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分离性障碍患者 > 15 寂然无声
    你在清晨醒来,身后没有记忆中那种的疼痛,只是有点被操过后的异样感。

    身边空空荡荡,你摸了一把,床单已经冷了,安塞尔大概起得很早。

    于是你也从床上爬起,从衣柜里拿出睡衣穿上,哈欠连天地走过客厅。安塞尔在落地窗边支起了画架,借着尚未明朗的天光作画。

    他只穿着一件睡袍,衣领从肩头滑落一半,下摆也没好好系上,一条腿露在外面,头发乱蓬蓬的,有一小撮还遮在眼前,但他浑然不觉。

    你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你已经看他好几次亢奋地在半夜里爬起来,手舞足蹈地在床前徘徊,一边抓耳挠腮、苦思冥想,然后,某个瞬间,他像是突然找到了答案,跑到客厅去,铺上画布,调制油彩,画上半天搞出一堆你根本看不懂的东西。

    你猜这大概就是许多艺术家的通病,他们怎么也得有精神病人一半那么疯才能创作出世人无法理解又超前时代的作品。

    当然安塞尔对此是嗤之以鼻的,他说这纯粹是偏见,大部分的艺术家们都是规规矩矩地创作。

    于是你闭上了嘴巴,不是因为讨厌争执,而是因为你很喜欢他说这话时的样子,气鼓鼓的,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小猫。

    你走到他的背后,看到一团形状奇怪的深蜜色嵌在灰黑色的背景中,莫名觉得有些眼熟,眼皮也跟着一跳,直觉告诉你这不是个好东西。

    “你画的什么?章鱼吗?”

    “你啊。”安塞尔专心致志地涂涂改改,甚至没有回头看你一眼。

    “什么?”你不敢置信地看着帆布上糊成一团的颜料。

    “看不出来嘛?”他一歪头,用笔尖指了指某处,“这是头。”

    你以为你看到的是一颗鸡蛋。

    画笔接着向下:“这是身体,这是腿……”

    你的目光随之向下,当你意识到他画的究竟是什么的时候,立刻窘得脸色发绿。

    一个裸体的、双腿大开的、“呐喊”版的你——安塞尔大概受过几分蒙克的影响。

    你还注意到鸡蛋人的腿上有一条橘红色的蚯蚓。

    “这太荒唐了。”你嘟囔说。

    “他们发现不了的。”安塞尔满不在乎地说,“要是真有人能看懂,我倒是很欣赏他。”

    你怀疑那些评论家能从里面解析出一个宇宙,但也绝对看不出那是一个人。

    安塞尔的创作似乎受到了某种阻滞,他咬着笔杆,身体靠后审视着整个画幅,并且接下来的两分钟里一笔都没有画。

    艺术家的世界俗人根本理解不了,你只好悻悻地绕过他去了厕所,走到盥洗台前,与镜中的自己四目相对。

    苍白的灯光下,你发现镜子里的男人看上去槽糕极了:面色黢黑,双眼血红,眼下是两道厚重的阴影,额头上还冒出了一颗红肿的痘痘——青春女神都有多久没有造访过你了。

    你往牙刷上挤了一大坨牙膏,塞进嘴里到处乱捅。你知道你的牙医如果知道了一定会严厉地教育你,却偏偏享受着这种隐秘的叛逆感。

    你和莱斯特的友谊稳步提升。到大三时,你的室友搬出学校和女友同居,他便顺理成章地搬了进来。

    莱斯特后来问过你那晚的事情,大概他那时并不是全无意识。

    你背对着他,脊背挺得很僵,却企图让声音显得随意:“哪一晚?”

