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在满月之前 > 〈序章〉雾中之月.韩淮歌登场
    雾在窗外像慢火一样炖着,颜sE由浊白熬成淡灰,顾宛汐把窗栓扣上,又松开,重复了两次才停下。梦里的声音还有残响,像薄薄的一层盐黏在喉咙,她喝了几口凉水,咸味却没有散。门槛外的石板上,那几颗苹果依旧零散着,位置与她在梦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甚至有一颗的表皮在同一处凹陷出指节大小的暗痕。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正因为那个吻合而发起冷,像被证人不请自来地堵在门口。

    她不想把早晨交给恐惧,於是将苹果捡起,逐个放在门边的竹篮里。篮底的竹篾有一根断裂,刺了她一下,痛意清楚,反而让心沉下去些。她拍掉掌心的灰,准备关门时,听见院门那边有衣角擦过铁上的轻响。那声音太轻,像是不愿意惊动谁的来客。顾宛汐握住门把,回过身,雾中一个人影靠着院门,没有要进来,也没有要走,只是隔着那道低低的铁栏看她。雾把他的轮廓磨得很柔,近看才发现他b她高半个头,外套是乾的,像从更不cHa0的地方来。视线对上的一瞬,他弯了弯眼角,像是先行把自己的锐利收起来。

    「早。」他的声音不大,分量却落得很实在,像刚洗过的石头。

    顾宛汐没有立刻回话,仅仅把门留在半掩的位置,让木板抵住小腿肚,像一个可松可紧的防线。她不问他是谁,先问:「你刚刚站了多久?」

    「从你把第二颗苹果放进篮子开始。」他说,「你每一颗都看了一眼,像是在对齐什麽。」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认真过头的观察。

    「你在看我,像在对照什麽。」顾宛汐说。她把篮子往屋里挪了一寸,手掌还扣在耳朵一般的门把上。

    他笑了一下,轻得像把一道皱褶抹平。「我叫韩淮歌。」他停顿了一拍,像在斟酌字的位置,「外地人。我记得这座镇上的每个人——名字、走路的样子、说话的习惯、什麽时候会把杯盖掀起几秒。可他们……不记得我。」

    顾宛汐第一次直直看他。他没有带包,外套口袋里cHa着一支铅笔,笔尖削得很短,像常用来记一些稍纵即逝的东西。他站得松,脚尖略略朝外,像预先让对方放心。他的自我介绍太完整,乾净得近乎古怪,她於是反问得也简单:「为什麽跟我说?」

    「因为你还记得我——至少现在。」韩淮歌抬了抬手,手指在雾里b出一个很短的距离,「我在这里待得越久,现在就越短。有时候是三天,有时候三个钟头。有人去买针线,我帮他挑,转个身,他会礼貌地问我:你是哪家的孩子。」

    这种说法荒谬得像玩笑,却因为他说话的方式而没有落到笑点上。顾宛汐不动,呼x1轻,问:「你以为我会信?」

    「你不需要信。」他抬起手,掌心朝外,像是示意她别急着把门阖上,「你只需要留意一下今天和明天。你会看见很多初次相遇被重演,对同一对人,对同一件小事,只因为其中一个人把一句真话说得太满,或者在心里说得太用力。」

    他说到「真话」两个字时,眼神轻微地仰了一线,像避开了某种直接对视的危险。顾宛汐想到咖啡馆那对年轻人、想到集市上那个未完成的「喜」,那种不愿承认的吻合在x腔里拧了一把。她把门拉开多一点,让雾进来,手指离开门把,算是对他给了半寸的信任。「你要找我做什麽?」

    「提醒。」韩淮歌把铅笔从口袋里cH0U出来,握在指间转了转,像握着一根不会伤人的针。「满月前的几夜,镇子会更安静,也更大声。」他自嘲地g了g唇角,「你在梦里已经听见了。没人会承认自己在做梦,但每个人都在学着说梦话——用手势、用纸片、用杯盖停顿的秒数。因为一旦把心里最真的那句话说成了声音,月光就会来收税。」

    「收什麽?」她问,虽然她似乎已经知道。

    「记忆。」他说,「最不该失去的那一块,永远先被拿走。」

    这一句落下时,顾宛汐像被谁在颈後轻轻拍了一下。她感觉到皮肤下那道细长的旧疤忽然变冷,冷得像附着了一枚针。她没有退步,只把视线移到他指尖那支短铅笔上。「你用它记?」

