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们要练习的,是如何从证词中找出可能被遗漏的证据。」
四年後,白知珩站在讲台前,语调平稳,不带丝毫情绪。
教室内灯光昏白,空调声规律地运转着。这是开学後的第一堂课,我们几十个学生坐得整整齐齐,前排是法律系的同学,後排有些人是像我这样的跨系生。
我坐在第三排靠边的位置,拿着笔,手指微微蜷紧。
那声音、那语气,和四年前在那间备用教职室里,没有丝毫改变。
他继续说:「证词的文字是表层,语气、情绪和语调偏移才是你们要看的重点。这堂课没有标准答案,只看你们如何去分析。」
他说话总是这样,像是审阅文件,不是面对一群有情绪的学生。
怎麽有人能做到完全没有情绪起伏?当时我以为那是因为他不认识我,但现在看来,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真神奇。
我边想着边将他所讲的内容用笔记本写下来。
课堂进行到一半,我听到後排传来一个熟悉的打呼声,我知道那是郭欣亚发出来的。
「乔语。」坐在我旁边的夏思承轻声唤我道。
我的目光从笔记本上移开,就看到白知珩的视线突然在我们这区顿住,我和夏思承都不自觉地坐直身T。
什麽情况?
然後我听到许芷小声的叫郭欣亚,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同学,请不要睡觉。」
那清冷的声音让原本就有冷气的讲堂温度又下降了几度,然後我感觉後方的桌子震了一下。
下课时,我一边收拾笔记本和笔,一边转头笑着听後面的郭欣亚发出哀嚎。
「完了……他一定记住我了!」她双手抱头。
我拍拍她肩膀,「节哀,你想想,能被你认可的帅哥记住,也算值回票价吧?」
她表情更痛苦了。
说笑之际,我用眼角余光瞥向台上那抹身高一八零的身影,我想,这大概是我,离那个目标最近的一次。
回想开学前几周,我本以为这学期会平凡过去,直到郭欣亚冲进寝室,说法律系来了个很帅的外聘教授,开了一堂心理系和法律系的共同跨系选修课程。
白知珩。
听到那个名字的当下,我从法律系系网上确认了是他本人,也滑到选课系统。果然有一门课:供词心理语言监定。
「你要选吗?」许芷从对面书桌转过头,语气平淡:「夏思承也选了。」
「我知道他会选。」
我大概看了一下课纲,没什麽犹豫就按下选课键。
「选好了。」
许芷点头,语气像是早知道我会选,「这课应该不会好过。」接着她补充道:「他是语言监识专家,还有不少翻案纪录。据说他这次回国,除了开设事务所,是有人请他协助司法调整制度,顺便来我们学校开课。」
「……这样也能顺便?」我说。
「他大概不太按牌理出牌吧,反正我们法律系都知道这件事。」
「芷,这麽劲爆的事情你居然没说。」
「你没问啊。」
我望着那张法律系网的照片发怔。後来郭欣亚见我和许芷都选那门课,她也直呼自己要选。
时间回到现在,我当初选心理系,是因为「她」的离开,也因为他。
四年前那场案件之所以能翻案,是因为我的证词经过监定被采信了。後来我才知道,是因为白知珩的判断改变了这一切。
因此,我想靠近那样的工作方式,想知道他怎麽做到的,想知道「语言监识」是什麽。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认出我,但那并不重要。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而现在他来了,我更不能错过。
回过神来,我看到赵佳薇朝讲台方向走了几步,停在白知珩面前。她低声说了句什麽,语气不高,姿态却意外地柔和。
白知珩没什麽表情,只是略微偏头,看了她一眼,手中还拿着那份教案讲义。他翻了翻几页,像是在确认什麽资料,也回了她几句。
距离太远,我听不清内容,只看到她语气平稳,偶尔轻轻点头,表情从容得近乎优雅。两人谈话时间不长,大概不超过一分钟,然後她便转身离开,脚步一如往常不紧不慢,手中多了一页刚撕下的讲义纸。
「又在教授面前装乖。」郭欣亚早就停止哀嚎,收拾好小提袋,皱着眉嘟囔道:「一定又是想刷存在感。」
「人家Ga0不好是真的认真问问题。」我说道。对这件事没什麽感想。
「最好是啦!」
接着赵佳薇从讲台绕下来时,特地走了我们这一侧的通道,步伐轻缓却直直朝我这方向而来。经过我身边那一刻,她没停下、也没看过来,却在我视线触及的角度,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一下。而那张讲义纸,则刻意被她拿得高高的,朝前摊开。
我:「??」
小姐??你那张纸都快贴我脸上了,不用担心我看不到。
整天的课程结束时已经下午五点了,回到宿舍,我随手将背包丢在椅背上,手机尚未充电,便拿着洗面r和毛巾走进洗手间。
V宿的洗手间长久以来都非常狭窄,冷白sE的磁砖贴满四壁,蓝sE的灯光让整个空间显得更加冰冷。水声一开,立刻盖过了其他所有的声响。
