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八点十二分，沈氏总部的旋转门像一枚缓慢自转的金属眼睛，冷冷打量每个进出的人。前台的花艺严整到没有一片多余的叶，地面的石材能照出鞋跟的形状。林若薇在保安的示意下把包放上传送带，手机当场被套上了一层哑光的防偷拍贴膜，萤幕边缘多出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暗标。
「林小姐，临时通行证。」保安把一张白底银线的卡片递给她，上头印着两个字——履约。
她指腹一紧。这两个字像一个无声的宣告，把她从人群中拎出来，标上标签。她扣好x牌，走进电梯。镜面里的自己有些陌生——黑sE素面上衣，头发束得很乾净，眼角却是没睡好的红。
二十八楼，会议室门打开时，冷气夹着纸张特有的乾燥味朝她脸上扑来。长桌两侧的人同时抬头，有人眼神平静，有人迅速移开视线。她坐在最末端，面前一杯没加N的黑咖啡，酸苦味b得她喉头发紧。
门再次被推开。沈夜辰走进来，把外套搭在椅背，修长的手指在桌沿轻敲了一下，像在设置节拍。「从今天起，你跟着我。」他没有看她，只是把资料夹推到她面前，「所有文件先经你手。」
她心口一窒，指尖下意识抵住桌边的冷。这意味着，她会被直接扔进他所谓「风险」的中心。
「林小姐。」一名中年男子在她左侧坐定，西装的肩线笔直。他报上名，「法务特助陈峻。之後你的履约进度由我监督。三件事：其一，先到财务汇整林氏存留资料；其二，配合投资部的项目初审；其三——」他顿了顿，「通讯纪录、行程与会议发言，将由内控留档。请配合。」
「留档？」她下意识重复。
「公司规则。」陈峻端起水杯，语气没有起伏，「违规会触发合约的附随条款。」
她想起「人身自由作为附随之担保」，喉头像被冷金属轻触。她把视线落在第一叠资料上，封面写着《林氏存证资料——目录初版》。夹层里的指引卡用红字标注：启封程序需继承人亲签。
她呼x1极轻地停了一下。
会议正式开始。投资部的年轻经理投影出一份现金流模型，快速报数字、讲倍数、拉指标。林若薇盯着表格的栏位，忽然在一个不起眼的列尾停住——回款周期被填成了「N+45」。她下意识把笔尖点了点纸，脑中闪过父亲教她看帐时的口气：「票据末端的备注栏，不是给你忽略的。」
「这一栏，」她开口，声音不大，却让萤幕前的人停了下来，「你们把N+45当作回款基准，但前面三行的出货条件写的是T/T30%预收＋交货七日内尾款，如果纯等票期，到第六周现金流会出现断点。」
投影笔在萤幕上停住，年轻经理的脸上闪过一丝慌意。「这个……我们是依照去年的——」
「去年是去年。」沈夜辰接过话，声音平稳冷y，「今年供应商换了，条款跟着换。模型回去重做。十二点前放到我桌上。」
短短几句，会议室的温度像被调低了一度。林若薇的指节仍然发紧，但x口那种被迫无助的窒息感，短暂地松了一线。她不是完全失去手与眼的人。
会後，陈峻把她带到二十三楼的档案室。门上挂着「内控资料库」的黑牌，指纹机旁边还有一个古怪的细槽。「视网膜与笔迹双重认证。」陈峻解释，像在报告天气，「部分封存文件只能由继承人启封。」
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麽，替她刷开外门。里头冷得像另一个季节。两排高过头顶的铁柜整齐排列，柜门上贴着白sE标签：林氏—往来契据、林氏—董事会纪要、林氏—授权与存证。最里侧一格，贴着一条与众不同的红封条，上面有乾掉的蜡印印记，蜡面刻着她熟悉的三个字——林建国。
她的视线在那三个字上停了很久。指腹贴过蜡面时，凹槽里的灰像被T温唤醒。
「先从目录做起。」陈峻把一叠核对表放到她手里，语气一如既往乾净，「只做编码，不做内容抄录。这是规则。」
他走了。门合上，冷气像水一样把她包住。她把核对表摊平，照着序号把档案一个个滑出——每一册的厚度，每一张夹页上的回形针，都像父亲曾经活过的证据。她在一本标注「授权／存证B」的夹层里看见一张抬头纸，右下角用钢笔写着一串短促的记号。她愣住半秒才反应过来——那是父亲的速记符号。童年时她偶尔偷看过；父亲总说，「这是能把一个人的脑子收进一张纸上的方法。」
她把纸翻到背面，速记符号下有三个印刷T字母：A.H.。她的心像被谁从里头轻轻抓了一下。她不懂那是谁或是什麽，但她知道，这不是会议桌上那些乾燥的数字，这是一段会说话的手。
