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尧的外婆就是最疼爱她的人。多年以前,外婆因病去世,还是小孩子的凤尧可从来没有怕过,甚至为了能见外婆一面,还偷偷躲在灵堂里睡了一觉。结果当然是无事发生,当时的她还对此失望不已。推己及人,凤尧总觉得煞鬼似乎并不是十分危险。
“非也非也,”严粟艰难地摇头晃脑,解释道,“咸鱼小姐你理解错啦,死人自身的魂魄和煞殃不是一个,就算他们对自家人好说话,一同回来的煞殃可不是好惹的啊。所以说,若非至亲至交,最好不要出席殡殓,更不要靠近尸身,以免惹祸上身。
当然啦,避煞也有不少法子,最常见的就是用草木灰吸收尸气,以防尸气扑人。具体操作,还请登录我们的非人办app下单,我们会指派有经验的工作人员前往处理。首单有优惠,量大从优哦,推荐好友下单还有大额积分,积分可抵扣现金,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呀。”
凤尧:“……”
大可不必。
凤尧本来还对所谓的业内专家心存几分敬畏,如今真的很难严肃对待李严二人组。严粟煞有介事推销业务的模样,真的和在地铁口拉人扫码入会的大学生有的一拼。
就……很不玄学,相当不玄学。
墨观至倒不如凤尧那般受到冲击。事实上,他认为冲煞这件事本身还是可以从科学的角度来解释的。毕竟在古代城市化低的情况下,人类和动物们几乎共享同一片土地,居民家中偶尔有野生动物出没再寻常不过。
而且,尸身停在家中好几天,若处理不当或天气状况不理想,很容易就腐烂。腐败之物以及供果等食物极易招致食腐的鸟类或是其他生物。由此,死者家人见到棺木中蹿出一只鸟来也不算稀奇。而所谓的尸气扑人导致重病,同样可以从尸体腐败后产生有毒气体导致家人感染疫病的角度来解释。
当然,时至今日,墨观至已然见识到,——而且是深刻地见识到,——世界不为人知的属于玄学的一面,自然会开始努力去接受更加玄奥的解释。
不过被他们这么一打岔,墨观至倒是从脑袋里搜刮出一些相关知识来。
“西游记里的铁扇公主,是不是就是一种罗刹女?”
严粟:“对头对头,当然艺术创作嘛,总是需要艺术加工的,肯定有夸张不写实的地方。”
墨观至若有所思,沉吟之后,他说道:“据我所知,西游记里创作的铁扇公主,也就是罗刹女,和鬼子母神有不少共同之处。
传说鬼子母生性残暴,喜欢生吃人类的小孩,却对自己的孩子视若珍宝,不惜大动干戈。这和溺爱红孩儿的铁扇公主如出一辙。被点化后,鬼子母转为庇佑妇孺的母神。虽然西游记是经过艺术加工的,直接照搬到目前的状况有点牵强,但鬼子母的形象和鬼车有惊人的巧合之处。
她们都是妇女和儿童的守护母神。
我们或许可以将这种巧合视为一种提示。这个由某只蜃制造的幻境,出现为雏鸟招募合格亲鸟的招亲会,将成年人的魂魄作为玩具和补品供给孩子,由守护孩童的煞鬼赢得抚养权……这一切,一定都有目的。”
凤尧咕哝道:“听起来,好像是一个讨厌大人却对小孩十分友好的世界呢。”
就在这时,擂台上突兀地响起舒缓轻柔的摇篮曲。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歌声如涓涓细流,汇聚成温柔的河,流淌至四面八方,缓缓浸润每一个人的心田。
很难形容这种特殊的歌声。它非高非低,不急不缓,并不独属于某个特定的人,但又似乎带有某种特殊的魔力,能轻易拨动心弦,使每一个人听后,脑海中都不由自主地描绘出那个人。
那个特殊的人,被人类冠名以母亲的,那个人。
凤尧愣怔着,不由自主地,慢慢抬头,视线如雏鸟那般寻寻觅觅。
是那只罗刹魅。
她在哼唱摇篮曲。
她的怀里抱着一只孱弱的雏鸟,小心翼翼,满怀爱意。她并不嫌弃雏鸟外表的不堪,也不在意雏鸟资质普通。她爱怜地抚摸他稀疏的绒毛,为他轻声歌唱。她掩藏在青丝下的那对眼眸,透过外壳,直直看向雏鸟瑟瑟发抖的灵魂。
此刻的罗刹魅,不再是一只煞鬼,而是一位母亲,强烈地爱着怀中的孩子,纯粹真挚,尽己所能,倾其所有。
