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像被灰刷过,天光淡得没有边。北麓鼓声先一步醒来,沉沉地敲在城砖上,震得墙缝里细尘簌簌往下落。
斥候自雾中奔回:「大人,敌在西段竖起两座云梯,前阵推来撞车,後阵仍有投石车护持!」
沈望立在nV墙後,目光冷定,抬手连下数令:「西段二、三队就位;热油上墙,滚木备妥;弩手分两层S击;城心不动——」他顿了一瞬,压低,「昭璃镇前,我在後。」
副将「诺」声未落,西墙已轰然一响。
第一块巨石砸在旧修的补面上,石灰扬起,像一口白雾,夹着碎石朝城内喷落。两名年轻兵士被震得踉跄,昭璃一把拖住一人,另一人几乎要从缺口滑下,她反手一拨,让他背撞在nV墙上,喝道:「站稳!」
云梯的头颅已探上来,敌兵头盔在雾里一闪一闪,枪尖先到。昭璃跨上缺口,锋刃横扫,把第一个攀上来的人直接剁回梯上。热油顺着木桶咕哝倾下,带着焦辛的味道,瞬间把梯底的人点成一排火炬。她肩头旧伤被拉扯,血透过绷带发热,她没有往那里看一眼,只沉声:「盾上。」
撞车抵到城根,整道墙像被猛兽顶住。石块震动时,脚掌底下的细微颤意传进骨头里。昭璃的声音越过杂乱:「压住!再补石!」她侧身避过一支冷箭,反手将一个刚探头的敌卒挑下去。她的剑像一支笔,在缺口的空白处迅速g出一条线——人就沿着那条线站稳,守住。
远处,投石车再一次拉弦,巨石破空声像雷。沈望在後阵看准弧线:「三排——放!」弩矢成雨,搅乱敌前压队形。他盯着那个摇摇yu坠的缺口,喉头乾得像吞了灰。昭璃的背影瘦直,从烟与火中进退,如一笔不容删改的字。
第二座云梯靠上来。梯脚有人顶着,避免滑动。昭璃跨在梯顶与城齿之间,刀尖一拨,将铁钩挑离缺口,往外一推。梯身晃了一晃,底下的人嘶叫着往後退,她顺势斩断栓绳,整架梯「吱哑」坠下。
「火箭!」沈望抬手。弩手将裹了油布的小箭搭上弓弦,同时点火;火光映在每张紧绷的脸上。号角一声,火线齐飞,落在敌方抬动的木盾与乾草上,燎出大片火。烟腾得更高,西墙在火与血里变得像一张被撕扯的口,却又被人活生生合上。
撞车终於被火b退,敌军乱了一阵,开始撤梯——正此时,城内忽然有人惊呼:「南仓起火——!」
沈望一怔,那是城中次等米的存处,常分派粥棚。「谁放的?」他声音一沉。
「不知!」吏目慌张,手里的册页都Sh了,「风口不对,自燃不像……像是……」
副将眼sE一变:「像是有人点。」
沈望下颌线绷紧,脑中在瞬间排出两条路:一是留在西墙指挥,二是回救南仓。他y生生将心压住,冷断令:「西墙照防,副将留守。你——随我去南仓!」
他回身前最後看了一眼缺口。昭璃正把一面受火箭引燃的小盾踢下去,她抬眼,远远对上他的视线。两人隔着烟与火,没有说话。他点了点头,像把某种权交到她手上。她回以极轻的一颔,转身继续守。
——
南仓挨着市口,屋脊已冒黑烟,火舌从窗缝窜出,木梁发出被烤乾的SHeNY1N。好几个人提着水桶在接力,却被热浪b得直往後退。有人嚷嚷:「仓锁从里扣的!里面有人!」
沈望没有片刻犹豫,抓起长戟当杠杆,楔入门缝:「上!」四名兵卒同时用力,锁销「嗄」地一声断开,他一脚踢开门板,热浪扑面,眼睛瞬间被熏得流泪。他cH0U下披风打Sh,蒙住口鼻,朝里冲去。
仓内火线贴地乱爬,几个倒翻的米袋正「噼啪」炸开,米星落在火里发出奇怪的香。角落里有动静,一个黑影缩着在木柱後。他扑上前,扯住人往外拖,那人的袖口被烟燻得漆黑,手里还攥着火折子。
「你——」沈望手腕一紧,几乎要拿人往地上砸。那人抬眼,露出一张熟脸——是前日还在粥棚前排队的壮汉。他的眼神像被烟燻红,咬着牙:「你们护兵,不护人!我娘饿Si在昨夜!」
