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风钻进破瓦缝,拂过吊在梁上的玉米穗,沙沙作响。顾青禾仰躺在土炕上,鼻尖闻到旧棉被cHa0闷的霉味。被面褪得发h,针脚歪斜,角落还打着两个歪歪扭扭的补丁。她把被角往喉口扯了扯,尽量不去碰到旁边妹妹的脚——小小的,总是睡到一半就往她怀里钻。
隔壁间的土墙开了几道细小的裂痕,像是被岁月拉出的皱纹。缝隙里传来母亲轻轻叹气的声音,夹着父亲cH0U旱菸“啪嗒、啪嗒”的点火声,火星一亮一暗。顾青禾闭上眼,强迫自己快点入睡。明儿要早些上山,柴要赶在午後热浪最大之前背回来。
她不是个Ai说梦话的孩子,却总是做同一个梦:梦里的河湾村变得很小,像被她攥在掌心的一粒谷子。更远处有城楼、茶市,有从没见过的花灯与书卷。醒来时,她只记得灯火像星子一样密,风里全是陌生的香。
村里人叫她“小穗”。不是因为她笨,恰恰相反,她心眼儿活分、手脚快,农忙时大人们缺人手,她总能b同龄孩子多捆一抱麦,少摔一跤。但河湾村的叫法简单,老大是“大牛”、老二是“二狗”、家里次nV多叫“二丫”。顾青禾家排行老三,上头有一哥一姐,下头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妹妹,日子不紧不慢地绕着一口土灶转。
“青禾,你先睡。”母亲隔墙低声提醒。
“嗯。”她应了一声,手心暖暖地按住身边妹妹的脚腕。那是她悄悄练来的习惯,m0一m0,确定没有发热,心才稳当一些。
睡意像被风吹散的灰,怎麽也聚不起来。她想起下午采回来的“红珠果”还没洗,一直惦记着明早要分一半给妹妹,另一半拿去孝敬村东头的张婶。张婶的男人去年病重走了,家里只剩她和个瘦瘦的小子,但张婶懂草药,常教她认树皮、辨野草。顾青禾不善言语,却知道还礼要趁早,欠的人情太久,总是硌在心上。
第二天将近午时,yAn光像从天上倒下的热汤,把山道晒得白亮。顾青禾额头汗水一串一串往下淌,身後背着半人高的柴束,x口还紧紧抱着一小袋红珠果。她把袋口打了结,怕果子滚出来摔烂。下坡时她停在溪边,蹲下把手脸胡乱一扑,凉意把皮肤刺激得微微发颤。她瞧见水里映着自己一张晒得发黑的小脸,脖颈细,眼睛却不小,像两枚被风磨亮的黑石子。
回到家门口,她看见院里停着一辆骡车。车上几口木箱,大箱子上烙着深sE的印记,是一只展翅的雁,旁边用朱笔写着“栖霞”。车把式坐在Y影里打盹,帽檐下露出半截胡子。
屋里b往常热闹。父亲板着脸,烟锅攥得紧;母亲手里捏着围裙角,不时抹一把眼。正堂坐着个客人,身材微胖,穿新缎子衣,袖口滚水红边,鬓角修得利落,嘴上留着一圈稀薄的小胡。他笑起来时眼睛弯弯,像随手画的月牙。
客人的声音沉稳:“妹夫、妹子,城里讲究规矩,先说明白——我如今在栖霞楼当管帐。栖霞楼背後是‘寒霁观’的产业——你们听不懂没关系,就当是大户人家的行当。观里每五年开一次‘入院试’,要收七到十二岁的孩子去学规矩、识字,身骨好的,还能学些别人学不来的本事。”
“啥本事?”父亲第一次抬了抬眼。
“读书写字是肯定的。再就是、嗯,长者们会教孩子们‘静息’、‘养气’。”男人说到这里,斟酌了一瞬,“都是正经路数,不走歪门邪道。若能留在观里,管吃管住,每月还有钱给家里送;若留不下,栖霞楼也要人,做学徒、做跟帐的,都b在村里强。孩子聪明,吃得苦,去了不会吃亏。”
父亲“哼”了一声,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母亲反倒先看向青禾,眼里有躲不开的担心:“路远,你去城里,吃得惯不?别人说什麽你都先点头的毛病,也得改改。”
顾青禾站在门槛内,背上的柴还没放下,汗水顺着脊背淌进衣裳,她悄悄把肩往下一沉,让绳子挪了挪位置,免得勒出道红痕。她不知道该怎麽回答,只把怀里那兜红珠果往母亲手里一塞:“娘,先给小豆吃两颗,剩下的洗了晒。”
坐在堂屋的男人笑起来:“这孩子懂事。”说着,他从袖子里m0出个小木匣,推到桌上,“我不是白来的。寒霁观给了名额,我能推一个。外头人家打听不到的。青禾若去,我每月让小二送回二两银子。孩子身上先养好,我也不是不知心疼侄nV的人。”
父亲沉默了很久,很久。长年累月的劳作把他的指节磨成了厚厚的茧,握着烟锅的手背青筋起伏。终於他抬眼,像是问客人,又像是问自己:“她才多大?”
