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分离性障碍患者 > 40 暴风雪夜
    下午两三点钟的光景,天空已经呈现沉重的铅灰色,宛如绷不住哭泣的孩童,雪片缓缓落了下来,没一会功夫,从细细的雪子变成了大片大片的雪花。

    街上行人寥寥,偶尔一辆车子开过,溅起一滩雪水。你站在莱斯特的楼下已经有一会,却还是拿不定主意。

    烟草在指尖无声燃烧着,你吸了几口,辛辣的烟雾熏得你双眼发疼。

    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过了马路,从你面前经过,大概是讨厌烟味,她皱起鼻子,加快步伐拖着孩子走了。

    于是附近再度归于寂静。你想了想,掐了烟——其实你已经很久没有吸烟了,离开了投行那种日夜不分的工作环境,你不再需要烟草来提神了——把烟头扔进垃圾箱,你拨通了莱斯特的电话。手机那头响了两声,很快被人接起:“理查德?”

    他的声音比你想象得更镇定。精准、稳定,就像是冰冷的手术器械。

    “是我。”

    “等我几分钟,我很快就下来。”

    “好。”

    没过一会,莱斯特的车从地下车库的入口探出了头,缓缓滑到你身边。车窗慢慢摇下,露出莱斯特苍白得过分的脸:“上车吧。”

    你拉开车门,弯腰坐进副驾驶:“去哪儿?”

    “去见我爸。”

    你关门的动作一顿:“这就是要我帮你的事情?”

    “我记得你说过我们还可以做朋友。”莱斯特踩下油门,车子逐渐加速,

    你看着他的侧脸,那张令人赏心悦目的脸却显得格外刺眼。

    自始至终,原来只是你自作多情。

    你叹了一声,收敛起纷繁的情绪:“为什么突然想起去看你爸?”

    “我不想的,”莱斯特形状优美的双唇绷紧,“他威胁说不去就撤掉我在董事会的位置。”

    尽管你跟父亲的关系不能算十分和谐,但绝对还在正常的范畴内。莱斯特跟他的父亲却仿佛是交战的敌对双方。

    你再找不到话说,车内的气氛一下降到了冰点。车子一路开出了市中心,往郊区驶去。

    车内的气氛很沉闷,你打开电台,主持人开始播报天气:“今夜暴风雪将会降临纽约,请市民尽量呆在家中,减少不必要的外出……”

    你又看了眼车外,雪下得越发大了。车前的景象被漫天的大雪遮蔽,能见度不到三百米。

    “慢点开。”

    于是莱斯特的脚从油门上松了松,开得更平稳了些。

    你们再无话说,相对沉默着,一路开到了他父亲居住的社区。

    莱斯特的父亲,查尔斯·斯宾瑟长年居住在他的湖边别墅中。至于他为什么不居住在斯宾瑟庄园里,原因就不得而知了。

    你只在你们大学的毕业典礼上见过他一次,除此之外,你再也没有见过这对父子身出同一个场合。

    听说查尔斯·斯宾瑟年轻的时候非常风流——他的确是十分英俊,你在庄园的墙壁上看到他年轻时的相片,一个既英俊且多金又风流的男人,女人们献起身来简直是前仆后继,谁都想成为斯宾瑟夫人。

    因此,他快四十岁才娶了第一任妻子,这一点也不奇怪。

    虽然名义上的妻子只有过两位,但光是情人就多达二三十个,一夜风流的对象更是不计其数,没准莱斯特在外面还有一些兄弟姐妹。

    在纽约的社交圈,人们乐于流言蜚语,捕风捉影,真相就藏在一层层的厚厚的谣言和谎言下。即使是当年震动全城的斯宾瑟家的枪击案也没能让它们停止。

    但他从来不和你讨论这些事情,你也从来不问。

    你们下了车,莱斯特把车钥匙交给仆人,那位老管家已经等在门口,接过你们两个的外套:“少爷,老爷有点累刚刚睡下,但他说待会要跟你一块用餐。”

    “知道了。”莱斯特神情冷淡,看起来对他父亲的状况一点也不在意。

    他转过来问你:“是不是很冷?要不要喝点什么?”

    “随便。”你说,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苏格兰威士忌,不加冰。”他对管家说。

    “好的,少爷。”

    你们穿过门廊和接待室,走到燃着壁炉的客厅去。

    管家很快端来酒,在两个杯子都倒了一些,递给你和莱斯特,你向他道了谢。然后就像来时的那样,他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于是偌大的客厅只剩下你们两个。火焰烧得很旺,木柴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宛如一声被扼住的哀叫。

    和莱斯特相对而坐使你感到十分别扭,你总是无法抑制自己去看他的冲动。你知道那种使你目眩神迷的魔法,或者是诅咒又开始发挥效力。于是你站起来无所事事地开始四处打量,最终在落地窗前停了下来。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你甚至看不清湖边的情景,而这栋别墅实际上距离湖边还不到一百英尺。