话落,他挣扎要往火里扑。沈望反手扣住他的臂弯,低吼:「放手也会烧Si!」他y生生把人扛起,侧身顶开火线,往外拖。背部热得像贴上赤铁,喉咙里全是焦味。他一步一滑,终於把人拖出门槛,外头的水一泼,火折子熄了,那壮汉挣了一阵,突然没了力,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号哭。
沈望喘了好一会儿,才稳住x口的火。他看向仓内:「里头还能救一半,打断梁,把没着火那排袋子往外拽!」他一手提水,一手抓钩,带头冲进去。兵卒们被他b出一GU狠劲,一袋袋从火里扛出,沿路的人接力往外抛。烟呛得人眼泪模糊,嗓子像被砂磨,没有人停。
火势终於被压住,屋脊还冒烟,梁上焦黑。沈望站在灰烬前,额汗与水顺着下颌往下滴。吏目过来,低声道:「仓锁……是从内被楔住的。」他把一截削过的木楔递过去,木纹上还有新痕。
沈望接过,木渣沾在指腹上。他没说话,只把木楔收进袖里。副将急急赶到,看了一眼场景,压低声音:「大人,这是内应。」
「不。」沈望抬眼,嗓音哑得像破布,「这是饿疯的人。」
副将怔住。他想起那壮汉的哭声,脸上掠过一丝说不清的神sE。沈望扫视四周,见方才那壮汉蹲在地上,抱头,像一个没了筋骨的娃儿。他迈步过去,蹲下,手掌按在对方的背上,像昨夜按在孩子的背上一样,一下一下:「活着。」
那人哭声更大,却终於没再往火里扑。
——
暮sE再落时,西墙暂稳。昭璃带人撤下缺口,整个人像从灰堆里捞出来,甲片硌得肩背生疼。她刚拽下臂上的绷带,沈望就从巷口转出。两人对望,谁也没先开口。
「南仓。」沈望先说,「救下一半,烧一半。」
昭璃看着他,视线落在他被烟燻黑的袖口与红肿的眼眶上,声音放轻:「你亲自进去了?」
他点头。「仓门从里锁。」他把那截木楔拿出来,放到她掌心。
昭璃掌心一沉,沉的是木,也沉的是那GU无处可去的怨。她低低吐气:「城还在,人开始乱了。」
「我知道。」沈望回,看着她,像在对她也像在对自己,「我会再写一封。」
昭璃抬眼:「信止不了火。」
「那我就下城扑火。」他说,语气很平,却y得像石。「信是让人手里有个东西可以抓;火起时,我就在那里。」
昭璃盯着他许久,忽然把木楔往回按回他掌心:「别只写,还要查。」她的声音淡却锋利,「有人真的饿疯,也可能有人借疯行事。」
沈望「嗯」了一声,将木楔收到怀里。
「明日把粥棚移近军帐,让兵轮值守。南仓烧了,粥要更稀,但不能停。」他停一停,目光落回她肩头,「你先去换药。」
昭璃看他一眼,像要说什麽,终究只道:「你也是。」她转身两步,又回头:「西墙明日还会来。」她把剑背到肩上,侧脸在烟後看不清表情,「明日我还在前。」
沈望没有劝。他只是点头:「明日我在後。」
两人之间,没有了早前那种寸寸刀锋的对撞,只有一条被火与血烧出的细线,默默将彼此绑在同一面墙上。
——
夜深,笔房灯明。沈望展纸,提笔,写下第二封信:
「南仓之火,已救其半。仓门之锁,乃内楔。若因饥而乱,罪在城主未能先饱众口,愿以身当之。」
「自明日起,粥棚不断,虽稀不断;十岁以下儿先,七十以上老先,病者先。」
「仓灾之人,免其科罚;惟借火作乱、乘乱伤人者,重治其罪。」
最後,他又添一行小字:
「愿我们守住的,仍不止是墙。」
他放下笔,r0u了r0u眼。门外脚步轻,昭璃没有进来,只在门槛处停了一瞬。沈望没有回头,却知道是她。他道:「明日多备姜。」
门外「嗯」了一声。脚步走远。
他把那截木楔从怀里取出,放在案角,像放一枚提醒:墙已开始裂——不是石裂,是心裂。裂缝不会自己癒合,只能一笔一笔写、一桶一桶水去补。
远处,校场的灯依旧准时亮起。今夜风小,灯焰很稳。沈望握笔的手指放松了些,x口那块被火烧过的地方,仍灼,但不再乱跳。
他知道,明天还会来。云梯、撞车、投石、火,还会来。
他也知道,明天她会在前,他会在後。
他低声念了一句,只让纸知道:
「共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