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光正在退cHa0，门外的街景恍若被旧布抹过一遍，边缘全都变得柔软。巷口那面墙把Y影藏得很深，明暗在薄风里来回贴合，铜铃没有响，却像含着一口未吐的气。
她在门槛前停住。个子不高，灰sE外套偏大，袖口落到手背。她的步伐极轻，不是怕溅起水痕，而是怕从身後带进什麽。
她侧过身，目光先往门背後看去，那里空空的，木面乾净；可在她的视线里，正贴着几个影子：一个瘦长，肩线略驼；一个结实，手边像握着什麽工具；还有一个小小的，尾端翘起，彷佛一撮高兴的尾巴。影子没有脸，却各自占着位置，黏得牢，彷佛墙是牠们最後的皮肤。
夜墨先抬眼。牠没有发出声响，只把尾尖一寸寸收紧，像是把某个秩序理到恰好。艾莉西娅也看见了，她并不惊讶，视线平稳地掠过那些无脸的轮廓，像在簿册上辨认一行行没有抬头的字。
「请进。」她说。
nV子踏过门槛，动作带着极小的迟疑，却并不踌躇。门阖上，铜铃在延迟的一拍里轻轻一动，细如砂的声音落在木地板缝里。
她没有立刻坐下，反而回身望了门背後那片空白，在此刻，影子依然贴在那里。
夜墨换了个姿势，声音很轻：「看得见？」
nV子点头，又看向牠：「你们也看得见？」
「看得见。」艾莉西娅答。她抬手，把桌面空出一块乾净的木纹，「这里可以安放它们，只是方式不同。」
nV子终於把外套袖口往上推，露出瘦而苍白的手腕。她把肩上的帆布袋卸下，放在脚边，像把一段路小心地搁好。
「我想封存一些影子。」她说，声音像隔着薄雾，「不是真正的影子，是……留下来的他们。」
夜墨的耳朵微微一动：「他们？」
她垂眼，点了三下，像数点名：「父亲、住对门那位修理钟表的老先生、还有——一只黑猫。」
夜墨看她一眼，没有接话。牠把身T坐正，尾巴绕成半弧。
艾莉西娅问：「从什麽时候开始？」
「搬家那天。」nV子想了想，用很慢的语速往回捡，「父亲走了之後，我搬到现在那个房间。第一个夜晚，我起身去关窗，看见墙上有个肩线驼的影子，没有脸，却把房间撑满了。我知道那不是父亲，可是……」她没有把後半句说出来。
「修表的人，总在中午最亮的时候把小锤子收起来，说正午的光太直，人的手会跟着直，然後敲偏，那天他没有收。」nV子说着，又抬眼望向门背後的空白，「我看见他的影子在墙上，把手抬得很高，像在叮叮地敲什麽。隔天起，墙上就有了第二道影子。」
「第三个呢？」夜墨问。
她笑了一下，笑意很小：「我在巷口喂过一只黑猫，有几天牠跟着我回家，到楼梯口就停了。後来牠不来了，但墙上留了一截尾巴。」
艾莉西娅没有急着作结，只把视线从那截看不见的尾巴移回到她的手上。那双手指节突起，指腹却没有粗茧，像习惯按着纸边工作的人。
「你为什麽不把它们留着？」她问，「它们没有做什麽，而且你不害怕这些影子，对吗？」
nV子沉默良久。烛芯轻轻爆了一点，火光向後退再靠近。她才说：「是的，我并不是害怕。我只是……被它们定住了。」
她找词，找得很慢，「我回家，先看墙；吃饭，坐在会看见那面的位子；睡前，把灯摆到影子不会太尖的角度；我把一天用来照看它们、绕开它们、向它们说明我今天做了什麽。好像我活着，是给墙看的。」
她深x1一口气，像终於把话说到了最内里：「我想把墙的工作交回来，让墙只是墙，影子只是过路的光暗，不是住客。」
夜墨低低地发出一声「嗯」，不评论，只把牠自己的呼x1理顺。
艾莉西娅点头：「可以。」她把一本簿册推到nV子面前，页面留了半面空白，「但要明白，我不能替你把他们从世界里抹掉。我能做的，是把影子与你墙的黏着收走，让他们不再以你的墙为房。」
nV子看着那一行字，眼里亮暗交替：「我只求这个。」
「代价？」夜墨问，眼神打量，却不尖。
nV子垂下视线，从帆布袋里掏出一只细窄木匣，匣盖用松针绑着。她解开松针，掀起一半：匣中只有一条粉白的斜线，那是壁漆被小心刮下的一长片，细如乾花瓣，洁得近乎刺目。
「这是我房间正午的墙。」她说，语气很轻，却极准，「我愿意把正午交出来，不是日子，不是时间，是那种把一切影子压扁的直光。往後我家的正午会软一点，看不出正午。」
夜墨抬了抬下巴：「你想清楚？没有正午，时间会略略失去节骨，很多事情会难以定准。」
nV子点头：「我宁可不准，也不要被定住。」
艾莉西娅望向她，她的目光没有赞许，也没有阻止，只是衡量秤另一端是不是刚好。
「还差一点。」艾莉西娅终於开口，「除了正午，得再交出一件你能主动关掉的习惯。」