“十一。”母亲替道,开始盘算要煮什麽、什麽该留给路上吃,声音不由自主地轻快起来,又迅速压下。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心里的那点盼头。
“让孩子自己说。”父亲把烟锅往桌上一搁,小木匣在他指尖转了半圈,发出轻微的“笃”的一声。
屋子忽然安静。
顾青禾把柴束在门边靠好,手在衣襟上擦了擦,才走进堂屋一步,低低地道:“我想去看一眼城。”她说完,有些慌,忙又补了一句:“我会回来。”
父亲看了她很久,像要从她瘦瘦的肩膀上看出一条路来。最後,他叹了口气:“城里规矩多,你话少,吃亏了别y咽着,有啥就写信。能忍则忍,退一步不丢人。但若有人欺上门,先找你三舅,再找师长,别逞强。”
母亲这才真真把那口气吐了出来,一面碎碎念:“去就去,东西要备齐。鞋底多垫两层,别冻着脚。路上不吃凉的。那个——”她忽然停住,扭头进内间,翻箱倒柜一阵,拿出一支旧木簪,簪身磨得发亮,簪头刻了一只笨笨的云雀,“这是我出嫁时娘给的,你梳辫子时别老用稻草梗了。”
男人——母亲口中的“三舅”——把话说得周全,临走前留了碎银几两,说过两日还要进城,让青禾这几天先把身子补一补。说完他拍了拍顾青禾的头,笑道:“侄nV,城里b这里热闹多了。别怕。你舅舅在栖霞楼说得上话。”
夜里,院子里的玉米穗仍旧晃,但风像b前夜更轻了些。母亲把家里难得剩下的好米挑出来,熬了锅白粥,灶火映得她脸颊红红的。父亲把多年没穿的蓝布短褂翻出来,缝上两颗扣子,试着让袖口短一些,免得孩子走路拌手。姐姐给她改了一条旧裙边,针线细密;哥哥教她怎麽在陌生的街口认方向——“看井,看庙,看卖饼的烟。”双胞胎在炕上翻来滚去,嚷嚷着也要坐骡车。
顾青禾抱着那支木簪坐在门槛上,簪头的云雀在她掌心里轻轻蹭,像活了一样。她忽然想到张婶教她的几种草药,忍不住笑了笑。她其实不会说好听的话,可她知道这世道,多学一个字、多认一种草,都是本事。
两天後,天刚蒙蒙亮,骡车到了。三舅扬声招呼,车把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母亲把早早包好的乾粮塞进她怀里,y塞得像要把一整个家塞进去。父亲把一根收得很直的竹竿递给她:“上路借力用。记得——”
他话没说完,喉咙像被什麽卡住,过了半晌,才低低地补了一句:“平安是头一等。”
顾青禾点头,眼眶有点热。她把竹竿横在膝上,转身跨上车,坐到了靠右的位置,那里能看见村口那棵老槐。车轮压过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看见母亲追出两步,又退回去;父亲站得远远的,烟锅在手里转了转,最终也没点起火。
河湾村很快在背後缩小,像变成了她梦里那粒被捏在掌心的谷子。前头是尘土、是小河、是第一个镇子,还有她从没见过的长街与牌坊。她把木簪重新cHa好,手不自觉地m0了m0头发,想着要是张婶在,会笑她“紮得乱七八糟”,然後一把给她梳得服贴。
她并不知道,“栖霞楼”“寒霁观”在村人的耳朵里,只是新鲜词儿,对她来说,却是另一种日子的门槛。她以为自己去学字,学账、学规矩;以为至多成为城里一个拿工钱的人。她不知道的是,山那边的风并不止一种,还有一种从石缝里生出的清凉,会把她带去一处连地图上都没有标过的地方。
骡车在日头下缓缓前行。顾青禾攥紧了竹竿,忽然想起父亲说:“能忍则忍”。她低低地笑了一声——她一直都会忍,但她也会记路,会看井看庙看卖饼的烟。她知道怎麽回家,也愿意走远一点;之後再走回来。
她以为自己只是走出村口。谁也没告诉她,那一步,跨出了凡人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