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理查德已经和他分手,但要莱斯特就此放手却不可能,他见了谁,做了什么,每天都会记录得详详细细地出现在他的邮箱里。发件人正是他的私家侦探。
慌乱只在最初夺去了他的理智,莱斯特很快找回了镇定。作为多年的猎人,他清楚贸然动作更可能全盘皆输。
埃德蒙的出现让他焦虑了一阵,不过莱斯特很快弄清了他的来历,也就立刻意识到他跟理查德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
查尔斯的病给了他一个绝好的借口。
他厌恶自己的父亲,或许也曾经畏惧过他——出于一个弱小无力者对强者的恐惧。但当他逐渐长大,羽翼丰满的时候,这个他叫做父亲的男人也就不足为惧了。
理查德如约而至。
好朋友、好哥哥、好同事,他总是这样,永远都是一腔热忱的滥好人。
就算再不情愿,也不会真正拒绝他这个曾经的“好友”。
捏着他人的弱点或许很卑鄙,却很有效。
查尔斯的确是一脸病容,寿命将近。
晚饭后他把他叫到书房里去,问了一些公司里的事情,莱斯特不耐烦地一一回答,就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查尔斯忽然冷笑了一声。
他停下步伐转过身去,正撞上父亲轻蔑的神色:“你还是栽了。”
莱斯特眉头一皱:“您说什么?”
“爱情这种东西只会使人软弱无能。”查尔斯下了结论,“不过你?你根本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
老人面容枯瘦,双眼却泛着慑人的冷光,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狡黠与严酷:“永远别把你的心交给他人,儿子,不然你注定一败涂地。”
一阵悚然的冷意沿着脊柱盘旋往上,但莱斯特还是设法维持了表面上的不动声色:“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以为我不清楚你的小把戏吗?”他看向门口,充满暗示意味地一笑。
自己对理查德所做的,不正是查尔斯对他的情人们所做的事情吗?
莱斯特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厌恶。
从书房出来,他的双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他叫来管家问理查德晚上都干了些什么,在知道他已经入睡后甚至松了一口气。
这或许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他害怕见到理查德,害怕听见他叫他的名字,害怕他坚实有力的触摸。
睡眠久久不愿意光临,莱斯特放弃了尝试,溜到酒柜前,试着用酒精来使自己平静。
但平静没有来临,理查德却来了。
他习惯性地笑了笑,面具戴太久就会长在脸上,要他一时放弃虚伪似乎也难以做到。
理查德却只是沉默以对,他的沉默使莱斯特感到难堪。
微笑的面具从脸上落了下去,真相脱口而出:“我搞砸了我们之间的一切。”
理查德有些诧异,但至少他没离开,于是莱斯特说了下去:“我是一个混蛋。我就像是那种一辈子都活在洞穴里的蝙蝠,丑陋不堪,只能生活在黑暗中,靠摄取他人的生命苟延残喘。”
他憎恨他的父亲,一如他憎恨自己的丑恶。
理查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这么说自己。”
这给了莱斯特鼓励,酒精与希冀引诱着他说出他清醒时绝对不可能说出的话。
他抱住理查德,轻声祈求:“迪克,别推开我。就一小会好吗?从懂事起,我的生活里就只有谎言、操纵、背叛,于是我也撒谎、操纵和背叛,我早就忘了真实是什么样子。”
理查德默默地听着,没有挣开他。
莱斯特想吻他,也吻到了他。
然而一个吻是远远不够的。
他想和他做爱,和他融为一体。但理查德却在这时拒绝了他。
他不允许他更进一步,对他说:“莱斯特,我遇到了别的人,他很好,我不能这么做。”
莱斯特没有放弃:“这不重要!迪克,你还爱我吗?”
男人在静默中注视着他,神色里满是痛苦。
痛苦。
莱斯特昏沉而发热的脑袋瞬间冷静下来,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理查德在他的身边有多痛苦。
可惜他用了十几年才明白。
过了好一会儿——又或许只有一秒——理查德说:“太晚了,莱斯特,去睡吧。”
失去的恐惧转化成胸口酸酸软软的痛楚,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又狠狠地捏着。
直到湿热的触感一路从脸上滑落,莱斯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流泪了。
……只有体会过痛苦,才能感受到他人的痛苦。
原来真正的痛苦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理查德默默忍受了这么久的,是这种感觉。
“我会放你走的,迪克,我会放你走的,你值得比我更好的人。”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理查德的离去在莱斯特的生活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他甚至不再关心底下人的小动作,更没有注意到那个叫莱昂·弗里曼的员工暗地里和FBI的来往。
秘书小姐的声音有些慌张,莱斯特隔着门便听了出来。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跟在FBI探员身后的,竟然是一个他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男人。
他见过他,在地下停车场等理查德的时候,理查德说那是他的上司。
往往扳倒你的往往是你最意想不到的人。
律师在第一时间赶来,但莱斯特看起来竟然比门口的FBI探员还要镇定。
仍然穿着他的三件套西装,面带微笑,一丝不苟、甚至脑门上连一滴汗都没有出。一点也不像是被拘禁了24小时的人。
他坐在审讯室内,态度从容地像是要去赴谁的晚宴。
每次看见莱斯特的时候,律师都忍不住感慨这个人变态的心理素质,但也有某些时候,他会忍不住暗自嘀咕,也许他根本他妈的什么也不在乎。
“你不用担心,“他说,“我确信我所做的一切无可指摘。”
无可指摘,也就是绝对没有切实的证据。
律师点点头。
当理查德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莱斯特心内是一阵狂喜。
——仿佛上帝的恩泽再度降临一般的狂喜。
然而理查德只是又一次地离开了他。
即使是最最亲近的人,也永远无法接受他的真面目。
被抛弃,被唾弃,从没有谁让他这样痛苦。
之后的几个月里,莱斯特总是试图阻止关于理查德的一切信息进入自己的意识。
诚实地说,这并不成功。
理查德所有的社交账号他都用小号关注。每次消息跳出来的时候,即使理智再抗拒,手指都会违抗他的意志点开状态。
他去了法国,他开始学习烹饪,每一点每一滴都会顽强地穿破他筑起的屏障。
从前他乐此不疲的事情已经逐渐令他厌倦。仔细想想,到底有什么事情是他难以厌倦的呢?
莱斯特漫不经心地划着手机的屏幕,看着理查德过去一个月的日常状态,忽然停了下来。向上滑动的画面慢慢减速,最后定格在端着盘子,看向镜头,咧嘴笑得超级开心的理查德的脸上。
他从没有厌倦过理查德。
这个答案不啻为一声耳边惊雷。
他的脸,他的声音,他的身体,他的陪伴。理查德在他身边的每一刻,从未让他厌倦。
在他毫无察觉地时候,命运女神已经来到他的身边。
她不动声色地把年轻的理查德送到他面前,没有给出一点提示,兴致盎然地在旁围观,看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过神来。
一个星期后,莱斯特辞去了职位,收拾行李,买了最近一班去往巴黎的机票。
机场人潮涌动,这里是分离与重聚的奇点,无数张脸交汇成一片茫茫的海,或许每一张脸的背后都深藏着一个动人的故事。
莱斯特等在候机室里,捏着手中的机票。
飞往巴黎,终点是理查德的小屋。
再有不到十个小时,他就将见到那张令他思念的脸庞。
他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但一如既往的,他是一个乐于投注的赌徒,只要有三成的胜率,他就敢于赌上全部。
广播中甜美的女声开始提示登机。
莱斯特从座位上起身,步伐坚定地走向登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