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盛乐上海:白玫瑰的绝调 > 第八章〈余烬〉
    那晚的盛乐门灯火通明,是明珠的演出。

    她选唱的是〈月照梨花〉——那是她与志远早年常听的老曲。她知道,他今晚又来了。

    他总是坐在二楼靠边的位置,不喧哗、不邀约,只静静地看。

    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他成了她演出时最沉默,却也最沉重的一双眼睛。

    这些年,他来了无数次。她早就知道。每当乐声响起,她总能从台上扫过他的方向,在万千灯影中,找到那个微微低头、不曾鼓掌的身影。他不为赞赏,也不为别人。他只是听,彷佛还留在他们当年那间租来的小屋——她第一次练这首歌的下午,唱错音时,他笑着说:「没关系,再来一遍。」

    她唱:「梨花月下白,旧梦不胜哀……」那一字一句从喉头涌出时,其实是痛的。

    每一次唱、每一次望见他,都像是b自己回头看那些亲手丢下的片段。

    歌声落下,全场掌声雷动。她照旧微笑鞠躬,转身退场,不与观众有多余的交流。这些年,她早已练就无缝切换的面具。但今晚,退入後台时,她还是停了一下。

    他走来了。如过去无数次一样。

    「你又来了。」她低声说。

    志远站定,语气平静:「这首歌,我每次听,每次都想起从前……你第一次唱它时,还唱错了几个音。」

    「你还记得?」她轻g嘴角,「那你也记得,是谁先离开的吧?」

    「我记得。」他点头,「是你。你说,舞台b我重要。」

    她笑了笑,却没有喜悦:「那时我以为,自己可以靠舞台得到全部……那你呢?你还来做什麽?」

    「我也不知道。」他低头,看着她妆後依然明亮的眼神,「也许因为,每次听你唱,我总还是会相信——有那麽一瞬间,你是唱给我听的。」

    明珠沉默了,许久才道:「有时是。但更多时候……我是唱给那个再也回不去的自己。」

    空气凝结,像时间停在从前某个架没吵完、话说一半的夜里。

    「她很好。」他忽然转了话题,「曼丽。我看得出来,你很保护她。」

    「你最好离她远一点。」明珠抬头,语气骤冷。

    志远没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像是尊重,又像是一种无声的退让。

    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久久站在原地。

    夜晚的风从後门灌进来,她披着外衣走出盛乐门,站在法租界冷清的街头,点了一支菸,却没cH0U,只任菸在手中一点点燃尽。

    即使感情已逝,但每每对上志远的眼神,她仍难以镇定。

    她曾经那样Ai他。

    他曾是她最真实的一部分,是她还叫「兰心」时唯一的依靠。但她亲手将那段关系送上断头台,只为了走得更高、更远。

    那些年,她从不让自己回头。她怕,一旦心软,一切都会崩塌。但现在她发现,即使走了那麽远,他仍在——像长夜里的一道光,永远不够明亮,却也从未熄灭。

    他的目光里还有余温,那不是对曼丽的、是对那段往事的怀念。她不是不知道。

    只是她不确定——那还是Ai吗?还是,那只是两人都没说完、也不敢说完的故事?

    她深x1一口气,将烟头踩熄,转身走回夜sE中,像她无数次登台後的离场一样,孤单、倔强,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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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出结束後,曼丽坐在後台一角,卸妆的动作b平常慢了许多。她的手悬在半空,指节还留着戏台上的余粉,心思却早已飘远。

    一个轻轻的脚步声靠近,是个瘦小的nV孩,模样清秀,年纪看来不过十五六岁,手里捧着两杯刚泡好的热茶。她走得很轻,很熟练地避开了凌乱的道具与地上的杂物。

    「曼丽姐,辛苦了。」

    「喝点东西。」她低声问,把一杯递过去,语气温温的。

    「谢了。」曼丽接过茶,朝她点点头,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说话的nV孩名叫姚月蓉,她身穿一袭浅蓝sE的丝绸长裙,裙摆轻轻摆动,身影清新而轻盈,透露着年轻的活力。她的长发随意地盘成简单的髻,几缕发丝随风轻拂,脸上的妆容素雅,眉目之间透着一GU天真与纯粹,给人一种清新可人的感觉。

