图景。詹立枢觉得,这是他的向导血统在不自觉地呼应杜蓝锡,绕开了他能力的休眠。这个梦如此绵延漫长,不是只有一瞬就将詹立枢弹开,那么,杜蓝锡并不排斥詹立枢。

    詹立枢还是试探地问出来了:“杜蓝锡,你的精神图景,是不是像一个蛹的内部?”

    杜蓝锡敲打光屏键盘的手一顿。

    “为什么会这么问?”我不安道。

    “你先说是不是。”

    “是。”我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我的精神图景,老实说,单调到不值一提。人人道精神图景是一个场景,一幅画面,一个居所,或是这样那样。但我的精神图景已经混沌了许多年。哨兵能力觉醒的时候,我就被我的精神图景魇住了。我非但没能从我的精神图景中寻求到安慰,反而因为受困而害怕。在我父母眼里,我明明是昏迷中,却一直哭闹不止。他们请来了引导师,可那向导一靠近我就让我的情况变得更加糟糕。我感觉蛹将我捆得更紧,几乎窒息。我已不记得我当时是如何脱困,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对我的精神图景避而不见。

    詹立枢欲解释,我却反问:“你没事吗?没有被我的精神图景困住吧?”

    “……没有。”

    “那就好。”我松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精神图景。”

    我不以为然道:“如果你不在休眠期,如果我不是对向导过敏,你早就该知道了。我估计是我的信息素分子传递了部分信息?毕竟我们做爱做得很频繁。”

    “看来你也向往这种和人分享精神图景的感觉啊。”詹立枢十分敏锐。我不否认。别人有的我都想有,我从前就说过了。

    詹立枢咬了咬下唇,下定决心似的,凑到我耳边道:“其实我也有精神图景。你要是能接受我的精神触丝就好了。”

    “是吗?我还以为帝国这边的向导都是没有精神图景的,因为基因型不一样。”我说,“是你所说的混血所带来的效果吗?那你的精神触丝一定非常强大,是触丝搭的图景?”

    詹立枢微愣。我心想,你是不知道技术宅的知识储备啦。说什么我都不会惊讶的。

    “所以詹家的向导都很厉害,和帝国的向导是不在同一个水平的厉害。”詹立枢拍拍胸脯,“我的精神触丝微操水平又是家族里最好的。所以说你先帮我升级,我就能和你结合了啊!”

    他像是为了回敬我前面那句近似告白的“但你需要我”一样,也郑重其事道:“我绝对不会让你早死。我赌上作为向导的尊严这么向你保证。”

    我内心的一块软肉被詹立枢撬动,仿佛随风摇摆。这一瞬间我真的相信詹立枢。还是因为望进他眼底仿佛一团火在烧,亮灿灿,暖洋洋。

    我主动握住他的手,十指交叠,放在我膝盖上。我的嘴倒是不老实地说:“那你就好好回去翻一翻詹家的秘典,我觉得升级真的不一定非要在我生气的时候操你。真的。”

    “……”

    詹立枢很鲜明地翻了个白眼。

    海凤凰群如期而至。

    他们自海面上空遁入深海,一身长羽在水下紧密贴合住皮肤,形成了鳞一样的效果,而他们颈侧的短羽则平翻起来,露出第二幅呼吸器官,如同腮。说是鸟类,进到水中改换形态之后更像是某种龙。这一族群大约有六十只海凤凰,平日里群居在附近的一片群岛上,并不靠近灯塔所驻扎的大陆。六十只巨型海鸟盘旋在海底火山的上空,仿佛翱翔天际,无视水的阻力。经过色彩调整,飞船视野里能见到海凤凰的本体颜色,混黑的羽毛覆盖全身,但羽毛下的皮肤组织以及它们的骨骼都是橙红色,海凤凰的喙与头首也呈现异常鲜艳的红。于是他们远远望去,像是即将从内部爆裂开来的岩浆一样的鸟,配合他们的暴脾气和庞大体型,是绿幽灵生物界中的霸主之一。

    雌性海凤凰比雄性海凤凰的体型更大,雄性海凤凰多出两根尾翎,颜色越鲜艳就越招雌性的宠爱。雄性海凤凰一旦瞄准了心仪的雌性,便会缠身上去,与雌性垂直在海中相互纠缠,是打斗,也是求偶。不合格的那些雄性将被雌性海凤凰趁机一口咬断脖子,继而几只雌性海凤凰一拥而上,分食这只不合格雄性。但这些雌性海凤凰也知道,求偶之舞只能是一雄一雌的专属,所以在这样的纠缠舞蹈中,其他雌性与雄性都不会贸然干涉。

    “它们好像那些在跳那种不停转圈的交际舞。”詹立枢看呆了。

    “但同时也是斗兽场。”我说,“一些雄性会在一个繁殖季内交配好几只雌性,也就意味着,这只雄性需要车轮战,胜过好几只雌性。”

    未受精的卵在雌性海凤凰体内已经成熟,亟待雄性的授精。卵成功受精之后,大约两个小时,雌性就可以将卵下在海底火山上,等待海底火山的喷发,滚落的岩浆将包裹住海凤凰蛋,成为天然的孵化场。六个月以后,海凤凰幼鸟将顶破蛋壳,海凤凰蛋的表层有种特殊的物质,可以使包裹住鸟蛋的岩浆一直保持液态,不会凝固成石头。幼鸟将从早已冷却的黑色岩浆物质中诞生,成为他们身体的着色,从海底向上游去,直到与空气第一次接触。

    “我之前来采过幼鸟孵化后的蛋壳,还有我说的,海滩上风化的遗骨。”我说,“这次我们只要带回一具新鲜的海凤凰尸体,不论雌雄,你的机甲就完全没有问题了。”

    “那你有心仪的目标吗?主动出手?”

    我瞪大眼睛,话可不能乱说。我道:“不需要不需要。你看见那只落单的海凤凰了吗,动作较慢,一直在绕着海底火山游动。”

    “那是年老即将死去的海凤凰。它会游到游不动的那一刻,然后静静趴伏在海底火山上,等待最后的时刻到来。”

    “那你这不是把人的祖坟刨了?”詹立枢似乎要故意拿我的道德感逗趣。

    我说:“把它带上岸之后,我只取需要的材料。提取完毕之后,我会用飞船再把它拖回来,放置在原位。”

    “我猜它其实是要埋进火山灰里的。”

    我头疼道:“那就让我不道德一回吧!这不是为了你吗!!!”

    詹立枢朝我比了噤声手势。音量。音量。

    我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