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分别後,萧明盛就近回老家过夜。周末结束,才又回到租屋处通勤上班。星期一中午,公司开完例行会议,他步出会议室,手机刚好一震,是林谦然传来讯息,告知他搬家时间。
「萧明盛!」忽然有人从背後叫住他,是方才一起开会的其中一位同事许心瑀。萧明盛停下脚步等她,对方走近後,视线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会:「你今天心情很好?」
萧明盛刚刚收起手机,面上笑意还没散尽:「有吗?」
两人一起往餐厅的方向走。许心瑀端详着他:「一种感觉吧,跟平常不太一样。」
萧明盛打趣道:「难道我平时看起来心情很差?」
「那倒没有,反而是我自己工作时心情总是很糟糕,每天都才刚打卡就想下班。」她微微叹口气,又转而说,「不说这个了。我找你是想问,你这周五下班後有没有空?上次我们聊到的导演有新片上映了,你如果没事,要不要一起去看?」
「周五……不太方便,我刚好有事。」萧明盛婉拒。
那天过後,林谦然与房东洽谈顺利,看过房一次便拍板定案。两人於是相约在他搬进来後找时间聚一聚,正是这周五。
「这麽巧?」提议遭拒,许心瑀并不着恼,只是有些惋惜,「可惜了,那之後有机会再……」
萧明盛其实并不排斥一起看电影。此时瞧她神sE,有些过意不去,他略一思忖,说:「改周日怎麽样?你那天有空吗?」
收到邀请,对方一展笑颜:「好啊,我没问题。那就到时候见。」
两人继续走了一段,对话零零散散地转向别处。萧明盛跟她同期进公司,共同话题不少,相处得很自在,不知不觉也聊了许多。
结束工作後抵家,萧明盛难得收到了以前大学室友传来的讯息,亮起的ID显示「张继源」。两人有阵子没联系了,萧明盛拿起手机一看,那则讯息似乎是群发的:「嗨,我最近自己做了一个交友软T,主题是关於笔友的,目前正在封测阶段,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试用看看?」
萧明盛自己对交笔友倒没特别感兴趣,但毕竟朋友之请,帮个小忙倒也无妨。他边心想着自己最近跟「信」还真是有缘,边回覆道:「可以啊,怎麽下载?」
张继源秒读:「太感谢了老哥,封测结束後请你吃饭!」接着传了一串下载网址过来,後头附上一段关於app的简介。萧明盛大概扫过,这是个完全匿名的交友软T,名称是TreeHollows,主打纯文字交流。
趁着下班闲暇无事,萧明盛打算现在完成注册。软T下载完毕後,在桌面上显示为一个信封的图示。他点入应用程式,一段栩栩如生的动画特效立刻浮现,一支沾墨的鹅毛笔飞快地在画面中央写下一行优雅的花T字——「TreeHollows」,几行宣传语紧接在後:
「每一封信,都是树洞般的倾诉口。
「在匿名的世界里,书写那些现实中难以启齿的话语。」
影像播毕,注册的第一个步骤是输入笔名,萧明盛想了会儿,最後决定取个和自己本姓沾点边,又不过於直白的名字,便输入「Mugwort」。接着填写基本资料、选择兴趣标签,一切就绪後,系统自动跳转至浏览模式,让他挑选寄信对象。
只是试用,他对通信对象没什麽要求,索X让系统依兴趣和语言随机推荐人选,萤幕上旋即跳出一则用户档案:
笔名:Fmegold
年龄:24
X别:男
语言:中文、英语
看条件,对方和他同龄,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於是萧明盛没多犹豫,点入信件编辑页面,思索着第一封信的内容,缓缓敲了几行字上去。
==========
Fmegold:
你好,我不太确定该如何开始这封信。老实说,我从来不是一个擅长写作的人,这点在你读完这封信後大概会深有T会。
我是个被即时通讯惯坏的现代人,很少有写信的机会。印象中,我上一次写超过两百字的文章,不是作文或报告,就是以前上学违反校规被罚写悔过书的时候——喔,那个我还写过不只一次,理由五花八门,什麽「迟到」、「翻墙」之类的,最严重的一次,足足写了几千字才勉强让老师消气。如果要说真正意义上的信的话,我顶多只在毕业的时候给「未来的自己」胡乱写过那种「希望几年後你名下已经有数十栋房产」的信目前看来,我的愿望还很遥远。
不过,虽然我不擅长写信,但又觉得试一试或许也无妨,因此才有了这封信。而我们的年纪相仿,也有许多兴趣重叠,相信一定能聊得来,所以我将这封信寄给了你,期待你的回覆。
最後,如果你愿意的话,希望能在回信中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你写过什麽样的信?为什麽想交笔友?