眼见形容诡异的煞鬼正捧着那少年的躯壳,奇异地,凤尧心中生不起哪怕一丝一毫的担忧或害怕。她是如此笃定,相信那只罗刹魅不会伤害怀中的雏鸟。
凤尧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越流越多。她难过,却也欣喜,像是重逢故人,像是再回襁褓。
她深切地感受到少年的孤独,他的不安,他的卑微,和他乏善可陈的短暂一生,一切委屈不平都在罗刹魅温柔的安抚中被逐一抹平。
他被爱着。
他沉浸其中。
他满心欢喜。
那是最纯粹的一种感情。
人在濒临死亡时,身体的每一寸都被难以名状的苦痛一一碾碎。他不会再想求而不得的身外之物,不会再想炽热的爱恋,不会再想未能实施的遗憾。他会放下尊严,放下执念,放下作为人的认知,涕泗横流,以最虔诚的姿态匍匐,只求母亲温暖的怀抱带给他安慰。
他们可能从未被生身之母爱过,从未享受过哪怕一刻的母爱。他们是世界的弃子,是无足轻重的旅人。然而,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母爱是何物,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一个母亲的形象。
或许,人在离开子宫的那一刻,穷其一生,都在找寻回归的路。
罗刹魅的歌声,唤醒了沉睡于人们心底的母亲形象。
凤尧喉咙滚烫,嘴唇嗫嚅数下,哽咽得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并不认识那位少年,不知他的过往。
他在现实世界有家人吗?
有人真实地爱着他吗?
他还有一个充满希望和光明的未来吗?
他为何只身一人出现在被世界遗忘的阴暗角落,慢慢死去?
他看向人间的最后一眼为何满是决绝?
亲眼见证他人死亡的滋味实在是太糟糕了。奶奶用了十多年仍舍不得扔掉的陈年抹布的老油味道,密闭的车厢里劣质皮革和酒鬼呕吐物的混合味道,梅雨天来不及晾干的男高中生的球鞋散发馊味和霉味,弥漫在电梯内源头却在自己脚底下的狗屎味……生命中一切令人作呕、难以忍受的瞬间一起涌上来,将她淹没。她想逃,她想躲,却无处可逃可躲。
凤尧永远都不想回忆起那样的一幕。她愿意不顾一切挽回这一切,回到平凡普通的每一天,回到无滋无味的生活当中。没有人死亡,也没有人受伤。大家只是沉闷地活着,面对各自琐碎的烦恼,而已。
活着,就很好了。
可是,可是……
如果,只是如果,那少年留在这个幻境里能得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呢?那这里,是否就是他最好的魂归之处?
理智上,凤尧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想法很荒谬。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在某个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里,有一个声音在反驳,铿锵有力。
真的很荒谬吗?
成年人品尝过的苦痛,真的有必要让无辜的孩童也同样尝一遍吗?
她知道的,长大并不会治愈灵魂的创口,时间同样不会自然而然地平息一切。成熟并不一定带来成长,只会令人麻痹自我。
我们,到底需要多少爱才足够?足够我们变得坚强,足够我们不畏严寒。
现实的本质是“真”,而不是美好。只要人还活在现实,就不可避免要遭受真实带来的苦。真正纯粹不掺杂质的美好和幸福唯有在幻境中才能得以实现。
若是一个人身处幻境,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拥有的幸福是虚假的,那么这种虚假究竟算是虚假还是他切身体验过的真实呢?
……
头顶的天空轰隆作响,脚下的大地剧烈震颤。灯台倾倒,散得七零八落的五色彩绸一点即燃。火势渐大,朝四面八方蔓延。哭喊声,求助声,叫骂声……如浪潮涌来又一一退去。
“她入魇了,快快快!”
