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着看小说 > 其他小说 > 万恶上司怎麽不赶快死 > 第一章地狱开场
    清晨八点半,办公室里的空气已经凝固。萤幕发出冷光,键盘的声音像Si寂里的节拍器。

    林奕坐在座位上,盯着自己准备了一整夜的简报。手心冒汗,背脊僵y。这份简报是部门近三个月的业绩整合,他熬了整整一周,甚至牺牲掉母亲的例行医院检查,才在凌晨三点最後一次校对完。

    可是,他知道,待会在晨会上,这一切都不会属於他。

    「喂,林奕,咖啡还没准备好吗?」

    一道低沉却带着不耐的声音,从会议室门口传出。

    龚万福,理事长。

    衣着笔挺,领带打得一丝不苟,油亮的皮鞋踏在磁砖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神经上。他不需要提高音量,全场的空气就会自动静止。

    林奕下意识起身,把已经在保温壶里的黑咖啡端上。颜顺鸿接过,连一句谢谢都没有,转头走进会议室,语气却冷冷补上一句:

    「记得少糖,别再像上次一样,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後排同事们默默交换眼神,嘴角几乎忍不住cH0U动。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那杯「加糖的咖啡」,就是颜顺鸿自己前一天心血来cHa0要求的。但责任,永远落在下属身上。

    投影幕亮起,林奕刚刚调整好的简报画面清晰显示。可当他准备上台时,龚万福一抬手,冷冷道:

    「今天的简报,由我来报告。」

    林奕的脚僵在原地。

    「这份资料,我昨天晚上特别花了很多心思修改,才成了现在的样子。」龚万福语气斩钉截铁,完全没有提到林奕的名字。

    他一页页点过,语速流畅,字字铿锵,像是这些数字、图表、结论,都是他亲手写出来的。

    底下的员工们低着头,有人眼神闪烁,有人偷偷翻白眼。却没人敢开口。

    当简报结束,龚万福整理领带,露出「慈父」般的笑容:

    「大家要向林奕学习,多g少说,少想自己的功劳,多想公司的荣耀。」

    一瞬间,林奕觉得x口被重锤击中。

    不只是羞辱,而是ch11u0lU0的剥夺。

    会後,茶水间里压抑的气氛终於松开。

    张忠雄点起菸,皱着眉:「这老狐狸,还真是一点没变啊。二十年前他就g这套。」

    年轻的杨子涵忍不住说:「他怎麽还不Si啊?每天这样折磨人,不嫌累吗?」

    众人愣了下,随即爆出压抑的窃笑。笑声里却透着一GU说不出口的哀伤与疲惫。

    因为每个人心底都想过同样的念头:

    ——要是龚万福真的Si了,该有多好。

    林奕握紧手中的纸杯,指节发白。他没有笑,只是低下头,盯着咖啡里浮动的泡沫。

    那一刻,他第一次真心觉得:

    「他Si了也好。」

    林奕回到座位,萤幕上的Excel表格依旧闪着冷光。只是那一串串数字,此刻在他眼里已经模糊成无数针脚,一下一下刺进脑子。

    整个办公室静得出奇,唯有空调的嗡鸣声和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没有人敢随意交谈,因为任何「不该有的声音」,都可能成为龚万福开口奚落的理由。

    上午十点,邮件提示声响起。林奕打开,愣住。

    寄件人:龚万福。

    标题:《刚刚会议简报的问题》

    收件人:全部门。

    信件内容只有短短三行:

    「刚刚的简报有许多数据呈现不清,令人遗憾。

    林奕要学会更谨慎,别再让我在客户面前难堪。

    大家引以为戒。」

    整整三十双眼睛,齐刷刷落在林奕身上。那是一种混杂着同情、无奈、幸灾乐祸的眼神。

    他感觉自己像被剥光衣服,钉在十字架上,任人观赏。

    田中宗一,那个笑容永远不离嘴角的副主管,缓缓走过来,拍了拍林奕的肩膀,语气轻飘飘:

