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冰雪前线下的拥抱》 > 第2章:囚徒之春
    2023年2月,平壤郊区,第三级思想再教育所。

    天sE灰白,雪还在下,却不是洁白的那种雪。混着烟尘与煤灰的雪粒砸在铁窗外钢条上,像是每一下都在提醒里面的人:这个冬天,还不会结束。

    文允赫坐在墙角的下铺床架上,背靠着冰冷的混凝土墙。他的双膝紧缩着,囚衣过大,K脚拖在地上,早已Sh透。他把一本破旧的医学读本摊开在膝上,书角磨烂,页面皱折,部分笔记早已被人撕走——但他依然看,眼神专注,不抬头。

    他不是不怕——他只是学会了,不要让人看见他的恐惧。

    身後传来金属餐盘被踢开的声音,有人笑了。

    「喂,那个‘大学医生’,又在假装读书了。」

    「是不是在研究怎麽帮同志断根啊?」

    「听说他是被抓到在医院里跟男人……啧,真脏。」

    话声不大,但足够让整个房间都听见。允赫没有回头,也没有翻页。他眼睛盯着一张画有肋骨肌r0U交叠图的破页,指尖缓缓地、几乎是安抚似地划过那一条一条的肌腱轮廓。

    床架晃了一下。有人坐在他床上。

    「N1TaMa听不见是不是?」那人低声说,呼气间满是酸臭的呼x1。允赫抬起头一点点,但没说话。

    对方嘴角扯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伸手想把他腿上的书抢走。允赫本能地护住书页,动作太快,书页「啪」一声裂开,碎角飞到地上。

    「哎呀,这麽宝贝啊。」那人站起身,恶意地踢了他一脚,不重,但羞辱十足。

    另一名囚犯笑出声:「别踢脸,政府说了要保护他这张脸的——以後要输出用的。」

    房内一阵笑声。

    允赫没有说话。他只是俯身将书捡起,将那页裂角折回页面内,用指腹一一抚平。他的手很白,在这群人之中,白得几乎病态。他的手指也b别人细长、乾净,像是从未真正握过锄头与石块——这就是为什麽他始终成为这个房间的「异类」。

    也许,他一开始就不该来这里。但他来了,就再也没被放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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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熄灯後,他躺在床上,手指还在无声地翻动书角。那本书其实早已读完无数次,内容大半记在脑里。他背诵着那些拉丁词根、血管走向、内脏排列,如同诵经那样,在这空无天光的黑牢里守住自己的记忆。

    床板上层有人翻身,木板咯吱作响。他听见有人在小声cH0U泣,那声音藏得很深,像一口被堵住的井。但他没有说什麽,他已经习惯了不g涉,也不被g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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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来的很慢。到了3月末,雪还没完全融,墙边积水开始发臭,牢房里的cHa0气让人连脚趾缝都长出皮肤病。

    狱方没有说他犯了什麽罪。没有人明白他是怎麽被送来的,就连他自己,也没看到正式的判决书。只是那天傍晚,有人敲了他家门,两名军人不由分说将他带走。他母亲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他自己也没带走任何东西。连他那本医学笔记本,都是几日後由狱方送来——外皮破烂,还沾着一块乾掉的血。

    这是他唯一能带进来的东西。

    「你是那个平壤医大出来的?」狱中少数不太敌意的青年囚犯曾问他。

    允赫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尘。

    「那你肯定以为自己会有前途吧?」那人嗤笑,「结果和我们一样,关在这里。」

    允赫没有回话。他不想对任何人说自己的想法。也许他从来就没有那麽强烈的「前途」这回事——只是想活着,做一个真正的医者,仅此而已。

    但在这里,连活着,都不算是基本条件。

    狱中的日子没有时钟,时间以饭菜的温度与牢房墙角的水痕递减来分段。

    文允赫总是在最不被注意的清晨起床,第一个穿好囚衣,第一个坐在钢制小桌旁。他把那本旧医书捧在手中,像别人捧圣经那样小心翼翼。书页从最外层的扉页开始已被贴上两层封胶纸,但最常翻阅的几章早已起毛、发h、边角卷曲。

    他的目光紧贴着那页有关神经系统的解剖图,从延脑到颈神经丛,再到x椎神经。他不只是背诵那图,他「走」过它——在脑海里,他让自己的手持起手术刀,划开皮肤、分离肌r0U,触碰那些错综复杂的神经线,就像触碰某种秘密的通讯网。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再进到手术室,但他的脑与指仍记得每一笔下刀角度。

