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活动结束了,你独自走在街道上。四周很安静,一幢幢彩色的屋子沿着林荫道排布。
燥热的空气已经转为凉爽,秋天的第一片落叶晃晃悠悠地落在你的肩膀上。
你把把那片叶子拿在手上。枫叶还没来得及转为全红,呈现一种美丽的金棕。
就像他的头发。
绿眼睛的年轻人浮现在你的眼前。
他的笑容、他的眼光、他的温度。
你盯着那片树叶看了许久,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你赢了,你对脑中那个不依不饶的声音说,深吸一口气,掏出手机,翻到安塞尔的号码。
一个月之前,他给你发了一条短信【理查德,我们谈谈吧。】
你努力装作这条短信并不存在,但逃避并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是时候去面对一切了,你需要一个终结,一个最后的答案。
手指飞快地敲下【好】,点击发送。
对面很快有了回应:【今天下午三点,美术馆,可以吗?】
你看着那些字符怔忡了几秒,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有些涩、有些酸,也有几分释然。
【好。】
你几乎没吃午饭。
吃不下。
你干脆略过午饭,径直开车去了美术馆。
距离三点还有大半个小时,安塞尔可没有提前到的习惯,为了打发时间,你便在美术馆里闲逛。
从一层到二层,你忽然在一幅画前停下了脚步。是安塞尔的作品,只是你之前从没见过。
红色、黄色、绿色、蓝色,互相交错、层层堆叠、喷薄欲出,似乎要将这世界上最热烈最灿烂的颜色都浓缩到一处去。
画面的一半是斑斓的色彩堆积,一半是纯粹而凛冽的白,被一道蜿蜒的曲线一分为二,那是一个模糊的剪影。
“很美不是吗?”
似曾相识的声音出现在你的斜后方,却不是你期待的那一个。
“亚当。”你冷了脸,转过身去。
男人局促一笑,从口袋里拿出安塞尔的手机:“他把手机落我这儿了。”
你握紧拳头又松开,抬腿就要走。
但亚当叫住了你,“理查德,我们谈谈吧。”
美术馆外的小咖啡馆。
曾经安塞尔很喜欢这家的咖啡,所以你也陪他来过几次。不过半年时间,这里已经重新装修过。
面目全非。这个词不知怎么跳了出来。
你点了咖啡,但一口没动,对面一直沉默着,你敲了敲桌面,最后主动打破了僵局。
“你要跟我说谈什么?”
亚当低垂着的眼上抬,和你目光交汇:“他走了。就在你走的第二天,只留下这幅画。”
“所以?”
“我错了。理查德。”他皱起眉头,望向窗外,“我以为我才是懂他的那个人,但我不是。他爱的是你。”
这些话简直可笑,爱怎么会是背叛和伤害?
然而你没有笑,你连一个嘲讽的笑都挤不出来,焦躁是如影随形的背景乐,就是不肯轻易离去。你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可笑的对话,回到你的公寓离去,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
“现在说这种话没有意……”
亚当打断了你:“你爱他吗?”
“你爱过他吗?”男人步步紧逼,那双眼睛仿佛利刃剥开你的躯壳直达灵魂,如同审判者一般不容一丝一毫的谎言。
窗外是喧嚣的街道和来往的行人,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音乐,人们在轻声细语……慢慢地,一个来自大脑内部的声音压过了这一切。
你爱他吗?你爱过他吗?
街道、人群、亚当,一切都模糊消失,脑海中的画面,只剩下你第一次见到安塞尔时的情景。
他穿着睡衣,穿过色彩斑斓的客厅,脚步轻快地绕过你,走到厨房里去。
你的鼻尖甚至还飘荡着那股炖菜的香味。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他吸引。
少年的身形纤细而修长,他金棕色的发梢在阳光下不安分地跃动,嘴角挂着笃定的笑意,绿琉璃一般的眼睛半是看着你半是盯着食物,宛如一只打不定主意的小猫。
你从没见过那样恣肆的生命。
在格子间里,在玻璃房里,在奢华却空洞的牢笼里,只有数字、报表和赤裸裸的利益。
那一刻起你便知道,他不属于你的世界。
眼中的迷惘散去,你的神情慢慢转为坚定,“我爱过他,但我们之间绝没有可能继续。”
“他现在在意大利。”
“然后?”
“等他回来,和他好好谈谈。”建筑师深深地垂下脑袋,宛如一头落败的孤狼,“……他还年轻,比我们都年轻得多。他犯了个错误,我也是,愚蠢的错误,但他的人生不该就此毁掉。”
你感到这情景荒谬至极,他有什么资格要求你,又在以什么身份说出这种话?
