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警察赶到,将男孩送往医院,也替两人做了笔录。
据调查,男孩名为陈家俊,是榆东高中的学生,但并不住这附近,推测是特意来此寻短,原因不明,目前尚在联络他的母亲。
韶漫自病房门口窗户望去,经过急救,陈家俊已脱离险境,似乎才刚清醒,警察正在病房内与他谈话。
过了一会儿,警察似乎接到消息,对着无线电说了几句话,便走出病房。
他看见韶漫,有些惊讶:「你们还没离开啊,担心同学?」
「嗯。」韶漫点头。
「医生说他目前没有大碍,情绪也蛮稳定的,你们想的话可以进去看看他。我先离开一下,待会会有护理师过来,再请你们留意。」
「好。」
警察离开後,韶漫转头看向坐在走廊上的江未恒。
江未恒换上了员警提供的灰sE帽T,将帽檐拉至最高,遮盖住眼睛,双手cHa在口袋,整个人低着头瘫坐在医院等候椅上,像一滩快要滑落地面的烂泥。
韶漫望向他,只见他周身环绕低气压,散发生人勿近的气场。
她忽然有点於心不忍。
冷静下来想想,站在江未恒的立场,他会说那些话也情有可原。
他只是用他的角度,在思考一个和他处境相似的人。
韶漫觉得,她先前说的那些话似乎有点过火了。
她认为江未恒没有站在一般人的角度同理对方,可她同样也没有同理他。
她不断想起江未恒最後的神情——被凄然的薄雾笼罩,身影淡薄得彷佛不属於这个世界,是被打碎後刻意拼凑成的完好,轻轻一碰便会崩塌。
再看他现在的样子,她确实伤到他了。
韶漫走向他,坐在他旁边。
「你??还好吗?」
江未恒没有反应。
韶漫咀嚼着字句。这对她而言并不容易,可她还是得说。必须得说。
「??我想跟你道歉,我刚刚说得太过分了。」韶漫右手抱着左臂,垂眸望着地板,这样至少b面对面来得容易开口。「我只想着救人,可是??我也应该想到你的感受。」
「那种情况下本来就顾不了那麽多,是我的问题。」江未恒将帽子拉下来,露出微Sh的发丝。
他的眼神黯然。韶漫不曾见过他如此消沈的模样。
「对不起。我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确实没有必要。
安静了好一阵子,江未恒才开口:「我妈是在医院走的。」
韶漫转头望向他。
「她Si之前,对我说的最後一句话是——」
你为什麽不去Si!
「她勒着我的脖子,很紧很紧,用尽了她所有力气吧?可惜她当时太虚弱,力气不够,没能把我掐Si。」江未恒像在说别人的事那样,平静地叙述。「那次之後,她就自杀了。」
韶漫心口一震。
江未恒笑得云淡风轻。「Si去的人真的很狡猾对吧?可以抛下一切、什麽都不管,痛苦都是活着的人在承担。」
「她是个温柔的人。从我有记忆以来,她总是对我笑,但我总觉得那些笑容里,还混杂着别的情绪。我当时还小,也说不太上来,就是类似Y霾的东西。」
所以,当他看见韶漫的眼睛,可以一眼望穿她隐藏的伤痕。
那些压抑在深处的Y霾,让他无法不去在意。
「我出生前几天,我爸突然失踪了,杳无音讯,像人间蒸发一样。小时候她总是对我说,爸爸快回来了,他只是暂时去了很远的地方。」江未恒望着天花板,白光亮得有些迷离。「後来我才知道,其他人私底下都在谈论这件事,说我爸肯定是有了小三,跟别人跑了,或是说他是诈骗集团、和黑道有g结之类的。那些人一边编织着故事,一边说我妈有多可怜。」
「渐渐地,她的情绪变得不太稳定。虽然她表面上装作没事,其实肯定都听见了那些话。谣言深植於心,不管再怎麽荒谬,久了也会变成事实。」
韶漫想起他曾告诉她,过度在意外界的评价,终究会压垮一个人。
她总算明白了。
「可能是她看见我,就会想起我爸吧。」江未恒语气平淡,回忆着过往。「小时候,她会在上一秒喂我吃饭,下一秒打我一巴掌;再大一点,她会把我认成我爸,对我大吼、丢东西,或是拿酒瓶砸我。我到现在还记得玻璃碎在身上的感觉。」
他说得很轻松,像在开玩笑。然而韶漫鼻子一酸,抓着裙摆的手不自觉攥紧。
「我舅舅发现後,把我妈送到医院,让我跟他住。但他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个累赘。」江未恒满不在乎地说着。「我还是常去医院看我妈。起初她的病情有好转,会陪我聊天,听我说学校的事。但是後来,一切又回到和原本一样,甚至更糟。」
未恒,你陪妈妈去顶楼散散心好不好?江怡华坐在病床上,对他笑得温柔。
那天,他很高兴,有机会能和妈妈变得亲近。
在顶楼上,他继续说着学校的事,说他交到一个朋友,和他去了哪里玩、做了什麽事。
啪。
猝然,一道re1a辣的巴掌打在他脸上。
你??你是不是也和你爸一样,要离开妈妈?
