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情诫 > 死去的人
    妇幼院顾名思义,主要面对女性和婴幼儿。

    贺竞云和沈惟两个男性,去挂号的时候被窗口的医生用略带诡异的眼神盯着看了半天,直到他解释是在附近出了车祸,离这里最近后,医生被沈惟狼狈的模样说服才收回目光。

    这个时间普通门诊已经下班了,于是他们从大厅穿过去走向急诊。贺竞云走在前面,沈惟亦步亦趋跟着他,手里还捏着刚刚的湿巾。

    医生问了他们大概情况,又快速在沈惟全身各处捏了捏,问这里疼不疼、那里疼不疼。本想让沈惟脱衣服看有没有外伤,但被沈惟拒绝了。最后医生大手一挥得出结论,没有大碍,最起码骨头没事,好好休息就行。

    沈惟头发还湿着,有几根发丝被雨水淋得贴在脸侧。

    贺竞云在他身后看他,发现他进来医院后小动作又多了,神色很不安的样子,偶尔还偷看自己一下。

    但他最后也没表达任何不适,医生的询问他统一回答不疼,得知没有做检查的必要后还细微地松了口气。

    从医院出来,贺竞云在旁边的银行取了三千现金给他。沈惟红着眼睛语无伦次地道谢,贺竞云却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说:“具体发生了什么?或许我可以帮到你。”

    然后在沈惟磕磕绊绊地表示“不想再麻烦贺竞云、可以自己解决”后打断他:“你真的能自己处理好吗。”

    沈惟被直白地质疑了,大受打击的样子,表情很无助,可贺竞云不太想放过他。

    他轻叹了口气,一只手搭上沈惟的肩膀,另一只握住了沈惟拿着钱的右手,语气和缓:“钱不算你借的,但我现在应该有权利知道它们的去处吧?我会担心你。”

    最后一句话似乎击溃了沈惟的心理防线,终于,在一阵相顾无言后,沈惟颤抖着说:“是江姨。”

    贺竞云一怔,看着沈惟悲伤无神的眼睛。

    “她死了。”

    “她现在还在太平间。”

    “是江姨带我从…走的,我们走了以后她自己去赚钱,让我继续上学,”沈惟声音哽咽嘶哑,只是提到这个人后他好像再流不出眼泪来,“我对不起她,我眼睁睁看着她死了,甚至没有钱送她走。”

    贺竞云知道沈惟说的人是谁,江丽欣。

    江丽欣他是见过的,一个美丽泼辣、和沈惟亲近非常的女人,那愤怒地指着贺竞云骂他是杀千刀的王八蛋的模样甚至还历历在目。

    他与沈惟曾经在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虽然他比沈惟大了两岁,但某种意义上还是可以说一起长大。在他高中毕业的那年,即将升高二的沈惟跟着江丽欣离开了s市。

    直到今天他们在b市重逢,已经过去了六年半。有人再见,有人离世。

    贺竞云沉默了一会儿,说:“之前……的事情我很抱歉。”

    听到这句话,沈惟竟然浅浅地笑了。他眼睛里布满血丝,嘴唇甚至还在颤抖,可笑得又好像十分真心实意,模样很神经质:“不用抱歉的,其实是我的问题啊。”

    “我知道你已经帮我很多了,贺先生。”

    ……

    沈惟从小到大没吃过几顿饱饭,但他不敢四处觅食。大多数时候他就静静地坐着,或者蜷缩着,咬住小臂努力挨过一阵阵汹涌的饥饿。所以他长得很慢,看起来比同龄的小孩要小许多。

    幼时还好,其他小孩都开始长个子后,他的瘦弱矮小就格外引人注目。上学时无论是上课还是排队,他都是毫无疑问的第一排。

    沈惟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街道上经常有小孩嘻嘻哈哈地一边跑一边喊妈妈爸爸,他只能羡慕地看着他们玩闹的背影,心想是每个孩子都有爸爸吗?他不想问那些小孩,因为他们笑嘻嘻地说他是老鸡生的小鸡。他也不想问妈妈,因为妈妈会打他。

    除了妈妈以外唯一对他好的是住他楼上的江阿姨。

    江阿姨大名江丽欣,是很典型的北方美人,漂亮且生猛,家里没有街坊邻居口中那个所谓的不可或缺的“男人”“老公”,但她从不怕任何人,她能提着酒瓶叉着腰在沈惟家门口骂一小时,也能把砖头砸在去敲她家门的坏人的脸上。

    可是她会把被关在门外的沈惟领回自己家,给他吃饭给他洗澡。哪怕她点着烟破口大骂“白秋灵这个狗娘养的不是人的玩意儿”,还一边死戳沈惟脑门一边数落“怎么就不知道跑是不是没长脑子”,沈惟还是喜欢她。

    这个“狗娘养的不是人的玩意儿”就是沈惟的亲妈,那个街坊邻居里生小鸡的“老鸡”,即使她现在不老也不丑。

    她二十岁产子,生育丝毫无损她的美丽,反而更添风韵。

    白秋灵是南方人,生得娇小柔弱,在s市常见的浓眉大眼的美女里她纯得很扎眼。而且她很知道自己漂亮在哪,姿态总是弱柳扶风,哪怕是做鸡她也出挑得不得了。

    可是出挑也没用,白秋灵手里存不住钱。半夜挣两千,凌晨她就和小姐妹喝酒享乐花光了,早上再东倒西歪地回家,随便吃两口东西然后倒头就睡。

    沈惟是白秋灵跟谁生的,沈惟为什么姓沈,她为什么穷得吃不上饭也要生孩子,家里一些看起来很高级的东西又是哪里来的,白秋灵一直不肯说。沈惟曾经好奇过,但得到的是白秋灵的痛哭尖叫,还有虐待,以后他就再也不敢问了。