    「别太放在心上啦,老林。理事长只是恨铁不成钢。要不是你,怎麽会有人帮他担这个锅呢?」

    这话表面像安慰,实际却是把刀。

    到了下午五点,窗外天sE逐渐暗下来。正常下班时间将近,大家却没有一个人起身。因为他们知道,龚万福还没走。

    「今晚得把新专案的初步规划交出来。」龚万福站在办公室中央,语气不容置疑。

    「不管多晚,今天不做完,谁都别想走。」

    有人小声叹气,有人瞄了眼手机里等待的孩子照片,又立刻收回。

    整个部门彷佛被一条无形的链子拴住,陷入漫长的夜。

    林奕盯着萤幕,手指一遍遍修改数据。眼皮沉重,脑袋嗡嗡作响。

    他知道,等到凌晨,龚万福会「T恤员工」,假装送来几个冷掉的便当,顺便在众人面前开开玩笑:「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菁英,所以我才这麽放心交给你们。」

    每一次,众人都只能陪笑。

    深夜十一点,茶水间里灯光昏h。

    张忠雄靠在墙上cH0U菸,烟雾缭绕。他眼神疲惫,却低声冒出一句话:

    「他这样折腾下去,总有一天会有人受不了。」

    佐藤美咲放下手里的纸杯,语气冰冷:「我倒希望是明天就有人受不了。」

    她的眼神锐利,像是隐隐藏着什麽。

    年轻的杨子涵吓得环顾四周,小声说:「别乱讲,墙上都有监控的。」

    可说出口的那一瞬,他自己也忍不住低声补了一句:

    「要是他Si了,大家应该都能松口气吧……」

    三人对望,陷入沉默。只有烧水壶「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在嘲笑他们不敢说出口的渴望。

    林奕从远处走回工位,听见那段对话的尾声。他没有cHa话,只是默默坐下,继续修改那份永远改不完的数据表。

    可是,他的心里,第一次跟那些声音重叠了。

    ——要是龚万福Si了,世界会不会好一点?

    那念头像毒蛇一样蜿蜒,咬住他的理智。

    他抬头,看见玻璃门後的龚万福,正在电话另一端大笑,谈论着即将落袋的业绩奖金。

    笑声响亮,却残酷无情。

    林奕在心底,忍不住默默呐喊:

    「Si吧!你这个该Si的恶魔!」

    会议室的门阖上的瞬间,门槛像一条冷钢,把空气切成两半。外面是键盘细碎的嗒嗒声,里头只剩中央空调的低鸣与灯管微颤的电流。长桌光可监人,桌面上排着昨夜赶出的企划书,纸边还卷着没乾透的咖啡渍,像被人用指腹擦过又急於掩饰。

    龚万福没有立刻坐。他绕着桌边慢慢踱步,皮鞋落在厚地毯上不发声,只留下一圈圈看不见的压力波。他把玩着那支黑金相间的钢笔,像把细长的刀。每当笔帽轻轻磕到笔杆,声音就像暗号:准备,审判开始。

    「咳。」他清了一声喉咙。那是第二个暗号。

    所有人背脊在椅背上立正。林奕感到椅垫微微陷下去,像被一只手从背後按住。他把手心按在企划书上,纸张冰冷,汗却烫。

    「林奕,」龚万福随口叫名,眼睛却没看他,「你这份写得——挺乾净的。」语尾上挑,像在夸奖。紧接着他把那两个字嚼碎吐出,「——乾、净。」笑意微弯,「乾净得像白开水,喝了还是会渴。」

    桌边立刻爆出一串笑声。那是第一种笑:示意型。大家各自掌握一个节拍,笑不露齿,声带震动恰到好处,持续两秒半。谁先起谁後停都成了分寸的题。

    「报告要有g子的。」龚万福转笔,眼神慢慢扫过每一张脸,「要能g住客户的瞳孔,g到他今晚睡不着。懂?」

    他把「g」字压得很重,下一秒视线停在佐藤美咲身上,停留得刚好一呼一x1的时间。佐藤指节收紧得泛白,笑容却完美,「理事长的要求,我们会牢记。」

    林奕这才真正听懂这些话的结构:表面是专业术语,内里是把人当道具的X暗示。语言是网,龚万福只要把线稍一牵,谁的身T、谁的职涯、谁的「态度」就挂在了钩上。你不反驳,是你心安理得;你若反驳,等於承认你懂——而懂,就是不检点。

