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疏影，从窗隙间流入，照在正熟睡的人身上。
“……”
不知是梦到了什么，他稍稍蹙眉，没被盖住的一条腿轻轻抽动了一下。
一侧荧光的指针恪尽职守，隐约能看见旁侧相框里推着轮椅的青年跟坐在上面的女人一齐朝着镜头看过来，在无边的花海里。
……………
如果有人问梦是什么样的，以前李蔺或许回答不上来，但是现在他大概是可以回答对方了。
对于他来说，梦是记忆的一部分。
步伐匆匆，他跟在滑轮担架后面身不由己的往前冲，签下那张同意急救书。
走廊磨白的边缘线，缺了一个角的椅子，地板上灯光的反射，消毒水的气味…
都很清晰。
但是如果要他说出来一旁的病房里是什么样，那他也不知道，打开门只会看到一片虚无。
因为当时他没有这部分的记忆。
这是一场梦，一场重复了许多次，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里的幻想。
“……情况很不好，急性肾衰，要立刻进行手术……”满头大汗的医生，映入深褐色的瞳孔里。
这是坏消息。
“……有配型成功的肾源，现在可以调动……”
这是好消息。
“………需要手术费，起码那个十分之一保证金要有…才能留下那个肾源，李蔺…你……”赵医生的欲言又止，伴随着叹息。
这是坏消息。
当时赵医生替他缴纳了维稳用的药物费用，最合适的手术时间只有四十八小时，一旦过了……
“……我去筹钱…！我去筹钱……您再等等…”
几里外的医院里是他命悬一线的至亲，而他当时就近租用了最近的全息游戏舱。
李蔺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躺进了游戏舱，看着他合上眼的瞬间，眼泪再也无法蓄留，顺着脸颊淌下。
泽尼亚大陆，另一个完全虚拟的世界里，ID是凌厉的游侠睁开了眼，然而这回他直直朝着一个从未踏足过的地方而去。
玻璃花窗下的圣母像悲悯，后面巨大的十字架缠绕着荆棘，包裹着石膏蜡像，恶魔一般的天使笑意盈盈望向了他。
她拾级而下，垂落在身侧带着铆钉的皮带坠落在台阶上，咔咔作响。
“我很意外，没想到能在赛前几天见到你…”裁决翼笑着说，“看来胜利女神的天秤是要向着我倾斜了，希望你能为我带来……”
她顿了顿。
“……制胜的砝码…？猎豹先生？”
李蔺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干涸艰涩。
“我来是要问你，你上次说的还作数吗？…如果我要通用币…”
“你也能直接打给我？”
“当然，如果我确认了你的情报足够有价值…”裁决翼微笑着回答，桃红色的眼中是狡黠的微光，“但是要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如果是你主动找上门来，我的价格可不会毫无变化…”
她哪里像是圣洁无俦的天使，反而像是要榨干猎物所有价值的商人。
李蔺再一次站在她身前，只觉得自己像一个拿出良心同魔鬼做交易，走投无路的人。
然而，他别无选择。
【———您的账户余额到账————】
当他看到这条消息之后，立马就跑向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试图在最繁华的地段拦到一辆能把他带往医院的车。
这一刻漂浮的灵魂坠回身体里，李蔺满头大汗上车刷卡，清醒了一天一夜有余的身体已经濒临极限。
………
他稍稍合上眼，好像这样可以缓解疲劳一般。
“哦…？这么有趣的契约？”裁决翼饶有兴致的看着手中他共享的人物面板，“嗯～很不错，我可以给你…这个数……”
她抬抬手，一串数字凭空在空中浮现。
“…这跟上次你说的，不一样。”
李蔺面色苍白，看着近乎腰斩的金额…这…只够一半都不到的手术费用。
“唔，风水轮流转嘛，现在是你有求于我吧？”
他不想多争辩，没有时间容得下浪费，刚起身想走。
裁决翼饶有兴致的问…
“你是要去找萨木？可惜他今天有事，还得几个小时才能上线……”
她笑眯眯地说。
“我们彼此的公会领地都有对方的棋子，也就是说你在这个时间来找我的消息，在他上线后就能看见…”
猜忌和怀疑是一枚种子，一旦开始，它会在人心中破土而出。
她拍拍手，轻描淡写给无处可逃的人最后一扇门关上。
“你可以不跟我交易，但是我话放在这儿，如果你踏出这扇门…”
……
“那么这个情报也作废。”
“我不会再需要它。”
她笑着拿起一旁公平女神的天秤，问。
“是现在把你的密匙卖给我，还是去赌一下你主人虚无缥缈的垂怜？…”
………
“哈……”李蔺在医院的走廊上狂奔，像是在如影随形的死神赛跑，每一个拐弯，每一个错综复杂的路段，都了然于心。