愤怒就像是开水沸腾时的蒸汽,快要顶破屏障。
“我毁了他的人生?他差点毁了我!”你极力克制,但声音依旧节节升高。
周围几桌的食客开始投来疑惑不安的眼神。
建筑师的双眼血红,声音却低哑,像是从胸腔深处发出嘶吼:“理查德,你不明白!对别人来说,爱是天堂。可对安塞尔来说,爱是地狱。他的一生都活在被人抛弃的痛苦之中,是你先抛弃了他,是你在圣诞夜弃他而去!为了谁?你的莱斯特?”
亚当瞪着你,一缕乱发落了下来,破坏了那副近乎完美的整洁外表。他看上去几乎是狼狈的,却又带着孤狼般的凶狠。
你错愕地看着他,一时间被他那种排山倒海的气势镇住了。
沉默持续了数秒。
你努力摁下愤怒:“你想让我怎么做?”
亚当紧绷的肩膀松弛了一些:“等他回来,跟他心平气和地谈谈,就这样。”
“……我会和他谈的。”声音如同破冰船在冰原上艰难行驶。
你浑身虚脱地离开咖啡馆,又像是毫无意识的游魂一般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从早上开始到现在,你滴水未进。胃部开始痉挛,疼痛让你一身冷汗。但肉体的折磨根本不算什么。
你知道你迟早要和安塞尔谈谈的。不说感情上的那堆破事,你们是合法伴侣,总有一叠协议要签,有一堆头绪要理。
你知道你应该吃点东西,给埃德蒙打电话告诉你今天恐怕不能赴会。但是你的身体却一直在违背你的意志,你甚至没法让自己站起来。
这个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都被绝望的潮水取代了,慢慢地,你感到难以呼吸。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又或者已经过去了数个小时。门铃和开门的声音把你从昏沉的状态拉了回来。
“理查德,在吗?我知道现在稍微有点早,但是我突然想到今天的餐厅和你家顺路,就先过来……”
埃德蒙的声音从门廊的方向传来。
你打开手机,上面有好几条他的未读短信。
脚步声已经逐渐逼近,你几乎是惊慌失措地站起来。
埃德蒙瞪圆了眼睛——他的眼睛本来就够大了:“上帝啊,理查德?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差?”
“没什么。”你耸耸肩膀,假装一切都好:“胃病复发了。”
“理查德……”埃德蒙塌下肩膀,露出几乎是无辜的不解神情,用叹息般的语调说,“没关系的。”
“什么?”
“你可以不开心。”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让你满头雾水:“我不明白?”
“你可以不开心、可以愤怒、可以脆弱。”他抬手,轻按你的肩膀示意你坐下:“你可以做你的自己。”
这句话听上去有点怪,但是他的表情非常认真。
埃德蒙跟你平常打交道的那些人完全不同:没有昂贵的高级套装,没有一丝不苟的头发,没有锃亮的皮鞋,脸上也没有写着“我是精英”几个大字,甚至还有几分天真。
也许熟悉的东西本来就令人安心,哪怕是痛苦也一样,而不一样的埃德蒙让你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就像当初面对安塞尔。
你早已习惯了抹掉所有的个人感情,把自己当做一台24小时运作不休的机器。而不是一个可以痛苦、可以放纵、可以失败的人。
成年人的世界有那么多妥协放弃、口是心非和假装毫不在意。
他扬起眉毛:“等我一下。”
你一个人坐在原地,困惑不已。
没过多久,一杯热牛奶被塞进了你的手里。牛奶香甜的气息顿时四处弥散。
你感到哭笑不得:“我不是小孩子。”
“我知道。”埃德蒙把杯子推到你面前,“喝掉它,会好很多的。”
“迪克?”
“嗯?”
“我知道你正在经历一些让你感到痛苦的事情。也许你还不愿意告诉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其实我一直都在你身边。任何时候,你想找个人倾诉,你都可以找我。”
你喝了一小口,牛奶暖暖的、甜甜的,从喉咙一路滑落,经过胸腔,来到胃部。
——偶尔,只是偶尔,会有那么几个时刻,你会有种冲动,放下一切,顺着心意,说一句坚决的“不”。
几乎是下意识的,你放弃了抵抗:“好。”
“嗯?”
“如果有天——我不知道会要多久——我准备好了,我会告诉你一切。”
埃德蒙盯着了看了两秒,然而眨了眨眼睛,笑意从他的琥珀般眼眸里绽放,一路蔓延到眼角眉梢。
“嗯。”
“哦,对了。”埃德蒙站了起来,转身朝厨房走去,“你这个样子我们肯定不能去吃寿司了。我来给你做点吃的吧。你想吃点什么?”
“炖菜。看看冰箱里有什么。”
埃德蒙给你比了个“ok”的手势。
那一杯牛奶的暖意从手心,一点点传到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