    「还有啊,」龚万福用钢笔帽有节奏地敲桌——哒、哒、哒,那是第三个暗号:要记笔记了。「努力这件事,要让上司看得见,才算数。看不见的努力,等於没有。懂?」

    第二种笑声响起:附和型。众人不笑,却齐声「嗯」了一下,像一群经过训练的低音合唱,把顺从压低到x腔。

    他把企划书一页页翻过,红笔圈出「问题」,每一圈都刻意延伸到页脚的名字栏,把「林奕」两字抹成红云。「欸,这里你说成本可控,可控到谁来控?你控?还是我控?」他抬眼,眉梢很轻,像耳语里的嘲弄。

    林奕觉得喉咙里有根小刺。这句话不为内容,是为了把权力划在语言上——成本由谁控,功劳由谁领,责任由谁背。每个代词都是陷阱。

    他忽然想到茶水间里流传的密语清单——不是写出来的,那是每代新人用受伤换来的翻译:

    「T谅公司」=自费加班;

    「弹X一下」=违规一下;

    「放在心上」=我没忘记要找你麻烦;

    「我们是一家人」=你的下班不是你的。

    龚万福坐下,终於把钢笔搁在桌上。那支笔在玻璃桌面上滑出一小段「锵」,像刀锋擦过瓷器。他翘腿,语气变得亲切起来,「小杨,昨晚专案群里的讯息,怎麽都没回?」

    杨子涵吓了一跳,「我我……我看到了,只是怕吵到大家,想——」

    「怕什麽?」龚万福笑,露出第二层牙龈,「我们部门最不怕的就是吵。我喜欢热闹,代表大家有投入感。」投入感,是第四条密语:加班之名的花边。

    「对了老张。」他忽然转向张忠雄,「你手上那个旧案,你最懂的。你不说话,我怎麽教年轻人学?」

    张忠雄把烟瘾咽回喉头,嘴角牵了一下,「理事长说的对。」他每个字都像用砂纸磨过。所有人都知道,旧案是顾不得程序的「漂亮成绩」,说了会牵出谁,大家心里都有数。

    林奕的视线落在桌角那只红sE保温杯,上头烫金印着「万福」。那是公司周年庆的员工礼,大家背地叫它万福杯。龚万福习惯喝浓咖啡,加三倍浓缩,医生嘱咐过的高血压他当耳边风。桌角还歪着一板降压药,剩两颗,铝箔被烫得发白。林奕不知道为什麽会去看那两个空洞——它们像两个小小的黑洞,把会议室里的氧气cH0U走一点。

    「还有这个。」龚万福把某页推到桌中央,红笔一g,「风险评估写安全门老旧,建议报修——谁写的?」

    一阵静。林奕抬手,「……我。」

    「好啊。」他笑容大了些,「你很有责任心。只是呢——」他把红笔画圆,「老旧的东西不一定是问题,人也是。有些人,老喜欢把安全挂嘴边,结果把团队的速度拖慢。安全重要,速度也重要。懂?」

    第三种笑声响起:学习型。大家一起微笑,一起点头,一起把笔记写在心里:「以後别写这种话。」

    林奕感到胃部cH0U了一下。他不是笨,他知道安全门确实老旧,上周演练时卡了两秒。两秒在火场里足以要命——但在这里,两秒只足够让人记住谁Ai说不。

    龚万福忽然停住,捏了捏眉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唉,昨晚喝多了。」他随口说,伸手去m0降压药。林奕不由自主地注意到:药板旁放着一包外型相似的维他命锭,品牌颜sE几乎一样,只有角落一个不同的英文缩写。**如果有人动过手脚,这里是最容易的入口。**念头闪过,他自己都被吓到,赶紧收回视线。