她想掏手机拍一张，萤幕刚亮起，角落的红点就跳起来闪，她立刻放下——防偷拍系统在工作。她改口袋里m0出一支最普通的铅笔，把那串速记默默抄在核对表背面不起眼的角落。铅芯在纸上滑过的摩擦声轻到几乎听不见，却让她的心一下一下地落定。
午餐时间，她被安排在员工餐厅靠窗的一角。光从落地窗斜斜压进来，照亮她盘子里几乎没动的饭。旁边桌传来压得很低的对话：「那个就是履约人喔？」「听说直接跟沈总走。」又有人笑了一下，「跟得了多久呢？」
她低头，汤匙在瓷面轻碰，发出一声极轻的声响。对面椅子忽然有人坐下，一GU淡淡的铃兰香。她抬眼——nV人穿象牙白，眉眼温柔，笑也温柔。
「第一次来我们公司？」nV人开口的音调不高，却像熟人之间的闲话，「我叫苏婉柔。你可以叫我婉柔。」
这个名字她在报章上见过——沈氏长期合作家的千金，传言中的「未婚妻人选」。她放下汤匙，礼貌点头：「林若薇。」
「今天就上会了？」苏婉柔的视线掠过她x前的白卡，笑意更淡，「沈氏走得很快。要跟上，很累。」她把最後两个字咬得很轻，像放了一颗糖，又像含了一粒盐。
林若薇把视线移回餐盘，不接这个话。苏婉柔也不在意，随手把一张名片推过来，名片边角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金线。「有事可以找我。」她起身要走，步子刚迈出，像想起什麽似的回头，「喔，内控那边脾气不太好，别碰不该碰的东西。沈氏，不喜欢惊喜。」
她走了，香气也收回去一样。
下午两点，她被叫到另一间小会议室。桌上躺着三个档袋，封条完好。「辨识真伪。」沈夜辰靠在桌边，双臂交叠，「说出你觉得哪一个是做过手脚的，为什麽。」
她一个一个打开。纸张的触感不同，钉书针的角度不同，章的墨sE深浅也不同。她把第三份放到左侧，指尖在一个页角停住——那里的折痕太整齐，像刻意用尺折过。她把那页轻轻掀开，里层的页角多了一条极细的留下痕，像是先折过再压平。
「这一份。」她抬眼，「内页的折痕与外页不对齐，翻影处的墨点也不连续。有人换过内页。」
陈峻站在一旁，目光掠过她手边，没有出声。沈夜辰没有称赞，只把那份用回形针夹出，淡淡地嗯了一声。「明天九点，再做一组。」
她点头，心跳却b刚才快了一些。不是因为被肯定，而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她的每一次判断，可能都在某个她看不见的天秤上，被人默默加权或减权。
傍晚，她回到档案室续完未完成的目录。最後一页核对表空着一格，属於那条红封条的柜。「启封程序需继承人亲签」在灯下显得b其他字更黑。她把铅笔从耳後别下，慢慢写上代码。就在铅笔尖将要离纸的一瞬，门外的灯哔一声亮起。
她转头，门没有开，门边的刷卡灯却跳了两下，又暗了下去。像是谁拿着卡，来过，又走了。
她收好核对表，把那张抄了速记的小纸悄悄塞进外套内袋。走出档案室时，走廊像一条太长的白骨，脚步声被地毯吞掉。她站在电梯口，盯着红sE数字一路往下。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她掏出来，那层哑光膜下弹出一个陌生的短讯视窗，没有发件人备注，只一行字：
别在门口停。楼下有人等。
她怔住，指尖在玻璃上停了半秒。电梯叮一声，她走进去。镜面里的她冷白，眼里有一点极深的黑。
大厅的风把地毯边角吹起来一小截，像一片将要飞走的纸。她绕过正门，从侧门出去。夜sE还没完全落下，城市的边缘像被薄薄的雾抹了一层铅sE。
巷口，一辆黑车的车窗降下一半，没有号牌的光打在车侧，像一个被手捂住的声音。驾驶位的人没有出声，只把一个牛皮纸袋从窗口推到外头的路牙上。
她没有立刻上前。风掠过颊侧，带着冷得发乾的味道。她看了那纸袋一眼，又抬眼望向车内的影子。「你是谁？」
没有回答。车窗升起，黑车滑进车流。她走到路牙边，蹲下，手指扣住纸袋的边沿。纸袋很轻，里面只有一张拍得草草的影印——一页文件的局部，右下角熟悉的速记手势，还有那三个字母：A.H.；影印边缘模糊的一行注记，像经过时间折返的回声：「启封时，继承人到场。」
她抬起头，夜sE在高楼之间拉出一道很窄的缝，像一扇未关紧的门。
她把纸塞回袋子，夹在臂弯里，往另一个方向走。身後的风从玻璃幕墙掠过，吹出一阵低低的嗡鸣。她没有回头，步子很快，却走得很稳。
她知道，沈氏的门已经把她关在里面。可她也隐约知道，某一扇更小、更深的门，正等她去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