    她看上去不像那些在盛乐门舞台上久经沙场的舞nV,少了几分老练,却多了几分青涩与无辜。月蓉不是正式的歌nV,说到底,只是曼丽几年前从街头捡回来的孩子。

    那时她个子还没现在这麽高,一身风霜,衣衫破旧,说话时声音像猫一样轻,却藏着一双过早学会提防世界的眼睛。曼丽没问太多,只是把她带回了剧团,给她一个留下来的理由,也给了一双能学会新生活的手一点时间。

    她从扫地、递水做起,脚步悄无声息、记X极好。如今,她是曼丽最信得过的小帮手。虽然从未真正站上舞台,但她的身影早已在後台被熟知。那份天赋,是藏也藏不住的。

    月蓉在她身边坐下,小声说:「刚才那首歌……明珠姐唱得不太一样。」

    曼丽嗯了一声,眼神落在化妆镜里映出的自己,没有立刻接话。

    「她好像很用力在压什麽情绪,」月蓉说得小心,「不是戏感……像是真的想起什麽人了。」

    曼丽垂下眼。她不是没注意到——〈月照梨花〉不是今晚原定的曲目,却在开演前突然改了;唱到最後一句时,明珠也明显停了一下,那不是走神,是一种挣扎。她看在眼里,心头却浮起一阵难解的不安。

    「我看到那个男人又来了,」月蓉压低声音说,「坐在老位置,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曼丽姐你认识他吗?」

    「不熟,只知道他是《上海文艺报》的主编。」她轻声补了一句,像是只说给自己听。

    那男人坐在观众席右侧第三排,自始至终几乎没动,明珠却不止一次望向他。她唱〈月照梨花〉时,他的眼神一动不动——不是对戏,是对人。

    曼丽说不上来自己在不安什麽。

    她不知道他和明珠之间到底是什麽关系,明珠也从没提起过。但今晚她的异样,很明显是被什麽牵动了。

    她本不该多想。

    明珠不说,她不问;别人的过去,她从不想cHa手。但偏偏,卸完妆的这段静默里,她脑子里全是那男人的影子。那句简单的「今晚你唱得很好」,语调平静得过分,却让她一瞬间不知道怎麽回应。

    也许只是错觉。

    也许他对谁都那麽说。

    但她偏偏记得。

    她知道自己不该多想。

    可那句话的尾音,却在她脑中盘旋不去。

    她甚至开始期待——

    下一场演出,

    他是否还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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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sE渐深,法租界的街道在雾气中隐约可见,石板路上的水渍反S着黯淡的灯光。陈志远走出盛乐门,脚步轻轻而重,彷佛仍未从那首歌中cH0U身。明珠的歌声,依旧在他心中回荡,仿佛她的声音,早已镶嵌在他的记忆中,无法抹去。

    他曾经那麽Ai她,甚至为她放弃过所有,他曾经以为,她是他所有情感的归属。他记得她笑的样子,眼里的温柔,还有那每一个深情的眼神。可是当他再次坐在那熟悉的座位上,听她的歌,所有那些回忆的碎片却都像刀子一样割痛他的心。他知道,明珠的歌声带着无可替代的力量,却再也无法打动他曾经所渴望的那个心。

    他不再相信Ai情。

    分手後,他曾在几个nV人的臂弯里寻求过些许慰藉,可那只是短暂的麻痹,从未填补过那段他所失去的感情。他告诉自己,Ai情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易,短暂而脆弱,就像流星划过夜空,瞬间便会消失不见。

    然而,当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曼丽的身上时,心中却掠过一丝奇怪的波动。

    她不像明珠那样能一眼就x1引所有目光,却也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她不像明珠那麽耀眼,但却有着让人沉默的冷静。她每一次在舞台上的表现,总是那麽乾净、利落,不容许任何情感外泄。她的演出让人难以接近,却又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今晚,当他见到曼丽时,他随手递出了那只小盒子。他不想想太多,只是随口说道:「上次听你说耳环掉了一只,刚好昨天在报社楼下的铺子看到,便买了。」

    她愣了下,眉心微皱,似乎在考量该不该接受这份礼物。最後,她低声道了谢,还是将盒子收下。

    盒子里是一对银sE耳环,简洁低调,几乎可以说是完美符合她的气质。他知道自己送过不少礼物给其他nV人,但这一次,心中却生出一丝不同的情愫。不是单纯的关心,也不是出於某种绅士的惯X,而是一种悄然涌上的感觉,像是渴望去了解她更多。

    他试图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他一种习惯,随着年龄增长,他不再相信Ai情本身,对每一段关系都采取疏离的态度。他习惯了与nV人之间保持距离,不让自己再有太多的依赖。

