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临城北,风从巷口卷来,带着cHa0冷。校场边那盏灯刚亮不久,火苗还在找准位置。孩子们依例围坐,昭璃念一句,他们念一句。念到「义者,心之衡也」,最小的阿洵忽然连续咳嗽,脸红得像被火贴过,手里的笔掉在地上也没捡。
昭璃伸手一m0他的额头,指尖一惊:「发热了。」
她把自己的披巾解下来,轻轻裹住他,抬眼看向沈望,「抱着他去井边,水瓢在木架上。慢点儿。」
沈望答一声「好」,俯身把孩子抱起。
阿洵小小一团,烫得人心慌,靠在他x前还在咳。
沈望臂弯收紧,步子稳得像走在城墙上,却止不住在心里跟着孩子的呼x1数拍。
井边黑,绳索被夜气打得发cHa0。
沈望试了水,冷,清。昭璃随後赶来,左手提着一只小铜锅,右手拿着乾柴与姜。
她把铜锅搁在矮灶上,俐落生火,火石一擦,火星噼啪跳起,在她眼底映开一小点亮。
「你扶着他坐。」昭璃说,将姜在石上刮皮,薄薄的姜皮一层层卷开。
她动作快,却不急,像写字收笔。沈望把阿洵安稳靠在自己腿边,手掌覆在孩子後背,轻拍,跟他的咳一上一下。
「昼里可能淋了雨,又饿。」昭璃把姜片投入锅中,水很快泛起细泡。她回头笑了下,「别紧张,吹一吹,半盏茶工夫就好了。」
火光把她的脸烘出一圈暖意,额前几缕碎发被汗Sh黏住。沈望看着,喉间像有什麽要说,最後落成简单的一句:「需要我做什麽?」
「帮我切点葱白。」昭璃用下巴指了指竹筐里的葱,「细一些。」
他cH0U出短刀,接过葱,刀起落却显得生疏。第一刀还算齐,第二刀便歪了,切口厚薄不一。昭璃瞥见,忍不住轻声:「慢些,像你今天念字那样。」
沈望笑,低头照做。第三刀稳了些。第四刀,刀锋滑了一下,指腹一疼,一滴血立在葱白上。
昭璃眼神一紧,动作b话快,抓住他的手,扯下自己的帕子就按住,「不深。」她低头替他仓促包了两圈,语气平平,手势却极稳。「切东西也别像冲阵。」
「嗯。」沈望看着她低头集中的一瞬,觉得这b任何战场都b人。他没cH0U回手,直到她松开,他才轻轻道:「谢谢。」
姜香渐浓,热气裹着冷夜,像一层看得见的暖。锅边咕哝作响,昭璃撒下葱末,关火,舀出一碗,放在井台上散热。她先凑到唇边试了温度,吹了两口,才把碗递向沈望:「给他,慢慢喂。」
阿洵先是缩着,鼻翼发红。昭璃把碗沿抵在他下唇,沈望拥着他,低声:「阿洵,喝一口,就不难受了。」孩子终於抿了一下,姜辛入口,咳嗽停了几拍,眼角还亮着泪。
昭璃把另一只空碗递给沈望:「你也喝一点,暖身。」他接过,学她那样先吹,热气从脸前掠过,眼睛被蒸得发酸。他喝了一口,喉咙烫而清醒,竟蹦出句子:「这样很好。」
昭璃「嗯」了一声,像是随手接住,又像是记住了什麽。她把锅再架回去,添了些水:「再煮一回,等他出了汗就把他送回家。」
「他家在哪?」沈望问。
「校场後第二条巷,左拐的第三户,窗下挂着一串乾辣椒。」昭璃说得像背兵书,没有半点迟疑。她看着阿洵的眼皮慢慢沉下来,伸手m0他额头,「还热,再等等。」
火光一晃一晃,井边兼Sh兼暖。远处城楼上,巡更的脚步敲过石板,声音带着规律的冷。沈望抱着孩子,手掌仍贴在那一小片背上,感觉到呼x1由急转缓。他偏头看昭璃,忍不住问:「你怎麽会做这些?」
「做多了就会。」昭璃把柴往灶口推了推,像说一件寻常事。「当年逃荒,见过的病多,能救一个是一个。後来留在城里,孩子们来读书,有谁病了就抄方子、煮汤。」
「谁教你的?」
「没有谁。」她想了想,「也许是路上遇到的老人,也许是旧书角落捡到的页,零零碎碎的。」她看着锅里翻滚的水,忽然笑了一下,「你们守墙,我就守这些小事。」这句话落下,风像也停了一息。
沈望看她,许久,才道:「小事能让人活。」
昭璃没有接话,只侧过身,替阿洵把披巾掖好,语气淡淡:「活着,字才有用。」
沈望沉默,低头再喝一口姜汤。辛辣过後,一GU热顺着x口慢慢铺开。他抬眼,火光把昭璃的影子拉长,落在井台边,像一柄直立的剑。
「明日我让人送些药材来。」他忽然开口,「姜、枣、甘草,还有热水袋和乾柴。」
昭璃摇头:「军饷要用在军上,别让人说我挪了粮。」
「不是官仓。」沈望道,「我自己的。」
昭璃看了他一眼,眼神像要拒绝,又像在衡量。她终究点了点头:「收下。但要拆散来送,别一次堆在校场旁。」
「为什麽?」
「孩子们回去会被大人问。有人过得更难,你让他们知道这里一夜之间变得富足,他们心里会不平。」她停了停,「不想你因为我,多出一笔怨。」
沈望怔了怔,喉间那句「我不怕」没说出口。他忽然明白,她在意的并不是收不收,而是所有眼睛看过来之後,怎麽让每一双眼睛都还能睡得着。
「好。」他点头,「拆散来送。」