    「我用它证明我不是凭空捏造。」他向她伸出笔,没有b近,只是让铅笔的木纹在雾中显出一点温度,「你可以跟我出去走一圈,选一个你愿意试的地方。书店、咖啡馆、集市、河滩都可以。你让我先跟任何一个人说一句话——很普通的,譬如问路。你站在我旁边听着,看着。五分钟後你再让我重演一次,同样的问题、同样的距离、同样的语气。我保证,第二次,他或她会像第一次一样抬头,像第一次一样说:我们认识吗。」

    「也可能,是你记错了。」顾宛汐说。

    「最好是这样。」韩淮歌的声音没有输赢,只有疲倦的诚实,「但我把路标画在笔记本上,每一条线我都画了两遍,笔压不同,纸纤维记得。」他看了她一眼,像在衡量她能承受的份量,才慢慢补了一句:「而且,你已经亲眼看过一次了。集市那个孩子,他在说一个词的时候被cH0U走,醒来第一句,是把自己套回购物这个安全的剧本里。别误会,那不是懦弱,是活法。」

    雾稍微淡了一些,院门外的石缝被稀薄的光g出轮廓,远处传来很轻的一声敲木板,像有人把摊布拍平。顾宛汐想起邮局布告栏上那张月相表,圆心偏了一线,偏得令人烦躁。她把门开到能站两个人并肩的位置,让出小半步。「你说你记得每个人。那你记得我什麽?」

    韩淮歌没有急着把这句话当成测试,他把铅笔反握,尾端在掌心里轻轻点了一下,像把某个隐蔽的节奏敲进手心。「你走路放七成的重在右脚,左脚遇到Sh滑会本能地先试探一下,鞋底在石板上拖出很轻的一道声音。你不喜欢咖啡馆的铃铛声,但也不喜欢没有铃铛的门。」他看她一眼,「你会用相机把需要相信的东西固定起来,然後让自己暂时不去碰它。你从小被教导要把声音收乾净,於是你学会把数据当成药片吞下去。昨夜你做了梦,早晨你捡了四颗苹果,那是你用来测试现实的一种方式。」

    顾宛汐没有遮掩自己的吃惊,但她也没有露出让对方可以乘胜追击的表情。她只是很平静地问:「你怎麽知道我做梦?」

    「因为你的窗纸上有两道水痕,从高度看,是坐起时被发梢扫到。」他轻轻耸肩,「还有,你眼角有一层很薄的肿,像刚止住的cHa0。」

    他没有说「你哭了」。他把语言渡过了一个会让人受伤的词。这个细节让顾宛汐的肩膀往下落了一毫米,像把一块无形的石头卸在了脚边。安静里,她第一次把他的名字在心里完整地念了一遍:韩淮歌。这个名字带着外地的清音,尾音收得很乾,像一把摺叠起来的小刀。

    「你说满月前会更安静,也更大声。」顾宛汐说,「你要提醒我什麽?」

    「提醒你,别被安静骗了,也别被大声吓到。」他把铅笔cHa回口袋,「有人会在这几天用更笨拙的方法互相示意,因为越靠近满月,月光越苛刻,连心里话都不能在心里说太大声。你会看见更多人用纸条、用颜sE、用步伐的长短去替代语言。你要学着读这些。以及——」他停了一下,眼神稳稳落在她脸上,「别在那一夜说你真正想说的第一句。无论那句话是我记得、是我Ai你,还是那天你去了哪里。」

    她的喉咙像被风在里面打了一圈结,没有出声。韩淮歌似乎能看见那个结在哪里,没有再往里b,而是将话折回到他自己身上:「外来者总会犯同一种错——以为这里的规则是迷信,或者是某种集T心理暗示。我也是。」他笑了一下,笑意很薄,像把疼改写成刚好不会刺人的语气,「直到第一次满月过後,我发现隔壁的老伯不再记得他有一个nV儿,而那nV孩自己也不再记得她曾经在这条街上摔倒,膝盖上有一块月牙形的疤。那时候我才知道,这不是暗示,这是税法。被收走的,不会退税。」

    「你怎麽还记得?」顾宛汐问。

    「因为我是外地人。」他说,「因为我每次都在满月之前离开,像站在浪要打到脚面的时候往後倒一步。你可以说我懦弱。」他指了指自己的太yAnx,「也可以说,我把记忆绑得太紧。」

    「那你为什麽又回来?」她问。

    「因为每次离开,我身上都多了一个名字,像有人塞给你一张纸条,上面只写着一行字:别忘了她。」他收了收眼神里的一点亮,「你母亲的名字,是其中一张。」

    空气在这一句之後沉了下来,雾没有动,像在等待某个看不见的指令。顾宛汐觉得手心有点凉,她没有把名字接出来,只把「她」这个指向在心里握紧。「你怎麽知道她和满月有关?」