“A307号病房，缴费！”
“是肾源申请吗？您稍等……”
就在前台哒哒哒敲打着键盘的间隙，李蔺撇了眼一旁的时钟…
啊……
纵使知道是梦，知道不论多少次都跑不赢现实，却依旧在此刻感到无以复加，深入骨髓的疼痛。
“………不好意思，这边显示您申请的…肾源不存在了。”
这是坏消息。
“小蔺？你来了…”赵医生擦着脑门上的汗水，“你妈妈状态稳住了，简直是奇迹，短时间生命无忧……”
这是好消息。
“赵叔，我…我拿钱来了，也不行了吗？”
他透过中年人那双眼睛，看到了一个狼狈苍白，仓皇无助的人。
“我们可以再想办法，好吗，我们再看看肾源…”
……画面一转。
“…蔺啊，”一支瘦恹恹的苍白手摸着他的脸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太辛苦你了，治病要太多钱了。”
女人死气沉沉的目光挪开了，看向天花板。
“…你太累了啊，这么多年，你太累了…”
她说。
“妈妈不想治了。”
这是…坏消息。
医院食堂里，他点了三菜一汤，三荤没有素，厚切牛肉很香，猪五花很好吃，生的三文鱼…
没吃过，吃不惯。
这大概是他印象里最深的一顿饭，并且这辈子都不会忘，是这么多年在医院吃过最贵的一顿饭。
当时医院食堂的频道上恰好在播放着时下最热门的游戏全球赛事。
泽尼亚只有一个服务器。
同样是属性顶尖的两个凝结了巨额财富投入的账号在屏幕上厮打在一起。
配合上声嘶力竭的解说。
【……好！萨木选手作为术法型输出，再配合上亡灵属性极强的自愈能力明显稳压过对手一头……！】
【还好裁决翼有天灾神器…！竟然对一个半辅助天使加成如此之大甚至能让她跟属性相克的对手分庭抗礼…！如果这回她能成功再拿下一个神器我斗胆预言一下！降临将成为最强势的公会！没有之一！…】
原本势均力敌的赛局突然出现变动，原本无孔不入的亡灵触须被一箭破开，木精灵的血条肉眼可见下降了一截。
【哦！萨木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失误了！这可是致命的！这会不会是新的赛点！】
大屏幕上俩人之间距离陡然拉近——
【…裁决翼抓住了时机！进入了半近战模式！职业是猎侠的裁决翼完美的突入了萨木的施法半径！当然这也是法术最强势的距离！也是攻下法师的最后一道屏障！】
然而———
【怎么回事！萨木的属性在下降！他的面板———他的面板变成了lv74！】
娃娃脸的魅魔天使张开嘴说了句什么，然而由于隐私保护，自动消音。
漫天赤白的圣火间，亡灵木精灵身上被灼烧而后很快溃烂，深色的血液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滑。
lv74…lv73…lv72…lv71……
【是数据出错了？！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萨木的施法半径被突破了！进入了裁决翼优势的近身战！这场比赛的胜利已经见到了曙光…！】
lv69…lv68…lv67……
近乎全身都露出骨茬的木精灵又被一箭穿身，箭羽尾部上拴着金色的锁链，一圈圈绕在天使的手臂上，他被像一个破布口袋一般拖向死亡的方向。
【萨木能撑到现在着实是让人大开眼界，属性悬殊还可以站住，该说不说不愧是被称为半坦的唯一亡灵转木精灵…为我们带来一场非常精彩的抗衡……】
咳……
大股深色的血液从萨木口中涌出，他半边脸都见了血肉，皮肤都被方才带着石刺和棱角的地面的摩擦溃烂了，裁决翼一手抓着他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另一手出现了一把短匕，就要朝着萨木腹部的核心刺去。
【…哦！萨木选手还有余力！他用触须缠住了裁决翼的手…！咳咳，众所周知两位会长私下有来往……】
萨木的口开开合合，好像在重复什么。
裁决翼点点头，回应了两句。
【…萨木放弃了抵抗！血条进入倒计时——！】
那边现场是欢呼声此起彼伏的狂潮。
濒死的木精灵从触须开始变得灰白，脖子也再也没了支撑力，斜斜歪向一侧，他一边的瞳孔已经变成窟窿，甚至能隐约看见头骨另一边的景象，然而仅存的那只眼睛涌出了透明的水液…
滴答…滴答……
咔！
天使的手用力，将手中战败者的头颅捏碎！
把那轮银白的月亮化作碎片。
【萨木…自杀了…！这是石化！亡灵种自戕而死才会有的……！】
那些嘈杂声呼啸着远去，李蔺弯下身子，心口好像被攥成一团。
滴答…滴答……
看不见的苦涩泪水好像淌进了他的心房。
好像在说…
如果爱人不回应阿佩洛的爱意…
那么他就会死在追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