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术的核心不是力量──而是立场。
立场一换,真话就成了谎。」
──据传为土御门夜光语
午后三点的风像从水里捞出来,带着Sh意。镇上的商店街铺着新补的柏油,太yAn把它烤得发亮,像一条黑sE的河。土御门春菜穿着男生制服,袖口卷到手肘,手背一路被晒到骨节发烫。她拎着两袋冰镇的运动饮料,刚从转角的自动贩卖机走回来,停在家门口那方斑驳的木牌前。
木牌写着:「土御门符医馆」。
门帘被风掀了一角,露出排列整齐的药罐、符纸和一口小木匣。屋檐下挂着的玻璃风铃不知何时倒挂了过来,铃舌朝天,无论风怎麽吹,都发不出声。春菜看了看四周,确定街上没人注意,才伸手把风铃转正,指腹轻碰,清脆的声音像在夏天里划了一道细白。
她把饮料放到前台,往後屋探头:「爸,补水。」没人回应,只有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从诊间传来。父亲又在为远端的诊例写对应的符方──这种时候,最好别打扰。
春菜走回门边,望向街口那棵槭树。树影把地面切成深浅格子。风来时,格子晃了晃,像在呼x1。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今日的风似乎有点「不对」。
不是台风要来前那种紧绷,而是像有谁在耳边轻轻吹气、试探界线;一旦你回头,它就退得远远的,装成什麽也没有。
这种时候,父亲会说:别管它,观察b出手重要。
但春菜知道,自己不是父亲。她没有那麽好的眼,没有那麽稳的心。
x口的束带勒着她每一下呼x1。她把衣领再扣高一颗,确定喉结位置看起来「够平」,才跨出门。对街便利商店的玻璃映出她的倒影:短发、剪得乾净的浏海、修长的校K。那是她每天早晚都要确认的面具。这副样子,她被叫作「春菜——君」。
土御门家的家规自古严苛──至少传说如此。现在流传下来的只剩一条不成文的习惯:下一任的继承人必须以「少主」姿态示人。少主当然是男的。
所以,她把x口绑平,把嗓音压低,学会用简短的句子回答提问,学会让步,学会站在稍微前面又不至於太前的位置。
学会让谎言服贴在身上,像第二层皮。
她沿着商店街往神社方向走。来回的行人不多,只有几个提菜篮的婆婆和赶公车的上班族。路过理发店时,阿伯正拿着喷壶替小学生打Sh头发,剪刀「喀」的一声,头发落到地上,像一阵子雨。
神社的石阶还是那麽陡。早年她是拎着另一个人的手踩上来的──那时候,手心黏黏的,是紧张还是夏天的汗,已经很难分辨。她记得那一天,记得铃铛脖子上的红绳,记得有人躲在她身後,说:「那边有东西。」
那是夏目。
土御门夏目。
本家的独生nV,名字被人低声提起就带着某种光。几年前,夏目被送去东京读书,消息像把石子掷进了井里,水面一阵圈圈扩散,便再无波纹。从那以後,春菜偶尔会想:如果一切照着大人的蓝图前进,自己会不会在某一天,接到来自东京的指示──以「式」的身分,回到她身旁。
这个念头一出现,x口的束带就会勒紧一圈。
石阶顶的境内有点荒,风铃廊却新搭了起来。一整排的玻璃风铃被绑在红白相间的绳上,每一颗风铃底下都cHa着小小的短册,写着愿望。有人写「考试一百分」,有人写「爸爸的腰不要再痛」,有人歪歪扭扭地写着「希望明天不要下雨」,字T像一条刚学会走路的小蛇。
春菜站在风铃廊下,风穿过来,叮当的声音像连锁反应。她看见其中一枚短册在抖,不是被风,而像被人不耐地拖拽。短册上写的是「让她看不见我」。墨痕很新,纸边却像浸过水,起了细细的波纹。
「……不是好愿望呢。」春菜蹲下,拿出笔在纸背写了三个字:「不可许」。这是父亲教过的老规矩──不是禁,而是提醒:愿望的方向会拣路走,一旦路错了,即使抵达也未必是你想去的地方。
她把短册翻回正面,微微用力,轻触风铃的铃舌。声音清澈,却立刻被另一个声音顶住:像猫抓玻璃,又像针在瓷上划。春菜眼尾一跳,抬眼看见风铃背风而铃,绳子无风自摆,像有看不见的手。