    「今天就先到这。」龚万福把企划书合上,拍了两下,像对狗打了个好。「林奕,这份你再改一版。今晚十二点前丢给我。要让我看了有感觉。」他把「有感觉」三字一字一顿,留了长长的尾音。佐藤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谁都听懂那种暧昧又脏的暗示。

    门一开,外头灯光b室内冷。龚万福背影端正,步伐轻快,像刚完成一场亲切的授课。门在他身後锁上。玻璃上反出会议室里的每张脸,像一堵镜墙。镜里的众人齐齐吐出一口长气,而谁都不敢吐太大声。

    空气松动的一瞬,有人开了个玩笑:「理事长今天状态好像不太好欸,脸sE很白。」那是财务的小刘,语气真诚得过火。

    「白一点是好事啊。」田中宗一笑,笑得像在祝寿,「白帅帅,看起来JiNg神。」他摆摆手,「来,林桑,把刚刚理事长的重点整理成行动清单。你最会这个。」

    行动清单。林奕几乎想笑。这是他在这里的功能:把羞辱翻译成指令、把暗语转成待办,让每一根刺变成「改善项」。

    佐藤收拾文件时,袖口扫过林奕的纸,低声一句:「小心。」他抬头,她眼里只有两秒停留,像从风里抛来的针线。小心什麽?小心字句?小心自己?还是——小心那只红sE保温杯?

    会议室外,通知灯一明一灭。内线电话短促地响,又停。林奕的手机震动,是部门群组的讯息——

    【今晚看星星】——田中。

    这是部门里的第五条密语:加班到天亮。

    接着是一排贴图:熬夜、咖啡、加油。谁都知道该怎麽回——不回等於不在团队里。回得慢,等於不够投入。

    林奕打了【收到】两个字,停在发送键上,手指却僵住。他忽然很清楚,自己正被一层层看不见的记号包裹:公邮里的全T寄送、会议中的红笔圈名、群组里的既读已读、深夜y挤出来的「T谅」。这一切像是一个巨大的密室,墙上写满暗语。你以为自己能够翻译、应对、离开,直到有一天你发现,暗语不是墙上的字,而是你自己的舌头。

    张忠雄在他身旁点了一根电子菸,光点忽明忽暗。他安静地说:「别跟他对着g。撑到退休就好了。」声音里没有安慰,只有熬过去的疲乏。

    「退休之前,他会让人先Si几次。」林奕没看他,声音乾得发裂。这句话像从喉咙深处掉下来的石子,砸在x腔里。

    玻璃门外,龚万福站在走廊,对着电话笑。他的笑乾净、得T,像一条抛光的金属线。林奕的视线掠过他身旁的灭火器箱——上头贴着一张报修单,角落翘起,印章已经褪sE。再往前,是安全门,门缝处白漆剥落,露出里头的铁。卡一下,只要两秒。

    龚万福挂了电话,回头看见会议室里的他们,抬手b了个大拇指。这是第六条密语:我都看见了。你们很乖。

    林奕忽然意识到,这间公司不是只有监视器,还有每个人手上的手机镜头、每一封寄给「全部门」的邮件、每一则群组里看似无害的贴图。密室不在门内,而在每个人的指尖与眼神里。

    他终於按下【收到】。萤幕弹出「已送达」的提示,像落下一枚小小的封印。

    晚上九点,龚万福从会议室进来又出去,红sE保温杯换了位置,降压药板上空的两个洞变成了三个。谁也不在意,谁也不承认自己看见。林奕盯着那空洞看了太久,直到视线边缘开始发黑。他低头,把企划书收进资料夹,夹层里藏着母亲的药单和医院收据。纸角割到指腹,他才确定自己还在这里,还活着。

    会议散了。众人鱼贯而出,脚步一致,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门外的灯更白,白得像一张铺好的床单。林奕走在最後,伸手去按门把,冰冷的金属突然让他产生一个荒唐的念头:这扇门,也许有一天会把谁关在里面,再也出不来。