    但当他看见她走远,心中那份微妙的期待却依旧挥之不去。他不知道为何,只是忍不住等,等她是否会在下一次演出时,戴上那对耳环。这不仅仅是礼物,更像是一个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情感出口。

    他不再相信Ai情,却还是被她x1引。这对他来说,既是一种迷惑,也是一种不愿面对的事实。

    他知道不应该这麽放纵自己,可是每次想到她,他就像是被轻轻拉入了某个不为人知的世界,无法自拔。

    他习惯了随意的关系,但这次,他知道自己惹上了一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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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岭海大学,历史系办。

    最近,小倩几乎每天都泡在图书馆和系办三楼的研究室里,书架间堆满她翻找过的旧报影印本,笔记纸贴满了萤幕边框,连电脑桌面都是满满的便条与交叉b对的姓名与年份。她不只是在追查一则历史新闻,更像是一步步踩进某种记忆的迷g0ng,愈走愈深。

    有时,她会在傍晚到学校後门那家小咖啡馆坐坐,那里灯光不刺眼,墙上还挂着一些黑白摄影。她说服自己是来放松的,但手里的书始终离不开与她研究有关的线索。她在纸上画出了一个关系图——陈志远、苏曼丽、明珠、《上海文艺报》、盛乐门,每个名字旁边都画着小箭头,连接着模糊的时间与断裂的线索。

    那天晚上,林泽——新闻系的学长,也是校刊社的资深编辑——正好在咖啡馆遇到她,瞥见她桌上堆满了影印稿和便条纸,好奇地走过来。

    他瞥了一眼桌面,挑眉道:「连苏曼丽这个名字都找出来了。以前报社那边好像有人提过她,但资料一直很少。」林泽皱着眉,一边翻阅着老报纸的影印本,「不过这名字……我记得她不是很红吗?怎麽一查起来,好像整个人忽然消失一样?」

    小倩点开一份扫描版的旧报纸,手指在萤幕上划过那一排排泛h的字:「这里有。1935年,盛乐门歌舞厅首席nV伶苏曼丽猝逝……」

    她低声念出标题,语气微顿,「看起来是上过头条的。」

    林泽凑近瞄了一眼,笑道:「还真的是头条,版面不小。」

    「可是你看内文,」小倩皱起眉,语速慢了些,「只写什麽疑似因感情纠葛於後台自戕,然後就是一堆演艺成就、歌坛贡献……全都很空泛。」

    她停顿一下,语气沉下来:「什麽叫疑似?这报导根本没有查清楚。」

    林泽拿过笔电,视线扫到报导最末行,指了指:「而且没记者署名,只有一个本报讯。这也太敷衍了吧?」

    「这才怪,」他喃喃说道,「以她当时的红火程度,不合逻辑。这麽大咖的歌星,Si在後台,结果——没追悼会、没同行发声、没家属出面……新闻还写得这麽含糊。」

    小倩盯着画面,眉头越锁越紧,声音也压得低:「这不可能只是新闻处理不当。我觉得,是有人在刻意压这件事。」

    林泽侧头看她:「你是说——盛乐门高层?」

    小倩摇了摇头:「不知道,也许是报社里的人,也可能背後有更大的压力。但——」

    她语气一顿,眼神瞬间锐利起来:「这种报导怎麽写的,那些人会不知道?」

    林泽沉默了几秒,又笑起来:「好吧,听起来你这研究不只是在挖历史,是在挖一个当年的黑洞。」

    「我也没想到会挖成这样。」小倩苦笑了一下,「一开始只是想做个人物传记……现在看来,可能要查的b我想像得多。」

    林泽忽然拉过自己的笔记本,翻到一页写满时间轴的笔记:「那我也来参一脚吧。反正最近空下来,这种案子b课堂报告有趣多了。」

    小倩瞥他一眼:「你确定?这不是什麽风花雪月,可能真的会挖到老报社、老官场的事。」

    林泽笑得更开:「你不是说过,新闻就是要对得起历史吗?」

    小倩望着他,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对望一眼,在图书馆微弱的灯光下,像是默契地结成了一个临时搭档。桌上的老报纸翻开,沙沙作响的纸张声,像是一段被尘封的过往正在苏醒。

    不远处的桌上,一封回信静静躺着,是姚月蓉用手写信寄来的。纸上只有一句话:

    「是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