她x1一口气,从口袋m0出一枚纸片。那是她偷学的最简单的式:纸燕。她抿唇,指尖一弹,纸燕飞出,轨迹歪歪扭扭,却勉强停在那枚短册旁。她低声念:「借风行,借风止。」纸燕的翅膀拍了两拍,一缕灰影像被苍蝇拍到似的,堪堪从短册边缘弹开。
「……喂。」
有人在身後出声,嗓音低而清,带着淡淡的沙哑,好像刚从长途车上下来,声带还没回暖。「你又偷用你爸的式子了。」
春菜转身。
阶梯那头的yAn光白得刺眼,有个人一路逆光走来,影子把石板切成一条长长的斜线。那人穿着剪裁利落的立领外套和男生长K,肩上斜斜背着一个小小的波士顿包。风把他──不,那是她──的浏海吹开,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凛然的眼。
夏目。
她的步伐很稳,像拿着滚烫的茶壶走过长廊,不会洒出一滴。走近了,她抬起手,把春菜x前歪掉的一枚校徽别正,像是做一件日常到无需告知的事。那一瞬,春菜反而心口一空,像错过了什麽。
「好久不见。」夏目先开口,语气很平静,像把一枚玻璃珠放在桌上,不紧不慢。「春──」
她顿了一下,目光在春菜的脸上停留一秒,「──春菜君。」
口气拿捏准确,不多不少,像她手上永远握得刚刚好的力道。
春菜的喉咙乾到卡了刺。「你怎麽回来了?」她问,声音b想像低。这是面具给她的分贝。
「暑假。」夏目说得很轻,眼睛却没离春菜x口那条束带的位置。她朝风铃廊看了一眼,像是把一件旁人的琐事收进心里的cH0U屉,叮当声随即规矩了些。她站到短册前,细看那句愿望,指间一转,从衣袖里cH0U出一根细细的红线。
她结了一个结。
不是漂亮能拍照上社交网的那种结,只是极简的一个「止」,像在纸上落下一笔「够了」。风铃晃了晃,响声从刺耳转回清亮。短册上浸水的波纹像被谁抚平。
「你还是看得见。」春菜嘟囔。她并不是在抱怨,却也不是在赞赏,她只是把事实摆在两人中间,像在祭坛前放下一支新点过的蜡烛。
夏目偏头看她,眼里那种薄薄的笑意像是看穿了什麽。「你还是喜欢逞强。」
「我没有。」春菜把视线收回,盯着地上的影子。她发现自己和夏目的影重叠了半寸,就像两片落在一起的叶子,风一来就会分开。
「你这次回来多久?」她问。
「看情况。」夏目说。她没说是谁的情况,也没说是什麽情况。春菜懂那种话的用法──它像一枚中空的球,听的人会把自己的预设塞进去,於是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听懂了。
「神社这里最近不太乾净。」夏目换了个话题,像是谈天气那样自然。「应该是有人把愿望写得太直白了,直白到像是一道命令。命令是会x1东西来的。」
春菜T1aN了T1aN後牙槽,没有回嘴。她想起自己刚才在短册背写的「不可许」,突然有点心虚。「……你刚才那个结是什麽?」
「给愿望一个停损。」夏目低下头,轻轻把红线折回袖中,不露痕迹。「我们都在学习怎麽把话说到不伤人,而不改变它的意思。结,就是把不说说出来的一种方法。」
春菜「嗯」了一声。风又起了,风铃一整排响,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抚过。她忽然想起十岁那年的午後,石阶底下有两个小孩,拿着咬过的苹果和一个掉漆的纸风车。那天,夏目悄悄伸出小指:「你要不要当我的式?」
她那时候没有听懂,但她点了头。
後来她知道,那不是一句单纯的邀请,而是把自己放到某个位置,用一辈子去兑现的话。
那是她第一次学会谎言:把「不知道」装成「知道」,把未知绑在小指上,叫它「约定」。
「春菜。」夏目叫她,声音很轻。「你还愿意吗?」
她没有说「当我的式」,也没有说「保护我」。她把句子留了半寸空,让春菜自己决定要填什麽。
春菜看着她。夏目仍是穿男生的衣服,腰身藏在宽直的布料里,x口平得像一面镜。她的眼很亮,亮到像把夏天的云都装进去了。春菜突然觉得束带勒得不那麽紧了,或者只是刚才那口气终於吐了出去。
「……我愿意。」她说,没有特别把声音压低。她伸出手,这次不是g小指,而是把手掌摊开,像把自己的立场平放到桌面上。
夏目也把手放上去。两只手掌相贴,掌心都带着一点汗。风铃在她们头上同时响了一下,像替某个看不见的仪式点了印。