    他不知道那是诅咒还是期盼。他只知道,从今日起,他终於明白了龚万福真正擅长的不是辱骂、不是抢功、甚至不是违规,而是——让所有人用同一套暗语说话。当语言被控制,世界就被控制;当笑声有了格式,愤怒就找不到出口。

    林奕在心里,第一次把这句话说完整——不带任何歉意,不带任何自我审查:

    「这样的人,为什麽还能活着?」

    他没有发现,玻璃门旁那台几乎被忽略的小型空气清净机,指示灯偶尔闪烁不规律;也没注意到天花板角落的烟雾感应器外壳少了一枚螺丝,像谁曾经攀上去又匆忙下来。微小的、不值一提的故障,在密室语言的遮蔽下,像在黑暗里悄悄排队。

    而密室之外,城市的夜sE如水,将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冲淡——只留下两个字,从舌根到心脏,越念越冷:忍着。

    会议室的门「啷」一声回弹,像把密室里的空气甩回走廊。走廊的灯白得发寒,天花板的排风口呼出一GU乾涸的冷气,吹得墙上的企业标语「携手.共好」微微颤动。大家一个接一个走出来,像排队通过一个目测不到的金属探测门;探测的是表情:谁笑得不够、谁眼神有刺、谁的背脊不够柔软。

    财务小刘在茶水间先开了头,捧着马克杯做出一种惯用的T恤表情:「理事长今天脸sE不太好欸。」

    人资阿芳立即接球:「可能昨晚又应酬,医生说要少喝吧。」

    资料室的阿了翻着印表纸,压低声音:「他药有吃吗?我上周看他药板还剩好几颗。」

    「嘘。」田中宗一从冰箱取了矿泉水,食指轻敲瓶身两下,「这里有监视器。」他笑得像提醒大家注意楼梯口Sh滑那样温柔,「大家辛苦了,今晚——看星星嘛。」

    「看星星」三个字像一颗小石子丢进水里,茶水间表面无波,心底却一圈一圈泛开。

    厕所里的手乾机呼呼作响,两个同事边烘手边交换最安全的八卦渠道。「你知道上次演练安全门卡了两秒吗?」

    「我知道,林奕写在风险评估里了,结果刚刚不是被点名了。」

    「对啊,所以我以後只写好的。」

    「我也是。」

    他们的笑声断掉,好像被无形的剪刀剪去尾巴。烘手机停了,照面镜里两张脸都露出一种「我懂」的礼貌。

    警卫室的老吴把值班簿推给夜班同事,嘟囔:「今天那位老板又是脚步急急,门口那台旋转门阵子风都快被他带走了。」

    夜班警卫打了个哈欠:「要不你在簿上备注台风?」

    两人对看一眼,又彼此把笑吞回去。公司里,连笑也要列管。

    电梯响了三声,门打开又阖上。楼层数字一格格走,像某种倒数。大家各自回到座位,萤幕亮起一片蓝白光,时间指向傍晚六点二十四分——离下班只差六分钟,却像差了六个小时。因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没有一个人会准时走。

    部门群组跳出新讯息:

    【今晚星象极佳】——田中宗一。

    【观测点:会议室.资料室.总机台.理事长信箱】——佐藤美咲。

    贴图接力,猫咪抱着咖啡、卡通人物戴着黑眼圈。最後,龚万福也回了一个大拇指:

    【好,我看见了。】

    这四个字像盖章,落在每个人的手机上。

    林奕坐回位子,椅背吱呀一声,像把他钉回这张桌面。他把双手放在键盘上,光标在画面上眨着眼,像一只细小而坚定的虫在心里钻洞。手机震了两下,是银行简讯:

    【提醒您,××医院自动扣款失败,请於三日内补缴】

    接着是母亲的讯息:「今晚别来,妈能自己去,路上小心。」後头贴了个笑脸,表情却b任何一句叫他「回家晚点」还要薄。

    他x1气,x腔像在一个太小的盒子里扩张失败。他想起晨会,龚万福笑容「慈父」地说「向林奕学习」,想起会议室里那句「努力要让上司看得见」,想起红笔将自己的名字涂成一朵云。他忽然嚐到「白开水」的味道:不凉不热,不咸不甜,却在不知不觉间喝到胃泛酸。