我低下头洗脸,冰冷的水劈啪作响,冲刷掉我一身的暑气。抬头时,我蓦然愣住。
镜子右侧,站着一个nV孩。
她身穿高中制服,裙角微Sh,头发垂下,眼神空洞,望向我。那张脸的轮廓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肤sE却苍白得彷佛不真实,宛如一张褪sE的黑白照片。
我没有转过头,也没有被吓到,只是SiSi盯着镜子。
「又来了。」我轻声自言自语,声音小到只有自己能听见。
「不过,你很久没有出现了呢……」
她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率先开口。
「放心,我没有忘记你。」我低声说,手指紧绷,虽然握住了毛巾却没有擦脸。
那双眼睛依然凝视着我。
我撇开视线,胡乱拿起毛巾擦拭,像想要抹去什麽。
再次看向镜子时,她已经不见了。但那一瞬间的目光犹如烙印,挥之不去。
我知道她不是鬼影,也不是单纯的记忆。她只是我脑海中那个永远不会放过我的存在。
我曾试图告诉自己这只是压力的反应,创伤後留下的某种残留。
她总是在我最放松的瞬间出现。洗脸、刷牙,或是在心理学课上看到「跳楼」这一关键字时。
我很久没和任何人提起过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敢轻易说出口。
但她依旧存在,如同一种不发作的疾病,潜伏着。我对着镜子勉强扯出一抹平时会露出的微笑,然後回到寝室。
一进门,郭欣亚就吵着要我帮她解决白知珩今天指派的个人分析稿。
「乔语,你觉得这真的是人能修的课吗?」她抱怨道。
我望着她夸张的神情,迟疑了一瞬,才慢慢回过神来。彷佛刚刚那个在洗手台前的我,是另一个版本的我。
「怎麽,後悔了吗?」
「不!」郭欣亚立刻摇头,「为了每个礼拜可以看到禁慾系教授,我会坚持下去的。」
接着她可怜兮兮道,「所以乔语!你这个心理系学霸一定要救我。」
这时手机响了,是哥哥打来的,我和他讲了一会儿话後挂断,朝郭欣亚扬了扬手机。
「看来我只能等等再救你了。」
「哥!」
我到nV宿门口时,就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怎麽这麽突然?」
乔庭深拎着保温袋,穿着洗过几次的衬衫和发亮的皮鞋,一如往常地从校门口走来。他从予大毕业三年後,还是偶尔会来找我,所以保全早已认识他,无需登记便可放行。
他现在在予安市立监识中心工作,是名法医。
「刚好今天排班换了,顺路来看看你。」他和我边说边坐到nV宿前面的长椅上,「我有传讯息,你是不是又忘了看?」
我打开手机,果真看到一条未读讯息,只能乾笑,「哈哈??刚下课忘了看。」
「嗯哼。」他语气中透着一丝明知故问的笑意,「妈说你传给她的照片又瘦了,我只好带饭来,你别老吃外面的。」他从袋子里拿出便当和一小盒水果,熟悉的炒蛋、甜椒炒r0U,还有一碗热腾腾的莲藕汤。
「我哪有?」我嘴上这样说,但眼睛却对着便当发光。
「你最近真的太瘦了。」他一边打开便当,一边补了一句,「这几天我解剖时就想到了你,觉得你肯定会喜欢我做的那份。」
我愣住,有些无语道:「……你能不能不要用解剖当日常例子?」
「习惯了。」他笑了一下,「开学怎麽样?」
「大四了,课是不多啦,刚开学还没什麽进度,所以最近其实很闲。」
我咬了一口炒蛋,过了几秒,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问他:「欸,哥,你知道白知珩吗?」
「白知珩?」乔庭深停顿了一下,随後贴心地把莲藕汤的盖子打开,「知道,他的分析报告帮过我们团队的忙。」那语气中流露出难得的认可,简单却确定。「怎麽了?」
「喔??他这学期来我们学校开课了,我有修。」我把餐盒放在腿上,点头。
「那他的课应该很严格。」
「第一堂就上好上满。」我笑了笑,环顾四周确认没人注意,小声补了一句:「欣亚说他像AI人工智能。」
乔庭深闻言轻轻颔首,语气很淡:「他好像本来就是这样。」
「是喔??你刚刚说,他的分析报告帮过你们?」
乔庭深看了我一眼,沉思片刻才道:「他专业是供词分析,虽不属於我们这一科,但??」
我不自觉地咬住汤匙,静静等候。
「有些案子的调查过程,除了法医监定,还需要心理或语言专家的重建。」他继续说道,「不是直接合作,但他的报告经常被参考,准确、简洁,辨识度高。」
「喔??原来是这样??」我心中再起波澜。
「怎麽这麽问?」
「??没有,只是好奇。」我低头挖了口饭。
乔庭深虽然怀疑地看了我一眼,但最终只是摇头,像是无奈亦像是宽容,「那这位好奇宝宝,现在可以认真吃饭了吗?」
我抿嘴而笑,这次不再多言。晚风吹过树丛,轻轻撩动我额前的碎发,我静静坐着,一边吃饭,一边和哥哥分享近况。
时间差不多後,我有些不舍道:「那我先回去了,郭欣亚还要我救她的作业。」
「好,有事电话。」乔庭深拍拍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