不知是谁在嘶声裂肺地喊叫着。
凤尧听不清,也不是很在意。
或许,她想,我可以做点什么,我应该做点什么的。
第57章龙卷风
转眼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庆典的欢愉恍如隔世。哀号此起彼伏,夹杂着不知所谓的祈祷声,和呼唤母亲的悲鸣。
凤尧的视线朦胧,一切声响都是如此沉闷,所见所闻,皆不真实。她整个人仿佛置身于某个透明玻璃罩中,与世隔绝。
眼前的一幕幕画面随之被震碎,裂成细小的一粒一粒,好似信号消失前屏幕上的雪花点。
她怔怔地,抬手随手一抹,玻璃罩破碎,雪花点化作点点沙砾,从她的指尖滑落,随风飘散。
这个幻境,源自于她笔下的世界,她有能力改造它,——此时,凤尧对此终于有了一丝真实感。
繁华的表象被撕开,露出内里不堪的
她似乎真的拥有足以帮助那个少年的力量,能够帮助他永远留住此刻的温暖。
“少废话,我能怎么办?我的术法都被封印了!”
“哎呀,你真没用啊老李!术法用不了,你还不能用物理方法吗!”
“什么?”
“你揍她啊——”
聒噪的叫嚷声仍在继续。
迎面飞来一道黑色的阴影,直接盖上凤尧的脸,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她眼冒金星,瞬间倒地。
天旋地转之后,世界安静了。
世界消失了。
地动天摇的巨大动静蓦地停了下来,一切归于平静,除了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原本吓得动弹不得的鸟人们一脸莫名,茫然四顾。过了好一会儿,有人终于忍不住发出惊声尖叫,如同发令枪响,惊醒了所有呆愣在原地的鸟人们。他们再也顾不上许多,纷纷抱头鼠窜四处逃散,几乎是转瞬之间就都跑没了鸟影。
等凤尧悠悠转醒,广场上空空荡荡凄凄凉凉,只剩下他们几个。
她的头疼欲裂,才坐起身,就感到头晕目眩,忍不住俯身,一阵阵干呕。
“肿么肥四……”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嘴角牵扯,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诶诶诶,好了好了,应该是清醒了吧?可算是醒了,祖师爷爷保佑啊!小咸鱼啊,你觉得怎么样?还好吧?”
严粟的大嗓门威力十足,问题一个接一个,朝凤尧开来连珠炮,震得她耳膜咚咚作响。凤尧想将噪音污染源头挥开,手臂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稍一动作就忍不住再次干呕。
“里表吵,偶想吐……哕……”
她努力想要说话,可她的嘴却好像是新长出来的那样不听使唤。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抬头,茫然四顾。
李山吾和严粟依旧是一副丑娃娃的模样,只是模样比之前更加狼狈,衣服几乎碎成布条,勉强挂在身上,看上去就像是踩踏事件的幸存偶。
“你感觉如何?”说话的是道长娃娃李山吾。只是他的语气有些古怪,不太像是单纯的关心。他手上还拎着小小的牙签桃木剑,警惕地对着凤尧的方向比划,——只是剑身从中折断,看着就像是匕首,气势大打折扣。
别说他们,就连装扮精致的小木偶脸上也是黑一道白一道,带上了几分狼狈。
唯一没有变化的就是猫猫头仙人了,依旧是刚进幻境时的那身装扮,干干净净,毛发蓬松飘逸。——哦,还有他的腰部挂件,帅哥娃娃钥匙扣。
墨观至挂在猫猫头的腰间,和鱼头骨沉默相对。
凤尧懵懵懂懂,伸手去摸自己的头,总觉得原本还算流畅的咸鱼脑袋摸起来不太对劲,这里凸起一块那里冒出一个鼓包,摸上去有点烫,有点麻,还有点疼。
凤尧一面倒抽凉气,一面继续大着舌头发表困惑。
“怎磨肥死,偶的碾怎磨变成居头惹?”
她有点怀疑,是在场的这几位合伙揍了她一顿。咸鱼的视线狐疑地在几人身上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