    尽管双层玻璃隔绝了外界的声音,你还是能感觉到风雪狠狠地拍击着玻璃窗。无数的雪子被狂风挟裹着砸向这栋别墅。夜的黑与雪的白交织在一起,变成一种令人不安的灰。

    整栋别墅似乎都在微微发抖。你暗暗叹了口气,看来今晚开车回去是不可能了。

    不像外面,屋里倒是很暖和,酒液火辣辣的从喉咙口一直贯穿到胃里,身体立刻温暖了不少。

    “谢谢你,迪克。”莱斯特忽然说。

    你转过身去,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你没回答,他独自说了下去:“我一个人大概无法面对他。”你很少能见到他脆弱迷茫的时刻,他把自己的心捂得太严实了,就连最亲近最信任的人,都不愿轻易曝露。

    这样其实很累。

    你搜肠刮肚,实在找不到别的话,只好说:“他始终是你父亲。”

    他站起来,看着你,直到你开始感到不适,想要移开眼。

    “你说得对。”他说,用那种缓慢的,不带感情的语调。

    大概是为了照顾病人,屋子里的温度设定得比寻常要更高一些。你感到身体逐渐渗出汗水。

    “给我来支烟。”莱斯特忽然说。

    你递过去一个诧异的眼神,你知道他从不抽烟——或许曾经抽过几次大麻,但从不抽烟。

    “我知道你身上带着。”他说,慢慢走到你身边。

    他肯定是闻到了你身上的烟味。

    于是你掏出烟盒,敲出两颗烟,自己拿了一支,另一支递给他。

    “借个火。”他又说。

    你便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他把烟含在唇瓣间,凑了过来,垂着眼睛,一丝不苟的刘海掉下来一缕,搭在颊边。

    你点了火,烟草无声地燃烧起来。火星由小转大,向上蔓延了一小节。他向后靠上冰凉的玻璃,吸了一口,然后仰着头,缓慢地吐出青色的烟雾。

    其实他各种样子都很迷人。要不然你也不会沉迷了那么多年。

    他转过头来,正撞上你打量他脖颈的目光。你慌忙扭过头,连抽了两口掩饰慌乱。

    “你在流汗。”他说,“是这里太热了吗?”

    “还好。”

    “我去叫人调低一点。”说着,他就动身去找仆人。

    你忽然拉住了他的手:“别去。”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拉住他。

    你的手很热,还有点汗,他的却很凉,像冰块似的,你们两个的目光于是都集中在彼此相接的手上。

    他投来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出于尴尬,你立刻放开了他的手:“我真的还好。”让你流汗的并不是室内的温度。

    莱斯特站回了你的身边:“理查德,你还记得我们住在同一个宿舍的时候吗?”他没有等你回答就说了下去,“有很多个晚上,我们两个会呆在宿舍里,你带着耳机写论文,我就坐在床上看书。”

    记得。每一个时刻你都记得。每一个时刻在回忆里都像是镀上了油画般的暖色光华。

    你知道他不喜欢嘈杂的摇滚,所以总是戴着耳机,而他看书的时候,你会在写论文的间隙偷偷地看他。

    有一次他抓到了你偷看,还以为是你对他看的书有兴趣。其实他看的那些书你通常都不看。《社会契约论》,鬼才会喜欢那种东西。

    “每当期末赶论文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去咖啡馆通宵,点上一杯咖啡、一个三明治,我还记得你最喜欢的是金枪鱼三明治;还有你在校队的时候,一有空我就会去看你的比赛,只要看见你奔跑的身影……”

    他停顿了下来,但你的回忆没有,它们仿佛老电影一般一帧一帧在你眼前放映。

    一起去图书馆的时候,他总是坐在你的对面,把厚厚的参考书籍叠放在两边,左边是看完的,右边是待看的——这个习惯这么多年一直没变——唯独面前什么也不放。你总是暗自欣喜,因为这样你一抬头就可以看见他的脸。

    第一次去看他的莎翁剧,你在舞台的侧翼,被幕布挡住的地方,他的角色是哈姆雷特,你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与他目光相接,听着他用那种咏叹调般的语气念出台词“生还是死……”那个角度的他,独属于你一个人。

    与他一起在办公室工作到黎明,在他出发前为他整理凌乱的衣领。

    每一个这样的微小时刻都像一杯醇厚的咖啡,一点点苦,一点点酸涩,入口却是暖暖的幸福。

    “其实我很喜欢那些时刻。”他说了下去,安静地注视着你,双眼仿佛深海,“你问我爱不爱你。我不知道。但从没有一个人,使我感到这样平静、这样快乐。”

    他的眼色、他的双唇、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如此难以抗拒,你感到难以呼吸,仿佛被水淹没。

    你的脑子里仿佛有个疯狂的声音在尖叫着,你的身体、你的心、你的灵魂都在渴望靠近他,攫取他的每一丝气息,与他融为一体。

    但你不能那么做。

    你们试过了,没成功,只能止步于此。

    你能做的,只有封存涌动的感情,斩断一切的旖念,不再重蹈覆辙。

    你听见自己说:“莱斯特,都过去了。”

    沉默宛如夜幕一般降落,他笑了笑,扭过头去继续抽烟,身形仿佛要融化进背后无边的黑暗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