    桌面上放着那只红sE保温杯的同款——公司周年庆统一发的「万福杯」。林奕盯着自己的杯沿,彷佛能看见另一只在董事办公室里的影子。杯子里装的是三倍浓缩咖啡,桌角是一板降压药,旁边是一包长得很像的维他命。**如果有一天拿错了呢?**这个念头像一只光滑的小鱼,从思绪的缝隙一溜而过,留下水痕。他立刻伸手抓,却什麽也抓不到。

    他把萤幕切回Excel,指头在栏位之间跳动,感觉像在跳一场没有音乐的舞。他试着在脑中把罪恶感敲碎成语法:

    IFBoss=Alive,THENTeam=Hell;

    IFBoss=Dead,THENTeam=???。

    公式的IF/THEN突然变成了IF/WHEN。他手心一凉,关掉脑内的演算器。

    有那麽几秒,他想像新闻跑马:「知名企业理事长骤逝,疑似心脏问题」。他看到同事们在镜头外的集Tx1气,想像办公室那一瞬的解脱,像有人打开安全门,冷风灌进来。接着,羞愧搅动x口——他居然在替一个Si亡画面加上配乐。他掩住脸,笑了一下,没有声音的那种笑,笑自己。

    讯息又来。田中:

    【林桑,风险评估那页,麻烦改成机制良好。风格要有—感—觉】

    「有感觉」三个字强行挤近,像把TYe抹在文件上。他回:【收到】然後又删掉,改成:【了解】再改回:【收到】。两个字仿佛两种人格:一个温顺,一个无奈。

    他站起来去倒水,路过会议室,余光捕捉到桌角那板药——空洞多了一个。他愣了半秒,心里闪过的是极其不合时宜的算术:2→3。他责备自己神经质,b自己把视线挪开,却又在转角时冒出更糟糕的一句:3→4会是什麽时候?

    窗外天光收阖得很快,云层像一面不清洗的灰幕。夜,开始上班。

    佐藤美咲——备忘录与耳语

    佐藤把桌面清理得一尘不染,像在做一场仪式。她把手机调到飞航,打开一个加密笔记APP,输入新的条目:

    【#暗语汇整】

    g引的味道=报告要「取悦」

    有感觉=内容含SaO扰暗示/下流类b

    速度b安全重要=日後出事叫下属背

    她敲字的指尖很稳,却在「SaO扰」两个字停了半拍。眼角余光一撇,龚万福在透明玻璃墙後正用手机自拍式地整理领带,像要给某人传一个又正又帅的角度。她把笔记关掉,脸上还是礼貌微笑,心里却为每一条目标上红星。

    她有录音。她有几封暧昧不清的邮件。她还有一个未曾寄出、收件人写着公司法务的草稿。

    田中宗一——计算与保全

    田中把矿泉水摆正,坐下前先用衣袖擦了擦椅背。这是他一贯动作:把所有痕迹擦乾净。他打开电脑,另存一份「理事长喜好」的文件,更新:

    浓缩咖啡3倍;糖0;

    报告要有「g子」;

    喜欢晚十点後收到草案象徵敬业;

    他忽然在文件最底多打一行:

    药板会放在桌角右

    他立刻删掉,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若龚万福倒下,他能不能顶上?他的脑子快速走访一次公司人际地图,画了好几条线,又把每条线的风险加权。他笑了笑,把这张看不见的地图折叠,塞回心里一个带锁的cH0U屉。

    张忠雄——沉默的古董

    张忠雄在消防楼梯间点亮电子菸,倚着墙,灰sE的墙皮起屑。年轻的时候,他也写过「安全门待修」,也被批评「不懂变通」。那时他还会跟上司吵,吵着吵着,另案背了锅。他本可以把那份纪录拿出来,但他选择没拿——因为拿出来,换来的不是公道,是更多的仇。他想起孩子学费、老伴药费,想着想着,烟就熄了。

    他想:我撑到退休吧。

    然後他又想:我会不会撑不到?