    身后一片沉默,你转过头来,只见他冰蓝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你:“圣诞假期,你回家的前一天。”

    你满心羞愧,怎么敢让他知道,只好满口编着瞎话:“我那天看你抽大麻抽嗨了,就走了,你放心,我不会跟舍管举报你的。”

    莱斯特点点头,只是眼里残留着一点疑惑。

    你没有在莱斯特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你确信你的谎言天衣无缝,还觉得一切越来越顺利,甚至乐观地想,假以时日,莱斯特一定会爱上你。

    至于那件事,你只把它当做是你一时犯了糊涂,谁年轻的时候没做过错事呢?你一厢情愿地相信这个错误永远不会被人发觉。

    那时的你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对莱斯特的爱会是一场西西弗斯式的悲剧,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想什么呢?刷牙都能发呆。”安塞尔走进了厕所,拿过他的漱口杯接了水。

    “没什么。”你吐出满嘴的泡沫,漱了口,又飞快地洗了把脸。

    你出了厕所,从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打开了邮箱。辞职信仍然在你的草稿箱里,这回你没有半点犹豫地点了发送。

    你合上笔记本,随手把它扔在了沙发上,然后去厨房给安塞尔做早餐。

    太阳跃出了地平面,在高高的天穹上俯视着这座逐渐苏醒的城市。

    在千千万万庸庸碌碌的凡人中,

    你不比谁伟大,也不比谁卑劣。

    你只是一个普通人,逃不过普通人的爱恨情仇。

    你不够坚强,只有选择遗忘。

    五月末的纽约下着雨,天气很是沉闷。

    安塞尔开始还奇怪你为什么整日宅在家里无所事事,总拿那双眼睛看你,后来到了周一你依然没有去上班,他就不再问了。

    妮可之前给他介绍了几个画廊的经纪人,其中有一个对他很感兴趣。

    对方在几个城市分别经营着数家画廊,现在正在洛杉矶,便邀请安塞尔也去洛杉矶,顺便看看他之前的画作。

    安塞尔小心翼翼地和你说了这件事,你当然十分赞成。

    你的确和莱斯特闹掰了,但没必要因为这个而放过大好的机会。安塞尔干脆提议说让你一起去洛杉矶放松一下心情。

    “纽约的天气糟糕透了。”他说,做了个嫌弃的表情,“就算乐天派在这里也会得抑郁。”

    你想了想就同意了,和他一起订了第二天早上的的机票。

    这天晚上纽约风雨大作,窗外的世界无比喧嚣。

    你在半夜里醒来,吵醒你的并不是雨声,而是手机的震动。

    24小时接电话回邮件已经成为你经年的习惯,你睡眼朦胧地抓过手机按了接听键,放到耳边。

    “喂?”

    听筒里寂然无声。

    “喂?是谁?”你又问了一句。

    对面仍然一片沉默,你等了几秒也不见有回音,心想也许是谁的恶作剧,就挂了手机继续睡觉。

    睡梦里依然是风声雨声,十分不安稳。

    第二天为了赶飞机,你把闹钟定在了6点,闹钟一响,你立刻睁开眼,按掉闹钟,习惯性解锁手机,翻了翻纽约和洛杉矶的天气,翻着翻着,忽然想起昨晚的那个电话。

    你吃不准那究竟是梦还是确有其事,于是打开通话记录,列表的最上面赫然写着莱斯特的名字。

    你的手一颤。

    “几点啦?”安塞尔的手伸过来揽住了你的腰。

    “6点。”你飞快地删除了那条记录,“起来吧,甜心。”

    安塞尔哼哼唧唧了两声,把头埋进你的后背。你叹了口气,心想他大概还要好一会才会清醒。

    窗外的雨停了,但天还阴沉沉的,房间里十分昏暗。

    你觉得安塞尔说得对,纽约最近的天气是太糟糕了。

    你扒开他的手坐起来,回过身去拍拍他的脸蛋:“再给你10分钟?”