阿洵咳了两声,身上汗气起来。昭璃用帕子给他擦了擦额头,又让他靠在沈望臂弯里:「再歇一会儿。」她抬手把锅端离火,倒出来的姜汤分了一杯给自己,边吹边喝。姜香辣,入喉却安。
「你不冷?」沈望问。
「冷。」昭璃坦白,「但习惯了。」她笑了一下,「人总得先把该做的事做了,才有空说冷不冷。」
沈望看着她笑,心里忽然涌上一个很幼稚的念头:他想把她从这个Sh冷的夜里拿走,放进一个有炭火、有窗纸、有木榻的地方,让她睡饱一整夜,早上醒来只需要教半天的字,下午陪孩子们写两个「永」字,傍晚煮一锅粥。
他几乎要把这些说出来,却在最後关口收住。这些话太轻,轻得像梦。他不确定她要不要梦。
「你刚才说……你们守墙。」沈望换了个角度,「墙是真的冷。」
昭璃嗯了一声。
「可在你这里,会暖一点。」他说,「至少我觉得。」
昭璃把碗放下,没有笑也没有别开脸,只是看着他,眼里那点亮像被风抚了一下。
「沈大人,墙不是你一个人守。」她声音放轻,「孩子们念字,街口的婆子早起熬粥,驻城的老兵把甲片擦亮不拖队……都在守。你不必把所有的冷都收过去。」
沈望盯住她,很久。
终於,他低低吐出:「我怕有一天,冷会把我整个人变成墙。」
昭璃沉默了片刻,走到他面前,蹲下,重新替阿洵把披巾拉紧,又把沈望披风的边角往上提了一寸:「墙里面不是空。」她抬头,「你刚才手被刀口划了,会疼,这就是证明。」
他想笑,笑意却在喉间打了个结。昭璃站起,拍了拍膝上的灰:「走吧,送他回家。」
——
巷子里积着薄泥,墙根生着Sh青苔。昭璃在前,提着灯,光团在她脚边滚动。沈望抱着阿洵跟在後头,步伐稳,肩背微微前俯,生怕一个颠簸让孩子惊醒。
第三户窗下果然挂着一串乾辣椒,红得像在黑夜里点燃的小火。昭璃敲门,里面先是一阵静,接着传出nV人的脚步声与警觉的问话:「谁?」
「昭璃。」她报了名,「阿洵在我这儿发了热,刚退了些,我把他送回来。」
门闩拉开一线,nV人探出半张脸,眼圈红红的。她一看见自己孩子,眼泪就掉了下来,忙把门拉开:「哎呀,谢谢,谢谢你……大人也在……」
「别声张。」昭璃示意,将灯收了些光,「煮点稀粥,让他醒了喝两口。今晚别让他出门。」
nV人连连点头,手忙脚乱地把孩子接过,嘴里还在说谢。昭璃看了看屋里,灶台冷,桌上只剩半碗冷汤,她从袖里cH0U出一小包切好的姜片:「这个再煮一回,水多一点,别太辣。」
nV人接过,眼泪更厉害了。她想跪,昭璃赶紧把她扶住:「别这样,孩子早点好就行。」
门阖上时,屋里点了火,烟从瓦缝里细细地升起。昭璃站在门外,朝那缕烟看了一息,转身对沈望道:「走吧。」
「嗯。」
他们沿原路回去。风过墙角,吹得灯影断断续续。走到校场边时,昭璃把灯放回桌上,检点了一遍今晚用过的字帖,将破页压在靠内的那叠,避免明夜一来又碎。
「昭璃。」沈望忽然叫她的名字。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喊。
她抬眼:「嗯?」
「今晚……」他停了一瞬,像在找刚刚那句更妥帖的说法,最後只说了最短的一句,「很好。」
昭璃看着他,眼里那点光更柔了些:「我也是。」
她把灯芯掐灭了一半,火光收敛,留下一圈恰到好处的亮。「明日若下雨,孩子们可能来不齐。」她说,「你不必等。」
「我会来。」他答。
昭璃微微一笑,没有再劝:「好。」
她收了灯。黑暗像一张布平平地落下,夜风在布上滑过,带着姜与烟的味道。沈望站了一息,将盔甲从墙边取起,扣好铠扣。铁片相触的声音很轻,没有昨夜那麽冷。
走到巷口,他回头。校场一片暗,只有井边还留着一点水光,像一枚记号,提醒他:今晚有人在这里煮过一锅汤,两个人各喝了一碗,还有一个孩子,醒来会觉得喉咙不那麽刺。
他在心里对那一点亮,说了一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
「这样的夜,很好。」
然後他转身,朝城楼走去。脚步沉,却不再只像走向墙。
——
翌日清晨,校场旁的小屋窗缝里,多出一小包包裹。拆开,是分成数份的小姜、葱、盐与几片薄薄的红枣。包面用粗糙的字写着:「给课上孩子,别声张。」
昭璃看着那些字,忍不住想起昨夜他握刀切葱时笨拙的样子,又想起他把手递给自己包紮时那种不加掩饰的信任。
她把包裹一一藏进屋里不同的罐子,动作乾脆,心却出奇地静。等她做完这些,才提着灯出门。光还淡,雾气刚起,远处的城墙像一条灰sE的背脊伏在天际。
昭璃站在校场中央,抬头看了一眼那道背脊。她知道,墙另一端的人也在看。
她把灯点亮。
火苗一跳,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