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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王谋反案最终以搜到贤王与北周二皇子何沄通敌叛国的几封书信而告终。书信内,二人以君臣相称,贤王详细地跟那北周皇子讲述了天启军队的布防实况,甚至还附上了他笔绘制的太康舆图草稿,那北周何沄则是以高官厚禄相许,其中大不敬之语比比皆是,属实是坐实了通敌叛国的罪名。
圣上悉数看过之后,着实震怒,因贤王府中所有仆从亲眷早已焚亡,明嘉又下令株连郑氏九族,但经一查,才发现其全族上下三代均在中州之乱时被山匪屠戮殆尽。
如此,郑氏一族倒也是死了个干净。
金銮殿内,龙纹升腾,焚香缭绕。
皇帝靠在髹金漆云龙纹宝座上,目色舒展不怒而威,但眉间却罩着若有若无的愁绪:
“老七,朕已看过你的奏折。这齐维民为何会与浔江案扯上关联?”
宋宁远一身墨色官服,未佩戴任何挂饰,面色苍白,目光锐利,额顶一副泛着细润微光的青玉冠,回答得却很冷硬:
“齐侍郎于案发前,曾派人前往京郊通怀县置办田宅。”
他薄唇轻启,冷静的双眸中却空无一物,“堂堂侍郎正二品京官,何必私下遣人前往京郊无人烟之地留下田产,想必是做了能招致杀头之罪的事情,如此为自己寻的后路。”
还不等明嘉发问,殿下那人又道:
“儿臣从其家仆口供查到,置办田产的金银乃是自京中醉仙楼秘密取得,但来自何方并无人知晓。”
“从齐侍郎所购房产之人处,查获部分未使用出去的绢银,在其底部发现了一枚细小的莲花标记。其与浔江案中打捞的刀剑上所刻花纹一致。”
宋宁远口述的内容与奏折中别无二致,只是更加详细些。皇帝敛色,眉眼阴沉,想不到这堂堂天启二品官员,竟会受人指使,刺杀皇子与世子。
贤王世子于当日并无可所图,但如若南梁质子遇刺,南梁天子黎允必将以此讨伐天启,再次燃起两国之间的战火。
如若两方不起战事,两国间交好的现状也将天翻地覆。
至于老七——
“但齐维民已死。仵作已将其尸首反复查验,只知其死于箭下,凶器已然在儿臣调查之前便不翼而飞。箭伤深刻,应是内劲强悍之人所为。”
“好啊。”明嘉疏眉深皱,并未将心中思虑吐出,冷笑着叹道,“朕竟不知,一个浔江之案,竟牵扯如此多人,老七,此事你要继续追查,直到查出幕后主谋为止。”
“儿臣遵命。”
皇帝看着这个冷静自持的儿子,目中似乎生出一种叫做慈爱的东西,但片刻,他又斜靠在龙椅上,“你四哥病体抱恙,已有月余未来请安了,你有时间,便可以去看看他。”
他的语气轻缓,似犹有皇家难得的舐犊情深。
前月太子偶感风寒,其后病情便连连加重,如今一月未愈,朝中事务起初还能由其门下暂代,直至半月前有酒囊饭袋之徒利用此事为己谋私,被几位官员联名上书告发,此事才得以昭然。
但宋宁远前日从探子口中得知,太子似有中毒之症。
他微眯双眼,沉沉地应了句“是。”
东宫之权下移,想必他的父皇必定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
郑言感觉自己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中刀光剑影,他在地狱深处,只能看着地上人世的浮沉无可奈何。
醒来紫色长衫的公子缓步走到他床前,眼中似有星月,但吐气如冰:
“你想报仇吗?”
“我可以帮你。”
郑言脑中混沌一片,自觉无法信任任何人。
他如困兽蜷缩身体,将自以为最尖刺的地方对准那人,咬牙切齿道:
“你是何人?”