nV子沉思片刻，说：「晚饭前对影子报告一天的事，从今天起停止。」
夜墨轻轻一声：「可以。」
艾莉西娅起身，走到cH0U屉墙前。她没有挑那些常用的格，而是去到一列极靠近地面的地方，拉出一格木屉。那格里不像别格那麽乾，木底铺着一层薄薄的石灰粉，边缘有四个钉痕，恍若曾经钉过一面很小的墙。
她把nV子带来的那片「正午」置於其中，粉白贴在灰上，毫无缝隙。
「把影子的名字说出来。」她没有回头，看着那条粉白，「不说故事，只说你叫它们的方式。」
nV子站起来，走近，呼x1平稳。她没有看门背後，只盯着cH0U屉里那条粉白。
「第一个：爸爸睡着的侧影。」木底轻轻一震，石灰粉里陷下去了极浅的一痕。
「第二个：修表的人抬锤子的角度。」粉面又收了一条细线，与前者不相交，却彼此知道。
她的声音在第三个时候轻了一阶：「第三个：一截高兴的尾巴。」
夜墨把耳朵压低，牠看见门背後的那三个影子开始松动：不是後退，而是边缘像被温水浸润，从y挺变成柔和。
艾莉西娅把指尖落在cH0U屉边，极轻地敲了一下。那一下恍若发出一个不可听的讯号，门背後的影子便缓缓滑下来，并不以速度取胜，只在每一寸中都保留了它们本有的秩序。
nV子站在它们的对面，看着影子从墙上卸下，像有人把一张透明的皮轻轻揭去：瘦长的肩线先行，修表的手晚一点，尾巴最後，绕了一个小小的圈才肯落地。
影子各自落在地板上，没有声音，只有光脱开物T的那种黏滞感。接着，它们一丝一丝朝cH0U屉的方向被引过去，并不是被拖，而是被邀请，石灰粉面无风，却看得见微不可察的纹动。三个影子在粉白上留下极浅的痕，像用指腹写过，不以颜sE标记，只以重量记录。
cH0U屉里亮了一下，很淡的、几乎不属於任何光源的亮。艾莉西娅把木屉再推近一寸，那些痕便安逸地躺平。夜墨的尾尖在木地板上点了一下，像把秤心锁住。
屋内的烛火没有晃，nV子的肩却慢慢落下。她彷佛把一直端着的碗放回桌面，手不再发酸。她试着呼x1。空气在x腔里往外扩时没有撞墙，肋间留出了一指宽的间隙；她忽地觉得房间宽了一寸，哪怕眼睛看到的仍是原来的尺幅。
艾莉西娅把cH0U屉阖上，木与木贴合，声音短促而乾净。她看向nV子：「从今天起，你家里的墙不再是屋外影子的房。影子仍会来，仍会走，但不会定居。你若想见他们，请回到这里。」nV子点头，眼里的水势退了一点。
「代价与赎回，」夜墨补上牠那一半，「你交出的正午，往後你分不清正午的那一瞬。你会错过一些正好，你的时间将更依赖晨昏。你停掉了晚饭前的报告，若哪天复行，影子会沿着那条旧路回到墙上；但只要你记得今天交出的名目，记得来路，记得门板的触感，你便能来赎回。」
nV子听得很慢。她抬起手，像要捧什麽，最後只是落回木面，指腹摩挲桌纹。
「我会试着在没有正午的房间里做饭、写字、晒被。」她说，声音平静，「正午不是我活着的秤。」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卡片，卡片背面写着她的住址与楼层。她把卡片推过来：「这是我家的墙的位置，以後要是——」
「不需要地址。」艾莉西娅把卡片推回，目光温和，「他们记得，而你只要记得今天说过的三个名字。」
nV子把卡片收回，笑了一下，那笑没有露齿，也没有勉强：「那我记在心底。」
她站起来，向夜墨微微一俯首。夜墨撇开脸，像不太会接这种礼，尾巴却在地面上轻轻画了一个半圆。
「路上小心。」艾莉西娅说，从来都不是告别的祝福。
门打开，外头的光稍稍偏了，街角的Y影被拉长，风吹过洗衣绳，衣角彼此碰一下又分开。她跨出门槛，没有回头。铜铃在她身後补了一声，很轻，像对一堵墙行礼。
屋内恢复恒常。夜墨跳下柜台，走到门背後先前那些影子贴着的位置，把脸贴近木面闻了闻。什麽也没有，木头的味道、灯芯草的味道、她手上纸纤维微尘的味道，没有影子的味道。
「乾净。」牠说。
cH0U屉墙在暗里站直，一格一格呼x1，木纹沉到安静里，那一格铺着石灰粉的cH0U屉偶尔极淡地亮一下，夜sE往内走，窗缝够小，烛火够稳。她把笔洗净，掌心还留着正午那片粉白曾停过的触感。
门外的景象换了一回面：一条普普通通的街角向前呈现，屋檐下滴水，一颗一颗，掉在木盆边，发出规矩的声响。
夜墨抬头：「明天起她会没有正午。」
「也许因此，」艾莉西娅把册合上，「她会在别的时辰把饭煮熟。」
墙上无影。屋内的光把每一个物件照得清清楚楚，却不b人往後退。有人经过巷口，脚步停了一瞬又走开；有人从远处回望，辨不出门牌。
门总会在它该打开的那一刻打开，柜屋永远留出一寸位置给下一位客人。