    白秋灵手无缚鸡之力,也干不了拳打脚踢的事,但收拾一个小孩子方法太多了。

    她会用自己细长的指甲掐他,掐他身上细嫩的肉,掐他的脖子到他几近窒息;她还会禁止沈惟吃饭喝水,发起疯来把家里的吃的喝的全扔出去,再自己离开;偶尔她把沈惟关进狭小的厕所,或者把他赶出家门,对着门声嘶力竭让沈惟死在外面不准回来,说沈惟毁了她一辈子。

    沈惟从嚎啕大哭,再到麻木地接受。他想过离开“家”,他想为什么别的小孩都看起来很开心,他每天不是在挨揍就是在流泪?他为什么要一直这样?

    假如白秋灵是一个彻底失败的人渣母亲,沈惟可能长不大。但可惜,白秋灵不发疯的时候对小沈惟很好,与她尖叫、施暴、痛哭流涕的样子截然相反。

    她会脱掉平时艳俗劣质的衣服,素着一张清丽脱俗的脸,微微笑着把沈惟抱在怀里给他讲故事,给他身上的伤涂药,或者系上围裙给沈惟做一顿饭。这种时候她美好得像所有孩子幻想中的母亲,看向沈惟的眼神温柔又悲伤。

    沈惟特别珍惜他妈对他每一次的好,在难得的温情时刻里他会搂着白秋灵的脖子说妈妈可不可以不要打我了,我会乖乖的不惹你生气的。白秋灵总是摸着他的头说宝宝我知道了,是妈妈对不起你。然后下一次照旧,甚至变本加厉。

    似乎在沈惟更小的时候,白秋灵对他还是疼爱的,会手把手教他写自己的名字沈惟,会哄他睡觉,教他一字一句地喊妈妈。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白秋灵就变了,变成一个喜怒无常的疯子。

    年幼的沈惟不懂,等他懂长大了才明白,折磨了白秋灵这么多年,让她反复无常、行为疯狂,让她对沈惟百般折磨的东西是精神病。也许是从生了他产后抑郁开始,也许更早,白秋灵就已经是疯子了。

    沈惟磕磕绊绊长到了四岁,在这一年江丽欣搬到了他家楼上。

    江丽欣比白秋灵大五岁,是从附近乡镇里来市区讨生活的,费尽心思但只找到了这么个破旧不堪的小居民楼生活。

    最开始江丽欣只知道楼下的女人天天打孩子,尖锐的叫声哭声吵得她不得安眠。她气得冲下楼去砸门,在门口大骂也不管用。直到一天晚上她从打工的地方下班回家,发现一个破衣烂衫的小孩坐在她楼下那扇她前几天还砸过的门口。

    那小孩看到江丽欣走过来,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看她,还努力地缩了缩手脚。

    江丽欣知道这就是那个天天挨揍的小孩了,她心里还有气,虽觉得有几分可怜,但是关她什么事?每个可怜人都救的话她还活不活了。

    结果第二天上午她出门,发现这小孩还在原地,只是蜷成一个小小的团子,躺在地上睡着了。

    五六月份的天气虽然不算严寒,但躺在楼道的水泥地上睡也绝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更何况一个那么小的孩子,甚至一件外套都没有。

    江丽欣有点看不下去了,她蹲下去摸了摸小孩的头,当时就把小孩抱回了家。小小的身体在她怀里轻飘飘的,她心里一惊,怎么这么瘦。

    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还得去上班,不然她也要饿死。

    她把小孩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又摸出来两粒感冒药塞进他嘴里,想了想然后翻出点剩饭搁在了床头,就走了。她不是没想过小孩这么死了怎么办,最后还是心一横,死不死的也要看命,她不可能在自己都活不下去的情况下拯救谁的命运。

    临到下班江丽欣再次想起家里的小孩,她忍不住求了同事帮她看着,说家里有事今天早走一会儿,风一样刮回了家。打开门一看,小孩已经醒了,却蹲在墙边,像蹲在他家门口一样。

    给他留的饭也没吃。

    看到江丽欣进门,小孩紧张地动了动,可能是认出来江丽欣是他昨天见过的人,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

    江丽欣把背包往门口一放,走到了小孩面前,尽量温柔地问他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吃东西。

    小孩犹犹豫豫的,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只是看一看她再看一看桌上的饭。

    江丽欣于是热了饭放在小孩面前,跟他说可以吃,不用怕。

    小沈惟试探性地摸了摸碗,发现江丽欣只是坐在旁边板凳上抽烟,没有别的动作,便再也按捺不住饥肠辘辘的肚子,端着碗狼吞虎咽起来。

    他还不怎么会用筷子,笨拙地捏着那两根木棍往嘴里使劲扒饭。

    江丽欣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小孩其实长得很漂亮,眼睛大大的,皮肤白嫩,就是看起来又脏又饿,也不知道他妈到底是何方神圣。

    “喂,你会说话吧?”江丽欣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小沈惟的脸,“有名字没?”

    沈惟舔着嘴唇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被饭征服了,很小声地说:“沈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