榻前的日光明亮,将那人双眸反射出清光,他优雅笑着说:“我叫江渊。”
江渊公子,人称西祁神童,传闻年仅十岁便诗书琴棋样样精通绝伦,十岁那年,他应邀参加西祁科举,凭借一篇“轻徭薄赋论”震惊满座。但他未在殿试中露面,此后也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相传西祁当朝皇帝欲多次以高位相邀,但这位公子均婉拒而不出。
原来却是个清瘦高挑的年轻人。
“世子那日一直紧贴着大火最甚之处,密室内浓烟渗入,我们公子到时,世子已昏迷良久。如今以药石医治月余,世子身体已大好,尽可放心。”
在江渊身后奴仆解释之际,郑言颓然跌回床榻躺下,如恍若隔世般,干涸的唇喃喃道:
“我……早已不是世子了。”
胸中一口浊气,却怎么也排解不掉。
“哦?”江渊冷冷一笑,气度雍容至极,“那你想报仇吗?”
郑言默默,又想起父亲此前无数次让自己指天发誓的场景,喃喃道,“……我不知道。”
见他神色恍然,江渊了然笑道,“你梦见了什么?”
虽已发问,但他似乎对郑言到底梦见何物并不关心。
只像是寻常闲聊而已。
郑言痴痴地望着床沿上冰冷的凝光,沉默半晌。
梦中画面反复浮现,良久,只当是周身无人,他惨然笑道:
“我的乳母。”
“她自愿以死殉府,在火下被刺死。”
一语毕,榻上已有两滴清泪。
江渊深沉的眸光闪动了下,片刻便恢复宁静。他淡笑着叮嘱其余几人好生照料,便很快离开了。
郑言记得那日父亲将一份太康舆图交予他,冷肃地嘱托他一定要随身携带。
有了舆图,他便可乘那日火势迅猛之时,突出贤王府,逃出太康。从此天涯路远,人生自由,他要自己再也不要回京城。
如此方能保他一命。
如今那人体力骤然不支,在一年之内大刀阔斧收权削藩,已是在为东宫登基铺路。去年武王之事太过蹊跷,即便无权无势如寿王,之后也难逃一死。父亲料定那人已对他动了杀心,无论如何都逃不了死罪一条,事发只是早晚问题。
他终其一生忠君爱国,还是接受了郑言的潜逃计策。父子谋划半年,可事发之日,父亲只将他强匿于密室之中,待他醒来之时,听见的便是头上踏动的脚步声和轰隆的房梁倒塌之声。
慌惧半日,他从胸中摸出一封绝笔书信。父亲告诉他,自己早已无望于尘世,他会在禁军围府时故意挑起混乱,又早已遍寻形似郑言的死囚,模其特点混入府中,只待事发之后,能保他潜逃出城。
火光冲天之际,本该从密室另一出口潜出,将地下一并焚毁并登船逃走的他,靠着室门却根本难以走动——
他流泪听着室外的各种声响,回想庸碌无力的短暂前半生,求死之心亦已明晰。
……
是夜,月消风疾,空中还带着丝丝寒气,室内并未点灯,气氛如同黑暗一样粘稠。
“那三人可已查清身在何处。”
墨色双眸冰冷如霜,一人坐于房中,手里捏着一只素色细瓷瓶,指尖已然泛白。
“回主上。巩、王二人前月受赏后已分别返乡置了产业,探子已来报,其样貌与画像别无二致。……至于肖正洪,属下无能,只知二月后便不知所踪。”
黑暗中不知从哪传来了不带任何感情的回应,一番话完,又是一片死寂。
“巩、王二人诛杀。至于肖,再查。”
宋宁远面有薄怒,但终究化为一片沉寂。
他盘坐在琴台前,待那人气息消失,才抚上桌面摆放的一把漆木琴,琴弦被挑,发出几阵细响,缪远空寂。不一会儿,有脚步声渐近:
“主子,夫人来问,明日可否出府。”
是侍女的声音。但也都是跟随他快十年,精挑细选、忠心不二的死士。
“多久?”
“只说片刻便回。”
“允。”
脚步声轻点几下,便再度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