    那是他留下来的唯一一条「生路」。

    ---

    某天下午,一名中年囚犯在送完劳动後被分配到允赫所在的房间。他叫张熙铎,是个因贪W而被关进来的前农业官员,眼神昏沉,脸上有长期酗酒後遗症留下的红斑。

    张熙铎对允赫不像其他人那样恶意,但也不特别友善。他只是饿的时候不抢允赫的食物,累的时候会问:「你那本书,看得懂吗?」

    允赫抬头,只轻声说:「……看过几次。」

    张熙铎皱着眉坐下来,把自己的破毛巾铺在PGU底下。

    「你是医生?」

    「学生。」允赫回答。

    「医大出来的?」

    「平壤医大……没毕业。」

    张熙铎打量了他几眼,嗤了一声。「有点本事……难怪还活着。」

    允赫没说话。他知道这种对话无需接下去。

    他在牢中从不主动开口。他知道说太多会惹麻烦、惹疑心。他的存在就像牢房中的铁盆——固定摆在某处,无声无息,没人会拿他当朋友,也没人想跟他抢什麽。

    他有时会默背人T经络路径,或翻出自己偷偷藏起来的笔和几张纸条——那些是从监狱医疗站偷出来的废纸和断墨笔芯。他将断笔卷进塑胶片里,削成小尖,每晚写下一行,记录自己还记得的知识:

    >「止血带应绑於伤口近心端,不可超过两小时。」

    「肋骨第七至第九为可进行x腔穿刺区,应避免伤及肝脏。」

    「……文允赫,你还活着。」

    他偶尔写自己的名字,为了确认它仍然存在。

    牢房里有个年轻人,年约二十出头,长得瘦小,脸上有个旧刀疤,名叫李春洙。没人知道他犯了什麽罪,但他经常晚上自言自语。

    某晚灯熄後,李春洙在黑暗中轻声问他:

    「喂,你以前真的是医生喔?」

    允赫翻了一页,没回话。

    「我以前很常头痛,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吗?」

    他还是没答。

    「你是不是讨厌我?」李春洙低声说,「你觉得我们这些人都肮脏。」

    允赫缓慢地合上书,语气极轻:

    「不是。我只是……不会说话而已。」

    房内静了几秒,然後李春洙闷闷笑了两声。

    「你跟我们不一样。不管怎麽装……你都不属於这里。」

    那句话像针一样,cHa进他的耳朵里。但允赫没有反驳。因为他知道,春洙是对的。

    他不是那群人里的任何一种。

    他也不是自己以前那个人。

    他只是某种被「挖空後留下的模样」。

    几个月之後,广播从清晨五点整的钟声後响起。

    不是监狱里那台破旧喇叭的声音,而是来自各区集T广播站、盖过整座狱区的嗡嗡共鸣——那不是「例行」通知,而是动员。

    「各单位注意,各单位注意:依据第二号军事行政命令,自本周起,第二、第四、第五狱区之轻罪人员将配合新阶段国家对外支援政策,进行调动整编……」

    不等内容说完,一阵急促的铁门开启声响起。每个牢房的门都在被强行拉开,守卫们戴上黑sE手套、扣好钢制腰带,逐一清点人数,声音粗暴:

    「起来!出列!」

    「带着证件、衣物,立刻整队!」

    文允赫坐直了身T,他不动声sE地将那本医书悄悄塞进狱服内层。

    张熙铎低声咒骂了句:「又Ga0什麽鬼……怎麽从没说过我们会被转调?」

    有人问:「是不是南边要打过来了?」

    「胡扯吧……现在北边根本不会动啊。」

    「不对,听说前几天有几台军卡偷偷进来,拉走一批犯人,没回来过!」

    谣言像发霉的墙角,一说出就迅速扩散、变形。有人说他们会被送去开矿、有人说是填补边防空缺,还有老囚犯眼神发直地吐出一句:「也可能是……送去当人盾。」

    允赫没有发表任何看法。他只默默排进那条队伍中。

    整个第五狱区的C场被铁栅栏划出四条方阵,所有囚犯依姓氏排列,身边站的是曾经互相抢食物、嘲笑彼此、对彼此施暴的「熟悉脸孔」,如今却都露出不安与惊惧的神情。

    寒风开始起了,风中还夹杂着消毒水与柴油的味道,像是下一场被清洗与燃烧的预告。

    几名穿军服的狱方g员走上高台,开始念名单。每叫到一人,对方就被拉出队列,剪去头发,换上灰sE无军阶军装——不是囚服,不是正规军服,是介於两者之间的「用途不明」制服。

    文允赫的名字被念到时,没有任何人惊讶。他太安静、太乾净、太「无争无夺」了——正是这种人最容易被挑出来。

    「文允赫,前医大生?」

    他点头。

    那名g员没再多说,只是将他手上的资料单转给身边另一人,冷冷说了句:

    「这个……列入医疗支援组。」

    允赫双眼微震。他直到这一刻,才隐约明白——自己不是被送去劳改,而是被「指派」了。

    医疗支援?