    「因为那一夜,邮局的月相表被人换过了一张。」韩淮歌说,「换的人手很稳,圆心照旧偏左半分,偏得像旧习。可墨sE新,纸纤维没有x1饱cHa0,角落的钉子是那天傍晚才被敲进去的。那晚,整条街更安静,安静到连煤油灯的火舌都不太敢动。第二天,镇上没有任何人提起她。我站在你家院门外,门栓上有一道亮到发白的新刮痕,像谁急着把门从里面扣上。」

    他的语气没有戏剧化的起伏,像在把一件需要被平静记录的事叙述完。顾宛汐把手背贴在门板上,门板回她一点冰凉。她问:「你确定,那个她就是我母亲?」

    「我只能确定,换月相表的人知道自己在对谁说话。」他看着她,像把某个可能X轻轻放到她掌心而不是塞进去,「以及,第二天你离开了,没有人记得你曾住在这里。包括你自己在往後的几年里,也把这条街的确切名字忘掉了,直到你收到那张纸,上面写着如果想记起她,在满月之前回来。」

    她微微一震。那句话像一枚细针,把信封的金sE蜡印和今早窗边的水痕、院口的苹果、梦里的低语都串成了一个尚未收尾的环。韩淮歌没有b迫她在此刻把任何感情亮出去,他只是抬手,指了指她肩上的相机。「你擅长把东西钝一点,让边缘不至於伤到人。可有些东西,你不拍,也会留在那里。譬如——」他偏了偏头,像是看向镇子更深处的某一处,「书店。譬如一本被锁住的书。」

    顾宛汐想起那本《月书》,锁链在她伸手时的嗡鸣,像被惊动的野兽在喉间低吼。她忽然明白自己为何对这个外来者的到来既排斥又松一口气——他用一种不碰触的方式,证明了她不是唯一看到缝的人。她深深x1了一口气,做了个不那麽像她的决定:「你说,让我留意今天和明天。你要先去哪里?」

    「先去一个每天都要重新开始的地方。」韩淮歌说,嘴角有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笑,「譬如咖啡馆。或者更直接——市场。那里台词多。」

    「你说话像在排戏。」她说。

    「因为这里每天都在重排。」他回答。

    两人并肩出了院门。雾像听见了门轴的声音,往两侧慢慢让开一道窄窄的路。顾宛汐没有走得太快,她把步子放在自己熟悉的节奏里,右脚七成、左脚试探,鞋底在石板上拖出很轻的一道声音。韩淮歌没有打断,只在每一个岔路口之前提前半步停下,让她自己选择方向。走过邮局时,月相表还在,纸边被风轻轻掀起了一下,又贴回木板,像一只眼皮不情愿地眨了眨。她停下来,伸手去m0那张纸,纸的冷意和早晨一样。

    「今晚会更冷。」韩淮歌在旁边说,「每靠近满月一天,风就往里吹一寸。」

    「你会在满月之前离开。」她说,不是假设,是把他刚才的自述回给他。

    「我会。」他没有装作犹豫,「但这一次我会把离开的时间写给你,写在你不会丢的地方。你不必信我,但你可以在每一天醒来的时候对照一次。有一天你会发现,同一张纸上有两种字迹,那时你就知道——有人在替你保管昨天。」

    「你是那个人?」她问。

    「我只是不想让某些昨天再被整页撕掉。」他抬眼看她,「包括你母亲的那一天。」

    雾深处传来杯壁被搅拌bAng敲到的声音,清清脆脆,像在一个被压低的世界里突兀冒出的铃。顾宛汐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学着读这个镇子的语法:纸条、颜sE、圈数、沉默的长短、视线停留的秒数。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正在往内收,像一朵花在风起时合起瓣。她把相机背带往上提了一公分,调整到更稳的位置,对韩淮歌说:「走吧。你去问路,我看着。」

    「好。」他应得很轻,像怕惊动什麽,却把步子迈得很稳。他们转过巷角,风从屋脊间钻下来,吹过两人的发梢。顾宛汐在心里,悄悄把一句话分成很多小段,藏进不同的呼x1里:不要在满月之夜把它说完。把它留到可以被写下的地方。把它留在不会被月光收走的地方。

    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也没有让它在心里发出太大的声音。她只是跟上去,像跟上一条被雾小心割开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