    杨子涵——第一次窒息

    杨子涵盯着萤幕里闪烁的一行行需求。今天是他第一个念头是「辞职」的一天。他打开求职网站,输入关键字又关掉,像做了什麽犯法的事。

    电话响了一下,来自母亲:「晚点回家吗?」

    他回:「是。」

    母亲打出表情:「加油。」

    他突然很想哭,却又笑了——哭笑交错的那种,像有人在x口打拍子。他在群组回了第一个贴图,写着「今晚看星星」。贴图上的卡通人物仰望星空,眼睛里没有星星,只有倦意。他也在想:要是那个人Si了,我的人生会不会开始?

    他们各自在格子间呼x1,像一座蜂巢里被迫戴上相同面具的工蜂。每一个人手里都捏着一把看不见的刀,有的刀叫证据,有的刀叫沉默,有的刀叫幻想。

    晚上九点半,部门群组像烟火一样炸开。

    【星象观测清单v2各自认领】——田中

    月面理事长桌

    星轨会议室白板

    陨石安全门

    重力总机台

    供氧茶水间滤水器

    名字看起来像活动企划,但内行人都看得懂——这是晚上的加班分工。

    佐藤回:【我认领1、2】

    小刘回:【我去5】

    林奕回:【3】

    群组一片彩带与掌声贴图,大家像在鼓掌欢迎某个节目开场。

    茶水间成了临时电台。

    「今天咖啡配方要不要调一下?」小刘拿着咖啡豆,语气像居家达人。

    「三倍吧,理事长喜欢刺激的。」阿芳打趣,「不刺激他会睡着。」

    「别啊,万一——」另外一个人故意拖长尾音,「——血压又飙呢?」

    众人哄笑,笑里有水,水底都是刺。

    「那就换成无咖因?」

    「他喝不出来的,他的舌头只懂权力。」

    笑声更小了些,像怕惊动某个监控里的耳朵。

    「配方」这个词被频繁使用,彷佛大家真的在聊一门手艺。有人认真拿起白板笔,在冰箱磁贴上写:「万福配方:苦浓、不甜、不准说不。」底下有人又补:「另加:不准睡,不准老,不准Si。」最後一句被擦掉,又歪歪斜斜写上:「不准我们先Si。」

    夜越深,表演越多。

    十点一刻,龚万福丢了一封邮件到全T:「大家辛苦,今晚我也在。」尾端还附上一张自拍:他笑得T贴,背景是那只红sE保温杯。

    田中立刻回:「理事长休息,我们撑着。」

    佐藤回:「OK。」

    林奕想了几秒,打了:「收到。」又删掉,改成:「已完成第一轮。」再删,最後回:「在做了。」

    他起身去看安全门,无人时按了一下推杆,门卡住一秒半再弹开。他想起报告上那句「建议报修」,想起红笔画出来的圆。他目睹那一秒半像一条被拉长的橡皮筋,随时会弹回来cH0U在脸上。

    回程经过会议室,灯没关,桌面上的药板旁多了一个空纸杯。他掀了一下,纸杯里有褐sE的咖啡渍,黏着几颗糖的细末——他皱眉。三倍浓缩、少糖是龚万福的规格,怎麽会有糖?他扫了一眼垃圾桶,另一个杯子没有任何残留,洁白像一张空白同意书。

    群组跳出新讯息:

    【重力校准完成】——林奕

    【供氧系统OK】——小刘

    【月面维持常温】——佐藤

    一阵掌声贴图之後,龚万福冒出来:【Verygood.】

    他用英文,像对外资客户。他总是在最不需要专业的地方展示专业,在最需要正直的地方展示技巧。

    夜深到十一点二十七分,办公室像一座被玻璃罩住的水族箱,里头每条鱼都睁着眼。密室暗语以更轻的音量流动,像水流没有声音,却把每个人推向同一个方向——更晚,更快,更乖。