    对方意识模糊地点点头,抓住你的手指嘬了一口,然后像一只小兽钻回巢穴一样迅速地钻回了被窝,你摇摇头,对这种赖床行径无可奈何,只好穿好睡袍,去给他准备早饭。

    几个小时后,你们站在了洛杉矶的街头,美东和美西有三个小时的时差,你已经饥肠辘辘,路人们却还在吃早午餐。

    安塞尔和对方约在了下午,于是你们决定先找个地方吃饭。

    你随便选了一家口碑不错的意大利餐厅,安塞尔却显得很高兴,他说你以前经常来这里,这里的意大利面是一绝,你尝了一口,发现它和你自己做出来的意面味道很像,安塞尔果然没有说谎,你不仅常来这里,还仔细研究过这家的菜式。

    下午你回公寓休息,安塞尔去见经纪人。

    房子还保持着你们离开时的样子,你放下行李,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突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从前,莱斯特和工作塞满了你的生活,现在你的内心就像这间公寓一样,空空荡荡。

    墙壁被安塞尔刷成了一种沉静的墨绿色,这种绿色看着很舒服,就像是夜晚的橄榄球场。

    大学时,你常常训练到很晚,踩着路灯斜斜的影子回到宿舍。

    在很小的时候,你就跟着父母一起收看超级碗,那种全场沸腾的欢呼声常常环绕在你耳边。

    进入大学后你拿到了橄榄球相关的奖学金,效力于校队,是队里的主力,如果不出意外,你将会成为职业球员。

    你渴望着在超级碗总决赛的球场上举起“文斯·兰巴迪”杯,让整个国家为你而欢呼。

    每一天,你都感到梦想在你的血管里沸腾不止,你一步一步向它挺近,在精疲力竭后重新爬起,感觉它为你干枯的身体注入活力。

    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你感到你的身体仅仅只是梦想的载体。

    这种生活却在大三即将结束时戛然而止。

    那是暑假前的最后一场比赛,你在欢呼声中向前进攻穿越一道道屏障,眼看胜利在握,意外却在此时发生了。

    你一直都知道橄榄球是一项充满了对抗性的比赛,却从没想过,厄运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对方如坦克车一般气势汹汹地向你撞来,你躲避不及,被狠狠铲中小腿,在倒下的过程中,你看到前排的观众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有几个年轻的女孩子捂住了嘴,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惊恐。

    这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仿佛一张定格的照片。

    你的记忆在这里出现了断层。当你回过神来时,你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地上,至少有一打人围绕着你。那么多个头挤在一块,你甚至都看不到天顶。

    你的下半身,尤其是右腿,疼得要命,你努力撑起上半身,看到你的一条小腿从中间折成两段,下半段可笑地歪向一边,就好像你是个没有骨架的玩偶一样,然而你的骨头明明白白地从模糊的血肉里支棱了出来。

    该死的,你想,这可能是你这辈子唯一一次看到自己骨头的机会。

    队医为你做了紧急处理,也许还给你上了点镇静剂,之后的记忆又是大片大片的断层。

    当你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你已经躺在了病床上。

    整个病房里非常安静,除了你的心电监护仪,就只有微风吹过窗帘发出的窸窣声响。

    你转过头,莱斯特就坐在你的床边,拿着一本书在读,浅金色的头发垂落到眼前,软化了脸上那种冷漠的神色。

    你动了动手指,又试着动了动脚趾,但你几乎感觉不到你的右腿,你已经不怎么疼了,你猜他们一定是给你上了很多止疼药。

    你的嘴巴很干,很想喝水,但除此之外,你还有一个更迫切的需要。你叫了莱斯特的名字,他抬起头,把书放到一边,然后把耳朵凑到你的嘴边。

    他听完你的话,走到床尾,拿来了病历夹,放到你的眼前。

    你看到那诊断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右腿胫腓骨粉碎性开放性骨折。

    你的医生判定了你职业生涯的死亡。

    所有的努力,十几年如一日的刻苦训练,流过的汗水和眼泪,经历的痛悔和喜悦,驱动你奔跑不止的梦想都在这一刻变成了飞灰。

    半个月后,你坐着轮椅离开了病房,小腿里打了十几块钛板。

    在医院的大厅里,无数来来去去的身影把你淹没,你茫然而无所适从,生活就像一艘就像没有了领航员的船,彻底失去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