「但我有一个条件。」春菜补了一句。她看着夏目的眼睛,慢慢把每一个字丢过去。「我不是你的影子,也不是你的刀。我是你的人。」
夏目怔了一下,那一瞬她的眼里闪过一丝不知所措,像一只一直生活在规矩里的猫突然被抱起。很快,她笑了,那笑不是她在东京学会的礼貌笑,而是春菜认得的、会把眼尾压出一点弧度的笑。
「好。」她说。「我们彼此。」
有人在石阶下清了清喉咙。春菜和夏目同时回头,一名穿着棉麻长裙的婶婶扛着一袋青菜上来,看到她们,露出熟悉的笑。「少主回来啦?噢,这位是……新朋友?」婶婶看了看夏目的制服剪裁,显然把人自动归类进男生那一栏。
夏目朝她点点头:「请多指教。」
婶婶走进境内前,突然停下脚步,看着风铃廊。「哎呀,今天的铃声真好听。」她笑说,边走边把一张印着「家人健康」的短册小心翼翼cHa得更深。
等人过去,夏目才轻声道:「今晚别在这边逛太久。明天庙会之前,我得设个护。」
「有人会来做坏事?」春菜问。
「不确定。」夏目抬眼,望向树冠间的那一小块天。她像在看云的走向,又像在数风的脉搏。「但有一封纸信追了我一路,到这里才肯停。」
纸信。春菜耳後微微一紧。那通常是很官方的东西,会把话说得乾乾净净,不给人任何可以躲的角落。她突然不想回头,不想看到任何印着官印的字。
夏目却主动伸手,从外套内袋cH0U出一张折得很工整的纸。纸上没有大印,只有一个乾净的字:请。
「是祓道局的老师写的。」她说。「不是命令,是请托。如果你回镇上,顺手看一眼神社。那里有个孩子,愿望写得太用力了。」
春菜想到那张「让她看不见我」。她低声说:「写的人,怕被看见吗?」
「或是怕被看穿。」夏目把纸摺回去,像把一件伤口覆好。「写的人可能不是大人。太直白,多半是因为还不知道绕弯路的必要。」
春菜没再问。她们在风铃廊下并肩站着,看风在透明的玻璃里跑来跑去,撞出一串串声音。她突然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这麽安静地站在夏目身边。以前,她总是要站在前面半步,帮她挡掉那些「她看得到」带来的刺;如今,她们站得一样齐。
「今天晚上你吃什麽?」夏目忽然问,像是从某个深处回到日常。「我想吃冷面。」
「那家乌龙面店还在。」春菜说。「但是你要小心辣椒粉,老板的瓶盖常松。」
夏目看她一眼,似笑非笑。「你吃过?」
「被辣过。」春菜承认,耳根热了一下。
「那就去那家。」夏目说。「我请你。」
「你请?」春菜挑眉,「少主都学会请客了?」
「少主要学的还多着呢。」夏目抬步往石阶下走。「b如,把话说到一半,给对方选择;b如,不在别人面前称呼你式;b如……」
她停住,回头,语气很轻:「b如,告诉你我回来不是因为任务,而是因为──」
她没有把句子说完。风铃在这一刻一起响了起来,像替她把剩下的字悄悄收进去。
春菜没有追问。她跟上去,两个人一前一後走下石阶。她们的影子在台阶上拉长、重叠,又分开。路过社务所的小窗时,里面那台旧电视正播着新闻:「东京今日清晨发生小规模灵变,已由祓道人员控制。」画面里的hsE封锁线在太yAn下显得乾燥。
夏目看了一眼,没有停。「明天见。」她说。
「今晚见。」春菜改口。
夏目点头,像是接受了一个小小的更正。她们从神社分道,约了傍晚的面店。春菜走回商店街,路过那面玻璃,又看见自己的倒影。她忽然发现,自己刚才说「我愿意」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她m0了m0喉头,束带没有勒得更紧,风却好像凉了一点。
回到符医馆门口,风铃端端正正,铃舌安稳。她伸手轻碰,声音薄,却很清。她知道,真正要学的不是更强的术式,而是把话摆到对的地方:什麽是要说出口的真,什麽是要留在心里的谎。两者其实都需要勇气。
她推门进去,木头框架发出一声短促的响。父亲从诊间探出头:「回来啦?今天风特别躁吧。」
春菜把冰饮料放到他手边,笑笑:「等晚上,会安静一点。」
风铃在屋檐下响了一声,像替这句话盖章。夏天还长,庙会还没开始,愿望也还在风里飘。
而她们的誓言,刚刚落在风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