写信永远不词穷
Mugwort
==========
写到末尾,他将整封信重新看了一遍,觉得若断在此处,好像还少了些什麽,思忖片刻,忽然灵光一闪,想起几天前刚从时空胶囊里拿出来的信件,便起身从包里将它翻了出来,展开对照着又加了一段:
==========
PS:既然这个app叫TreeHollows,於情於理,我似乎该藉此与你分享一个秘密,以下奉上我几年前毕业时写下的黑历史:
给五年後的我:
嗨,我是五年前的你。
不晓得五年之後,拆开这封信的你,正过着怎样的生活?不用告诉我,因为我知道你天赋异禀、才华横溢、宇宙眷顾、财神保佑,想必已经成为一名大学毕业的成功人士,并拥房产数十栋,正准备提前退休去环游世界,从此开启飞h腾达、平步青云的人生。
如果上述情形为真,请你务必回头感谢我为你付出的所有努力。麻烦你亲自对镜子点头致意,说:「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一切多亏你当年拼Si拼活,我才能有如今的好日子。」
深谋远虑的十八岁的你上
如前所述,此信乃私人秘密,因此切勿对外泄露作者身分。
==========
敲下最後一个字,萧明盛按下传送键,就这样寄出了第一封信。他将刚才拿出来的信重新折封起来,不经意一偏头,却瞥见地上似乎掉了什麽东西。
他俯身拾起,见信封上的笔迹陌生,才恍然记起这竟是那天同学会上那封来历不明的信件。
当时他本来正要拆开来看,可林谦然一来便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後。聚会结束後,两封信都被他一并带了回来。刚才或许是他从包里拿出另一封信时,一不留神便把这一封弄掉到了地上。
和那封萧明盛自己当年胡编乱写的信不同,他对这一封信毫无印象,此时不由有些好奇其中内容,索X撕开封口,打算一探究竟;然而信纸展开後,他一看清上面的字句,便是一怔。
纸上只有短短两行字。
给萧明盛:
我喜欢你。
没头没尾,没有署名。余下的部分是大段的空白。
信纸有被r0u皱过的痕迹。写到最後几个字时,笔触似乎有些颤抖,在偌大的空白中尤为明显。
这是什麽?情书?
萧明盛又看了一遍那两行字,奈何字迹实在太凌乱,他辨认不出这是不是熟人写下的。更何况同学之间也不会闲着没事去观察彼此写字的习惯,即便真是熟识的人,他如今也不太可能还记得对方高中时的笔迹。
但写这种内容放进胶囊里有什麽意义?难道是恶作剧?
萧明盛想了想,觉得除非真是恶作剧,否则对方多半不是故意把信放进时空胶囊里的,毕竟上面根本没署名,而且胶囊可是要五年後才能打开,那人即使真要告白,放进去也没有意义。
可是这会是谁写的呢?
思索半晌,那封信被他暂时搁置一旁,还没等他推论出结果,几天後倒先收到了TreeHollows上的回信。
==========
Mugwort:
你好,感谢你的来信。
我想你可能低估了自己写信的能力,你的文笔意外生动有趣,我很荣幸成为你人生中的第一位笔友。
其实我和你的写信资历十分相似——尤其是在悔过书的领域,我以前写过的字数恐怕能跟你一较长短,或许我们该找时间一起探讨一下忏悔的心得和技巧。除了一般的电子邮件外,我也几乎没有认真写过什麽信件。不过,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一直对书信有着深刻的印象,而关於你问我为何想交笔友的原因,也要从这里说起。
正如你所说,现代人普遍少有写信的机会;但在更久远一点的年代,手机还不普及的时候,通信仍然是常见的联系方式之一。之所以能这麽笃定地说,是因为某一年搬家整理东西时,我无意间在书柜最底层发现了我爸妈在数十年前互通的情书。书信有厚厚一沓,信中字句青涩、真诚,带着一种私密的温情。
我一直知道我爸妈曾在年轻时谈过一阵子远距离恋Ai,却从不知道他们在那段时日里写了这麽多信。找到信的那个下午,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将它们一一翻阅完,那彷佛把我带回某个我未曾参与过的时空,让我看见爸妈不同的另一面,以致於後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提起信件,我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那些情书。