    其他被选中者多是会电焊、懂机械、能C作发电机或懂一点韩英翻译的年轻人。他们在被编组的过程中三三两两交头接耳:

    「你觉得会去哪?」

    「会不会是到开城或板门店?」

    「不是说要支援外地吗?该不会送去中国吧?」

    「不对,我刚刚听到那边几个军官说直飞。」

    「直飞什麽?飞哪?」

    气氛开始躁动,等到远方一列列军用车驶入C场边、引擎声震动地面时,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次,是真的要「离开这里」。

    张熙铎在被拉上卡车前最後望了允赫一眼,低声吼:「你看书看得再多也没用!到了战场,子弹不会问你是不是医学生!」

    而允赫,只回了他一句几乎听不见的话:

    「所以……才要记住自己是谁。」

    那是一种自语,也像是对未知的世界唯一的保护符。

    机场b任何人预期得都还要安静。

    没有候机室,没有民用航班指示牌,甚至连标志都极少可见。只有刺骨的冷风,与一整排灰白sE的军用运输机,排成笔直队列,停在浓雾笼罩的跑道上。

    这是一座不对外公开的军用机场。他们不是「离境」,是被秘密地「遣送」。

    ——像货物。

    允赫被推上车时,看到地上的积雪还未完全清除,车轮陷入其中,发出嘶哑声响。没人说话,所有囚犯被勒令不准交谈。他们分别被编入不同飞机,每架载人约五十至六十名,有人惊觉:

    「这样的运输效率……根本不只是我们监狱吧。」

    飞机上没有座椅。他们被迫坐在夹舱空间里,身边堆满医疗器械箱、油料桶与冻结的食材包。允赫的指尖已经冻得失去知觉,但他没出声,只是静静观察同舱的人。

    一名大约四十岁、左脸有疤的男人低声问他:「你也是医疗志愿兵?」

    允赫点了点头。

    对方露出冷笑:「医疗?我本来是在机械厂修引擎的,说是要我当技术支援,结果现在坐在这里,鬼知道要去哪。」

    「你知道……我们会去哪吗?」允赫终於开口,声音极轻。

    男人耸肩:「我刚刚听地勤用俄语讲话,他们说的是符拉迪沃斯托克。接着……就直接送去乌兰乌德或新西伯利亚。不过更糟的听说是顿巴斯战区。」

    「顿巴斯?」

    「就是打得最凶的地方。」

    允赫低下头。那一刻,他第一次真切感觉到——自己即将被「投入」到哪个地狱。

    飞行历时近七个小时。途中飞机几度颠簸,机舱灯时明时暗,有人因晕机而呕吐,有人昏睡不醒。允赫靠在铁箱旁,指节微微发青,却仍抱着怀中的医疗书包不放。

    当机舱终於打开,一GU更浓的冷气扑面而来。

    他们下机时,迎接他们的不是指挥官,而是一群披着大衣、面无表情的俄军兵。有人用破碎的韩语喊:「快,快!排好!」

    允赫看见远处停着一辆车身绘有红十字的军医卡车——他被那辆车x1引,不是因为熟悉感,而是因为那是唯一「不是为了打仗」的东西。

    他上车前,被一名军官叫住。对方翻阅手中名单,低声说了句:

    「MoonYoon-hyuk?」

    允赫站直:「是。」

    对方上下打量他几眼,然後对旁人吩咐:「这一个,编入第十一医疗野战单位。」

    话语落下,他的命运便此定下。

    那晚,他与另外三名北韩医疗志愿兵一同被安置在简易军营的一角——没有隔间,只有帆布、铁床与热水壶。

    那是允赫第一晚在俄罗斯过夜。他未曾睡着,只睁着眼听着远方不断轰鸣的枪声与Pa0声。

    他想起他还在平壤时的夜晚——那些夜晚有灯、有声、有母亲的呼唤;如今,他只能抱紧怀中的书籍,像抱住过去残存的一点记忆与尊严。

    窗外大雪飞舞,如同未来将要洒落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