江怡华的声音颤抖着。
是不是打算抛弃妈妈,和你的朋友去玩,把妈妈丢在这里?啊?
啪。
你说话啊!不想理妈妈了吗?
江怡华的眼神变得遥远又陌生,语气逐渐崩溃,一边哭喊一边朝他大吼。
你跟你爸都一样,你为什麽不去Si!
江怡华对他又打又推,将他b到墙边,神情Y狠,彷佛真打算将他推下去。
我不想再看到你,你给我去Si!
江未恒忘了自己有没有哭。因为太多次了,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习惯。他只是凭着小孩对大人愤怒的本能恐惧,以及求生的本能反应在抵抗。
只是在他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能有那麽一次,妈妈能用不带Y霾的眼神看着他。
哪怕只有一下下,他希望在妈妈眼里,他是值得活下来的。
这个愿望没有实现。永远也不会实现。
有时候,江怡华会忽然清醒过来,恢复往常的笑容,抱着江未恒,对着他陪笑道歉。
未恒??是妈妈错了,你原谅妈妈,好不好?
但江未恒仍然觉得,妈妈看他的表情,不像是在看自己的孩子。
多数时候,则是舅舅或身边的人会即时阻止。
而最後一次,江怡华似乎是气力用尽,自己松了手,蹲下身抱头痛哭,像个孩子一样。
江未恒被舅舅带走之後,江怡华自己在病房里上吊自杀。那时他十二岁。
「从小到大,她对我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怎麽不去Si?」江未恒突然笑起来,很轻。「是啊,我怎麽不去Si?明明是她要我Si,怎麽她自己先Si了呢?」
他仰头,後脑勺轻靠着墙。「她Si後,这句话并没有消失,反而一直出现在脑海,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不管我做了什麽事,开心的、难过的,那道声音都会出现,问我,你怎麽不去Si?」
韶漫红了眼眶,一GU酸涩如浪cHa0涌上心头。
「那道声音盖过了我所有的感受,所有事情都变得没有意义、没有期待,Si就是我唯一的答案。」
「或许我的时间一直停留在她自杀的那一天,不曾往前。从那一天起,我的世界只剩下Si亡。」
韶漫终於明白,江未恒为什麽想Si。
他幼小的心灵,在母亲的言语和肢T暴力下,一次次被刨挖、一次次被撕扯。
最终只剩下碎渣,再不复原本样貌。
「我花了三年才想通这件事。我不知道那三年是怎麽过的,不记得自己做了哪些事,不记得任何快乐或悲伤的回忆,对我来说,那三年就像是消失了一样。我只是个没有心的傀儡,伪装成一个正常人活着。」
「所以,我决定实现她的愿望。最希望我去Si的人都Si了,也该轮到我了吧?当时我是这麽想的。」
江未恒望着走廊对面洁白的墙壁,似是失神,又似难以启口:「国三毕业前,我从我家顶楼跳下去。那一刻我才终於明白,Si亡是我唯一感到快乐的事。我妈??一定是早就知道这一点,才会把我取名作未恒吧?」
未来永恒。早在一开始,她就预言了他的命运。
江未恒缓缓地笑了,却又像是在隐忍什麽,一下x1气一下笑,呼x1凌乱,眼眶微红。
他用手遮挡着眼,深x1几口气,随後胡乱撩起浏海,扶着额角,扬起破碎的微笑:「要是??我也能把她说的话当成儿戏,是不是就不会那麽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