我认为书信天生是种适合记忆情感的载T。也许外物会随时间改变,但留在信中的文字却能永远定格,保留当下真实的情绪。我也相信,我爸妈在年轻时对彼此所怀的情感,就像那些陈年信件上的笔触一样深挚——这就是我对交笔友感兴趣的原因。
Fmegold
PS:我们学校当时也有「写信给未来的自己」的活动,只不过与受宇宙眷顾、财神保佑的你相b,我写得实在平平无奇,因此还是不献丑了。告诉你另外一个秘密吧,严格来说,我自己也写过一次情书,但因为没有足够的勇气,所以最後没有送出去。
PPS:祝
早日退休
==========
回信寄达的时候,正好是他和林谦然相约的那一天。入夜时分,萧明盛家门铃响。林谦然来後,两人开了几罐啤酒,对酌闲聊,或谈论生活趣事,或抱怨学业工作,话题辗转流转,最後又绕回前几天的同学会。
想起班对的婚讯,萧明盛感慨道:「时间真快,没想到吕茂峰和刘和恩都已经要结婚了。」
「确实过了满久的,他们也交往好几年了吧。」林谦然应了句。
从十几岁延续迄今的感情,婚姻似乎是顺理成章的最後一步;但萧明盛回忆起自己初听消息时的感受,总觉得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距离感,不由问:「你以前有想过他们有一天会结婚吗?」
「可能没有吧。」林谦然回忆了下,最後说,「这种事情说不准的,毕竟那麽长一段时间,什麽都可能改变。」
「嗯,也是。」萧明盛没反驳。他忽然想到他们前几天的对话,用手肘轻撞了林谦然一下,玩笑道:「哎,你一直不谈恋Ai,该不会是因为你爸妈给你Y影了吧?」
二十多岁的年纪,同龄人们多多少少都谈过几段恋情,有像何映怀那样情史丰富的,也有像班对那样长跑多年、即将结婚的。萧明盛虽然谈不上情场丰富,但大学刚毕业那年,也曾有过一段维持半年的感情。相较之下,林谦然始终没有和人交往的打算。
在萧明盛印象里,林谦然的异X缘一直挺好的,不过林谦然自己倒似乎对这种事不太感兴趣,反正萧明盛从没见他表现过对哪个人的好感,以前甚至还不小心撞见过一次他婉拒别人告白的情景。
林谦然白他一眼:「你想太多了,只是没有喜欢的而已。」
「你每次都这麽说。」萧明盛忍不住打趣他,「这次去留学也没有遇到喜欢的?」
林谦然看了萧明盛一眼,语气有些不以为然:「哪有那麽容易就喜欢一个人。」
萧明盛接话:「这话你该去和何映怀说,他追过的nV生多得都能组支球队了。」
「他的话,不只一支吧。」林谦然扬眉道。两人相看一眼,没忍住同时大笑起来。
萧明盛只是随口八卦,并没刨根问底,跟林谦然说笑几句就嘻嘻哈哈地带过了话题。闲聊暂时告一段落,两人都没刻意找话,待在一起各自做起其他事情。萧明盛滑着手机,翻出今早从Fmegold那里收到的回信。
本来他还没想好怎麽回覆,现在突然有了些灵感。他暗瞥林谦然一眼,敲敲打打写了起来。
他一时写得专注,林谦然余光瞥见萤幕上密密麻麻的字,随口问:「你在打什麽?」
萧明盛顺口回答:「哦,就一个交友软T。」
「交友软T?」林谦然稍稍凑近,玩笑似的口吻,「喂,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刚刚只顾着一直问我,你怎麽不先说说你自己?聊得这麽认真,你们应该很熟了吧。」
萧明盛这才反应过来,放下手机,哈哈道:「这个真没有,只是单纯网友而已,而且对方是男的,怎麽可能有什麽。」
林谦然低头喝了口酒:「你现在不想谈恋Ai?」
「也不是这麽说……」萧明盛下意识说,却yu言又止地打住话头。林谦然敏锐地有所觉察,他动作一顿,侧头看向他,接着笑了:「怎麽,真的有啊?」
「嗯,不过不是网路上的,是我的一个同事。」想到白天和许心瑀的约定,萧明盛坦承:「我们最近b较常聊天,应该算有点感觉吧,只是我也还不确定该不该进一步。」
林谦然慢慢靠回椅背,手里摩娑着酒瓶,说:「真的喜欢的话,试试看也很好啊。」
「你这麽觉得吗?我只是在想也许该等更确定一点後b较好。」萧明盛半开玩笑地道,「你看我和方以晴不就分手了吗?」。
他的上一段感情是大学刚毕业时跟别系nV同学谈的。因为一直以来都相处得不错,所以当对方提议交往时,他没多犹豫就答应了,只不过半年後她主动提了分手,最後和他说的话是:「你很好,但我觉得我们两个还是更像朋友一点。」