    接近午夜,雨声在窗外连成一张密网。玻璃窗上泛着一层薄雾,城市像被浸泡过,灯光化成长长的水痕。林奕终於把改过的版本存成「final_final_v3」。他把外套披在椅背上,r0u了r0u眼,去会议室准备丢U盘。

    会议室里只亮了一盏角落灯,光斑如同一枚月牙。桌上摆着红sE保温杯,杯盖没旋紧,杯身上「万福」两个烫金字在昏h光里微微发亮。旁边那板降压药——空洞是四个。林奕停住,感觉时间在这一秒被人攥住。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指尖敲在木桌上。

    走廊另一侧,玻璃墙外,龚万福背对着他,正对着窗讲电话。声音含在雨里,字句不清:「……我在……放心……我都看着……」他把手放在腰上,另一手b划一个锁紧的动作,像在教某个看不见的人「要这样」。他侧脸的线条在光里很俐落,像被JiNg心打磨过的武器。

    田中宗一从影子里飘出来,手里拿着一份资料,经过林奕身旁时微笑点头,眼神却滑得很快,不在任何一张脸上停留。「辛苦。」他说,声音轻得像一张纸。

    佐藤美咲再晚一步,捧着一叠印好的文件,路过时用眼神问了他一句「都好吗」。林奕点点头,实际上不知道自己在点什麽。

    安全门那头传来一个不太合拍的「嘎」,像有人试过门。林奕下意识看去,门又恢复安静,像什麽也没发生。

    他回身,看那板药。四个空洞整整齐齐,像四个洞眼看着他。桌角的维他命包装有一道极浅的划痕,可能是刚刚谁的指甲划过,也可能是更早之前被撞。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像一群乞讨的孩子,围着他的注意力,伸手要一枚铜板的解释。他一枚也给不起。

    他把U盘cHa上,文件拷贝进理事长的资料夹,档名换成「龚版」。拷贝条像一条慢吞吞爬行的线,从23%爬到100%。完成的一瞬,他忽然生出一个极其微小但结实的念头,像牙缝里卡住一粒菜渣:这只杯子,会成为某个开端。

    他不确定那是警告还是预言。他只知道,今晚的空气b以往更重,重到让任何人都可能把手伸到不该伸的地方——伸一毫米,罪就成立;缩一毫米,恨就续命。

    回工位的路上,他刻意走到安全门前,按了按推杆。卡住一秒半,弹开。他又试一次,卡住两秒,弹开。第三次,顺了。门外的消防梯黑得像另一个胃。他没有走出去,只在门缝里x1进一口cHa0Sh、带铁味的风。

    午夜零点零六分,群组最後一条讯息跳出:

    【星象观测结束,大家辛苦】——田中

    紧接着是龚万福:【Verygood.明早八点,晨会。】

    三个字把所有人的睡意从眼眶又推回脑後。

    林奕收拾东西,回头看会议室最後一眼。那只红sE保温杯仍在桌上,像一枚还未启动的信号弹。药板静静躺着,四个空洞黑得很小心。窗外雨更大了,雨脚敲在玻璃上,像装置艺术节拍。清洁阿姨推车进来,和他打招呼,他点头。她擦桌时把杯子往内推了推,杯盖随之晃了一下,没有掉——只是在最後一瞬,像是轻轻吐出一口气。

    电梯门合上前,他瞥见田中走进会议室,顺手把什麽放进了垃圾桶;佐藤从另一头来,像是要拿回忘在白板上的笔。两个身影没有交谈,擦肩时各自点头。

    门阖了。数字从「8」往下跑。林奕看着自己的倒影,被电梯不锈钢的冷面切得支离。那倒影嘴唇动了一下——他以为自己在说「明天见」,但实际听见的是「早晚」。

    外头雨还在下。城市的每一个洞,都被雨填满又掏空。这一夜,没有什麽真正发生;又好像,有什麽已经开始。

    而会议室里,那板降压药旁的维他命包装,在清洁阿姨的拖把掠过後,歪了一点点。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记得。

    只有那四个小洞,安静地对着天花板,像四个看不见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