虽说如此,两人也算好聚好散,商量分手的时候,气氛很平和。
「很快就能清楚了吧,」林谦然用酒瓶轻轻碰了下他的,「不用想太多,顺其自然不就好了?」
「也是啊,谢了。」萧明盛笑了笑。
聊了一阵,他想着两人都喝得差不多,便起身去倒水,回来时却见林谦然没坐,而是站在窗边,目光落向窗外,正专注凝视着什麽。月光透过方窗斜照进来,柔和地映亮他敛首凝眸时的神态。
萧明盛好奇地凑近:「你在看什麽?」
「没什麽,楼下公园的树而已。」林谦然回神,朝他一笑,「以前高中校园里不是种了很多吗?看到就想起来了。」
公寓旁是座小公园,微亮的路灯旁,有几棵绿树静静伫立,树冠交错如蓬。风吹过时,枝叶相互摩挲,发出阵阵细碎的簌簌声。萧明盛在这里住了一年多,都没怎麽留意过,此时听林谦然一说,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对喔,看起来和学校里的一样……这是台湾栾树吗?」
「嗯,国外没有这种树,我好久没见到了。」林谦然说道,他手里的酒瓶已经见底,被他搁到一旁,随後忽然道:「萧明盛……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什麽?」
然而萧明盛却迟迟没等到他的回答,便递去一个探询的眼神:「林谦然?」
他隐约发觉林谦然此刻的沉默有些不同寻常,但不知缘由,於是笑道:「怎麽了,你是不是喝醉了?先喝点水吧。」
「其实……」林谦然终於开了口,他似乎斟酌着语气,「我这次回来,有另外一个原因。我妈打算在离婚之後定居国外,她前阵子问我,有没有想留在那里发展,而我实习的公司之前也询问过我转正的意愿,所以我最近一直在考虑,但迟迟拿不定主意,才想着至少最後一次回国看看,不过现在,我想我已经确定了。」他顿了顿,神情认真,「如果之後一切顺利的话……我以後可能不会很常回来了。」
萧明盛正将水杯递给林谦然,闻言,他的手腕不经意停顿,玻璃杯轻轻一晃,难以名状的情绪DaNYAn开来。蓦地,他抬眼看他,眼底一片愕然。
「抱歉,之前因为没有完全下定决心,才一直没告诉你这件事情。」林谦然同样正注视着他,见他望来,微微一笑,「但是这次回来可以再见你一面,我真的很开心。」
……
夜已经很深了。林谦然回去对门後,屋内重归寂静,陡然静下来的房间令萧明盛有些不习惯。他抬手r0u了r0u太yAnx,今天喝了太多酒,刚才和林谦然聊天时没留心,现在独处,酒意上涌,他才感到头有一丝针扎般的疼。
自从他爸过世以来,他已经渐渐习惯独居的生活。但此时此刻,满室的岑寂中,他心底却似乎有某种沉寂已久的情绪再次翻涌。在爸爸意外过世之前,萧明盛不曾预料人生会有意外分离的时候……如今对於林谦然也是如此。
他忽然想起,距离他第一次认识林谦然,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
可尽管已历多年,那些久远的往事却依然历历如新,几乎只要稍一回头,便能清晰地看见时光的每一寸角落。那背後的情感如此肆意、无忧,恍惚将他拉入漫长光Y的罅隙,看见少时的风景重新染上鲜明的sE彩,再一次在他面前漫漫铺展而开——
那是八月末,夏时的暑气仍未散尽,还不到路边的台湾栾树着花的时候。教室坐落在中庭旁,窗景是一片蓊郁的绿意。新学期的返校日,一群尚不相熟的学生课间闲谈。他刚和一位高个子的男同学搭上话,不知聊到什麽,对方忽道:「对了,你认识林谦然吗?」
「嗯?」陌生的名字令他一愣,「不认识。是我们班的?」
「其实,我认识坐在你旁边的nV生,我想说如果你认识林谦然,那我们交换位置,刚好可以都和熟人坐在一起。」对方握着刚才cH0U座位时拿到的签,不知为何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吞吞吐吐地说,「但你不认识的话……」
他的目光不时瞥向那个nV生。萧明盛会意地莞尔,爽快道:「小事啊,不认识也没关系,我还是可以和你换。你说他叫……林谦然是吧?我看看,第一排第六个……」
也许是机缘巧合,也许是流动的风刚好捎走谈话声,就在他目光搜索的同时,他们谈论的人似有所觉,转首往这个方向遥遥望来。霎那间,两人目光交会,在中庭深深树sE的掩映下,萧明盛第一次看清对方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